[中圖分類號]K25;D69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783/j.cnki.nwnus.2025.05.012
[文章編號]1001-9162(2025)05-0115-09
1872年,李鴻章有感于內外形勢,向同治帝上疏陳言中國正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從內部而言,這已不是一場新舊交替的朝代循環所能扭轉;關鍵的是,傳統的華夷認知已無法覆蓋列強環伺的外部環境?;诖?,士人學者面臨兩大任務一—維護現有的統治秩序和開啟全新的世界認知。然而,在近代這兩件事往往并不沖突,換言之,維護現有秩序的前提即是增進對世界的認識。于學者而言,將維護現有秩序落實到實際行動就是以學術的方式參與到保衛國家邊疆安全和領土主權的歷史進程之中。在當今學界的概念中,“學術戍邊”指的是“從事國家邊疆、周邊鄰國和區域關系的研究人員及相關工作者,為維護國家主權和區域安全而自覺承載的學術責任和職責\"[1]。廣義上,學者在維護國家主權和區域安全的實踐中,可以采取多種學術路徑。因此,并非只有進行學術創作屬于“學術戍邊”,對學術成果進行具有維護國家主權和保衛邊疆領土安全意義的學習、傳播和應用,亦可被視為“學術成邊”。雖然晚清時期“學術成邊”的概念沒有現在這般明確,但學者們卻出于儒家倡導的忠君愛國思想和民族精神,在國家的領土主權遭受侵犯或威脅時,自發地進行相關研究,以學術捍衛國家領土主權,踐行“學術成邊”的理念。學者們取得了大量的成果,使“經世致用”的學術傳統再次回歸學界主流。當今學者已經關注到了這一時期學界風潮的轉變,但通常僅是對單一的人物、事件、學術成果進行研究①,或對兩者的比較研究②,雖不屬體系性、脈絡性的成果,但仍為本文提供了諸多借鑒。因此,本文將在前述成果的基礎上,嘗試以晚清時期中國學者對世界的初步認識、“為國資政”的學術作品之創作和最終在“成邊”領域的應用作為遞進脈絡,展現晚清時期,面對列強沖擊,幾代中國學者以愛國之心自發進行學術探索的艱辛歷程。
一、“開眼看世界”——近代中國學者對世界的初步認識
明末以降,西方傳教士將世界地理知識引入中國,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雖有迎合中國居“天下”中心的心理,但“地球”概念的接受足以顛覆先進士人的“世界”認知??滴鯐r,南懷仁的《坤輿全圖》將“五大洲”的新“天下觀”帶入中國,使中國學界認識到除傳統向中國朝貢的國家外,還存在“許多不向中國朝貢的國家\"[2](P32)。盡管如此,大多數士人仍故步自封,將西方地理學視為偽說,堅持傳統的“華夷之辨”和“中國中心觀”。甚至直到嘉道時期,清統治者和主流學界對于世界的認識仍囿于宗藩體系,自居“天朝上國”,始終將西方國家視為“夷狄”。馬戛爾尼訪華后,英國妄圖通過武力改變清廷閉關自守的狀態,大規模向中國傾銷鴉片。自此,列強紛至沓來,中國步入了內憂外患的近代。
這一時期,在儒家“學而優則仕”思想的驅動下,清廷負責處理外事的高級官員普遍具備較高的學術素養。在涉及領土主權的問題時,他們尋求有效的應對策略,主動認識全新的世界,自覺地以自身所學捍衛國家利益。近代意義上反抗列強入侵的“學術戍邊”始于林則徐。林則徐是當時“開眼看世界”的高級官員,也是近代地理學在中國傳播的先驅。他的這一成就與青年時期的經歷密切相關。嘉慶十一年(1806),22歲的林則徐受聘于廈門海防同知房永清,擔任書記,辦理文案工作[3](P331)。當時,廈門是對外貿易的重要港口,也是鴉片吸食和走私貿易的重災區。廈門的幕僚工作經歷,為林則徐日后處理對英交涉事務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嘉慶十六年,林則徐進士及第,其仕途隨之平步青云,累功升至江蘇巡撫、湖廣總督。在任期間,林則徐整頓吏治、關注民生,積極處理國際事務。
道光十八年(1838)十一月十五日,林則徐受命“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4」(P1251)。抵達廣東后,林則徐積極了解“夷情”,意圖知己知彼,獲得戰略優勢。首先,他“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譯西書,又購其新聞紙”[5](P460),特別是英人在澳門主辦的《廣州新聞報》和《廣州紀事報》,林則徐從中挑選部分內容進行翻譯,作為他編纂《澳門月報》的主體[6]( PP.8-14) 。通過翻譯書籍報刊,林則徐對包括鴉片在內的中英貿易有了初步認識。其次,林則徐通過視察了解“夷情”,他親自巡閱“夷商聚集之所”“華夷雜處”[7](冊3,P1319)的澳門,調查西洋人的風土人情,并上奏道光帝。最終,通過譯書和走訪調查,對雙方的實力充分了解后,他提醒道光帝,清廷應“以威服叛”,若“威不能克”,則會導致“他國尤效”[8](P1602),給清政府帶來更嚴重的沖擊和挑戰。
擔任欽差大臣在廣州主持禁煙期間,林則徐已深刻認識到充分了解域外國家乃大勢所趨。因此,他決定主持編譯《四洲志》。該書以1836年英人慕瑞在倫敦出版的《世界地理大全》為底本,內容涵蓋了四大洲三十余國的歷史、地理和政治狀況[9]。在幕僚完成翻譯工作后,林則徐親自校訂,融人自己的時勢見解和政治傾向。有學者指出,在編譯《四洲志》的過程中,“他特別注意各國的軍事力量和國家的興衰富強及其根源\"[10]。顯然,這已不是一部單純的地理學著作。
相比于傳統士大夫,林則徐對世界的認識已有所突破,但仍未能完全沖破傳統“華夷之辨”的框架,這從他所主持的翻譯工作即可見一斑。 1836-1837 年,林則徐翻譯了來華英國醫生唐寧所著的《番鬼在中國》,并將之命名為《華事夷言》[6](PP.491—503)。盡管如此,作為朝廷官員,林則徐的“特立獨行”依然遭到道光帝和守舊派同僚的質疑與彈劾,導致他主持編譯的《四洲志》雖成書于道光十九年,但卻未能立即公開出版[11](P82),直到魏源的《海國圖志》刊印,《四洲志》才得以廣泛傳播。《四洲志》中初步介紹了弱肉強食的國際世界,林則徐認識到軍事對于維護國家生存和利益的重要意義。然而,林則徐因清軍在鴉片戰爭中的失敗而被道光帝追責,貶往新疆伊犁。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林則徐在北上途中與老友魏源重逢[12](P761),他將《四洲志》鈔本和大量外事翻譯資料轉交于魏源,并囑托他依此撰寫新著[13]。魏源深刻體會過鴉片戰爭帶來的切膚之痛,不負囑托,于次年完成《海國圖志》初稿?!逗鴪D志》是魏源通過“考訂列史外國傳及佛國、西游、西使諸記\"[14](P5)而成的,林則徐提供的翻譯成果也以《夷情備采》為名被納入書中。在序言中,魏源明確指出他著書是“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15](P1)而作。《海國圖志》的正文以《籌海編》開篇,鑒于清朝與英國的差距,魏源建議朝廷發展造船廠和火器局等軍事工業,采取防御策略,并對戰爭以來部分清人的“茍且”和“虛驕”進行了批判[15](P12)。此后,魏源以中國為起點,按大洲為綱,闡述了世界各國的歷史、地理、政治、軍事、經濟和風俗;以表格形式清晰地整理了西方的歷法和宗教;總結了利瑪竇以來西方傳教士對中國地理認識的演進;輯錄了林則徐等官員翻譯的資料和相關奏疏。書中最后,魏源介紹了包括戰艦、火炮在內的西方軍事技術和天文知識。因此,《海國圖志》不僅是地理學著作,更是近代首部全面認識世界的“百科全書”。
在林則徐和魏源的推動下,西方近代地理學知識被中國學界逐漸吸收,傳統的“夷夏”觀念發生轉變[16](P304)。魏源明確指出不應將西方國家稱為“蠻夷”,“夫蠻狄羌夷之名,專指殘虐性情之民,未知王化者言之。故曰:先王之待夷狄,如禽獸然,以不治治之,非謂本國而外,凡有教化之國,皆謂之夷狄也…誠知夫遠客之中,有明禮行義,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徹物情,貫串今古者,是瀛寰之奇士,域外之良友,尚可稱之曰夷狄乎?圣人以天下為一家,四海皆兄弟”。因此,清朝統治者在面對軍事實力強大的域外國家時,應突破傳統華夷秩序的束縛,以“懷柔遠人,賓禮外國”的態度發展國際關系,以“旁咨風俗,廣覽地球\"[15](P1889)的心態向西方學習。同時代許多學者對魏源的《海國圖志》予以高度評價,曾在鴉片戰爭期間擔任臺灣兵備道的愛國學者姚瑩直言“余數十年之所欲言、所欲究者,得默深此書,可以釋然無憾矣\"[17](P309)。
值得注意的是,通過著書立說表達著者的世界認知已在學人群體中引起廣泛共鳴。道光二十八年,曾任福建巡撫的徐繼畬“薈萃采擇”,廣搜西方書籍著《瀛寰志略》。徐繼畬深信“地理非圖不明,圖非履覽不悉”[18](P6),因而歷時五年著述《瀛寰志略》,以求深入認識世界。為完成《瀛寰志略》,徐繼畬“五閱寒暑,公事之余,惟以此為消遣,未嘗一日輟也\"[18(P6)?!跺局韭浴反砹水敃r國人“睜眼看世界”的較高水平[19],書中以地球開篇,依次介紹了亞洲、歐洲、非洲和美洲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地理沿革、政情民俗、經濟狀況、科學技術,并前所未有地贊譽了西方國家的民主政治,這對后來的資產階級維新派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康有為自稱閱讀此書才“知萬國之故,地球之理\"[20](P6),梁啟超曾憶述“從坊間購得《瀛環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21](P186)。以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人為代表的中國經世學者及其地理著作,甚至影響了部分西方傳教士,促使他們共同參與中國學界“認識世界”的時代使命[16](PP.36—37)。如在晚清西方地理學東傳的過程中頗有貢獻的英國傳教士慕維廉,在《地理全志》的序言中直言,“茲所講之地理…向中土文人略識之,亦有諸書述其大意,若《海國圖志》與《瀛寰志略》二書,頗有盛名,廣行華夏。茲著是籍,亦仿其意,專以外國地志為本,希中土士林,披而獲益。\"[22]
認識到西方國家技術先進、軍事強大、政治體制高效的徐繼畬,與清統治者和傳統學者格格不入,一度遭到彈劾,被迫罷官還鄉,直至同治四年(1865)才被重新啟用。同《海國圖志》相似,《瀛寰志略》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前并未廣泛傳播,但魏源卻預判了《瀛寰志略》的價值。毋庸置疑,稍晚成書的《瀛寰志略》在世界觀上還是遠超《海國圖志》的,正如有學者所言:“《海國圖志》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世界地理書,魏源根本沒有走出天下觀念的限制,只是把四夷的范圍推向極致而已。“海國’二字其實就是新形勢下的四夷,以中國為天下的概念沒有根本的變化?!跺h志略》則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地理圖志,徐繼畬客觀地將中國降為萬國之一,走出‘天下’的陰影,進入世界新境,瀛環就是世界的意思。[23](P197)如前所述,鴉片戰爭期間及其后幾年是近代中國學者認識世界和“學術戍邊”的起步階段。盡管第一次鴉片戰爭對于國人的影響十分有限[24],但西方國家進入東亞區域,逐步瓦解東亞傳統的宗藩體系,一些參與了鴉片戰爭對外交涉的官員敏銳地意識到了西方帶來的危險。他們不僅在繁雜的公務之余主動記錄下自己對世界的最新認識,更組織幕僚或囑托舊友開展相關工作,將近代世界地理學說徹底引人國內,以拓寬學術視野。盡管這些高級官員因率先“開眼看世界”,受到了守舊同僚和皇權的質疑,甚至遭到貶謫,但正如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25](P442)的信念驅使,他們甘愿放棄自身的榮華,也要推動中國學界突破傳統觀念,完善對世界的認知。從長遠來看,正是他們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和不懈的努力,開啟了近代早期中國學者認識世界的歷史進程。這一時期的“學術戍邊”成果,基本不是獨立創作,而是基于西方出版的書籍、報紙等材料進行翻譯、整理和補充。這些成果不僅形塑了眾多學者的世界認知,喚醒了他們的愛國熱忱,更為他們通過著述“為國資政”,向清政府提供抵御外侮的歷史借鑒和實用建議,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二、為國資政——近代早期中國學者的邊疆學著述
征服印度后,英國的勢力逐漸向北擴展,直逼西藏和中亞。英國人穆爾克羅夫特在1812年擅自越境進入中國西藏探查。返回后,他提出了與沙俄角力的中亞戰略[26]。1822年,穆爾克羅夫特希望途經新疆前往克什米爾,但被清廷官員拒絕入境[27]。鑒于此事,清廷曾明諭邊務官員武隆阿,“該夷等求向內地行走之處,斷不可行。武隆阿等惟當督飭各卡倫官兵小心防范,嚴密稽查,勿令潛入內地,以靖邊圉。\"[28](P615)此后,作為以歐洲為主體“研究東方文化和文明的學科\"[29](P10)——“東方學”迅速地體系化發展。1823年,英國皇家亞洲學會成立,是“東方學興起的重要標志之一\"[30]。隨后,歐洲各國在華探險考察活動逐漸增多,其性質也從商業探索轉變為“為殖民主義服務的陰謀\"[31](P35)。另一方面,與英國在中亞針鋒相對的俄國,也開始對中國新疆地區開展探索考察活動。具有侵略意義的軍事考察始于1811年,俄國西伯利亞堡壘線司令官格拉森納普的副官兼突厥語翻譯普提姆雪夫喬裝為韃靼商人,探查了伊犁和塔城等地。在行程中,他不僅拜見了伊犁將軍,還充分調查了伊犁的軍府制度、塔城的防御工事和伊塔地區的社會情況,并于回國后出版了《1811年從布赫塔爾明斯克至中國準噶爾都城伊犁旅行記》[32]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俄國開始對巴爾喀什湖東部和南部的中國領土進行地理考察[33]。俄國地理學會成立于1845年,在謝苗諾夫的領導下,該機構長期組織前往中國西北的地理考察活動,且考察的頻率逐漸增加,地域逐漸擴展[34]。對新疆的探索和考察,是沙俄向“中國擴張史的重要一章\"[32],具有明顯的侵略性質。
正是英俄等國對中國邊疆及周邊,乃至“亞洲內陸”的探險活動和領土凱觸,使瀕臨英俄勢力范圍的西北邊疆面臨嚴峻的危機。這一現實促使中國學者反躬自省,開始關注西北地區的邊疆史地。馮桂芬直言“中華為地球第一大國,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國所垂涎,年來遍繪地圖,輒跡及乎滇、黔、川、陜,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無事者,則以俄、英、法、米四國地丑德齊,外睦內猜,互相箱制,而莫敢先發也。\"[35](PP.52—53)出于守衛邊疆的愛國主義情懷,一些思想開明的中國學者主動學習西方人在華探查和研究的成果。更有學者受到啟發,積極參與并“極力主張鼓勵國人出國游歷、考察\"[16](P43)。
另一方面,追溯晚清“學術戍邊”的淵源,我們可以發現它受到了明末“經世致用”學術理念和嘉道時期盛行的西北史地研究熱潮的影響。經世致用,指的是學問應有益于國事。然而,在清代思想控制嚴密和“文字獄”盛行的背景下,學者們往往被迫局限在書本中與考據為伴。乾隆年間,西域新定,在社會責任感的驅使下,一些學者開始整理西北舊籍。隨著西北戰事再起,邊疆形勢嚴峻,實學之風得以復興。而履職西北的官員學者在此世風的影響下,亦具備了從書齋走向田野的現實可能,西北史地學遂于嘉慶中期盛行,并逐漸“成為一股引人注目的士林風尚”,而“首開這股學風的是祁韻士和徐松?!盵16](P80)在伊犁將軍松筠的任用下,祁韻士接替汪廷楷,博采官書、地方資料和私家筆記撰成《西陲總統事略》,又在此基礎上輯成《西陲要略》和《西域釋地》,開創了清代系統性西北史地研究的先河。原任湖南學政的徐松,在嘉慶十七年被發配惠遠城。在松筠的支持下,他繼續完善祁韻士留下的書稿,參與《新疆識略》的編撰,并撰寫了《西域水道記》和《漢書西域傳補注》等研究新疆水文地理的著作。嘉慶年間的西北史地研究,大多是“因由整理《元史》轉而注意其地之史地問題”,出于增進對西域地區的了解和鞏固國家對這一地區的控制,學者們在整理故籍的基礎上,“思沖破此故籍的藩籬,尋覓較新的研究范圍\"[36],使西北史地研究得以蓬勃發展。
龔自珍是將傳統西北史地研究轉化為近代“學術戍邊”實踐的關鍵人物。不同于祁韻士和徐松,龔自珍一生未曾踏足新疆,故“其西北史地研究并無‘行萬里路’的機會,只能依靠‘讀萬卷書’來進行\"[37](P289)。龔自珍對于西北邊疆的關注始于道光元年,此時他擔任國史館校對,參與《大清一統志》的修訂工作。他通過徐松提供的第一手西北材料“為清廷在西北邊疆的統治出謀劃策\"[37](P306)。清代士人普遍認為“中土”與“西域”的分界點是嘉峪關,嘉峪關以東是中原王朝固有領土,而嘉峪關以西的新疆“不僅是地理上的絕域,更是文化上的蠻荒之地。\"[38]他們認為在國力不濟之時,可以棄守新疆。而龔自珍與當時大多數的士人意見截然相反,他是首位明確建議在新疆設立省級行政區劃的官員學者。在《西域置行省議》中,他批駁“新疆棄守論”,主張新疆應與內地采用相同的行省制度,并通過移民實邊的方式,令“直隸、山東、河南之民,陜西、甘肅之民\"[39](P106)西徙,以加強中央對新疆的控制,并促進新疆內地化。道光九年,龔自珍在殿試中撰《御試安邊綏遠疏》,批駁歷代安邊的鑿空、羈縻政策。他認為一旦中央政權失去“兵力之盛”,就會“議者紛紛請棄地”,放棄包括河西走廊在內的西部疆土,像明朝那般“退保九邊”,導致在西域地區無法“疆其土,子其民\"[40](P112),造成始亂終棄的惡性循環。
盡管龔自珍重視西北邊疆,在《西域置行省議》和《御試安邊綏遠疏》中敦促清政府應加速新疆內地化的進程。遺憾的是,他的未雨綢繆卻未被清廷采納。直至阿古柏自立為汗、沙俄侵占伊犁,西北邊疆危機爆發,清廷才認識到龔自珍的遠見卓識。最終,清廷采取了左宗棠的建議,海防與塞防并重,下令左宗棠率軍收復新疆。隨后,清廷于光緒十年(1884)正式在新疆設立行省,巡撫駐迪化(今烏魯木齊)。顯然,在劃定新疆內部行政區劃和布置防務時,清廷參考了龔自珍留下的建議。從龔自珍首次提出在新疆設置行省的建議,到清廷正式實施,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這充分證明了龔自珍在西北史地研究方面的前瞻性。因此,有學者總結“龔自珍以匡時濟世之思想,革新圖強之抱負,提出新疆建省的主張,雖然沒有被腐朽昏聘的清政府所采納,但它充分體現了龔自珍‘經世致用的治學方法和反對外來侵略,維護民族獨立的強烈愛國主義精神,在當時的憂國有識之士中產生了巨大的反響”。[41]
鴉片戰爭后,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列強察覺到了清政府的“外強中干”與落后的軍事實力,便不再尋求同清政府“平等”交往,而是企圖將中國變成攫取財富的勢力范圍和殖民地。因此,他們加強了對中國邊疆地區的滲透。然而,清朝在“華尊夷卑”的“文化優越感影響下難以向‘蠻夷’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42],對西方列強的挑戰并未足夠重視。即便是鴉片戰爭失敗后,清廷被迫簽下的《南京條約》,在中文原稿中亦可體現出清廷的妄自尊大,“因大英商船遠路涉洋,往往有損壞須修補者,自應給予沿海一處,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準將香港一島給予大英國君主暨嗣后世襲主位者常遠據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43](P31),由此可見,清廷君臣顛倒黑白地將被迫割讓香港描述成對英國的賞賜。清朝君臣尚未意識到鴉片戰爭的失敗對國運的重大影響,“和議之后,都門仍復恬嬉,大有雨過忘雷之意\"[44](P529)。但一些思想敏銳,秉持著經世致用精神的有識之士,已經深刻感受到了西方列強的威脅,格外重視海陸邊疆地區的安全。
魏源向來對軍事和邊疆歷史非常關注。與龔自珍專攻西北史地不同,魏源的邊疆學術視野更為廣闊。他不僅贊同龔自珍的建議,更“先后撰《西北邊域考》及《答友人問西北邊事書》等著作,倡言新疆改設行省?!盵45]道光二十二年,魏源有感鴉片戰爭的沖擊而撰成《圣武記》。正如魏源所言,“晚僑江淮,海警香至,汽然融其中之所積,乃盡發其續藏,排比經緯,馳騁往復,先取其涉兵事及所議論若干篇,為十有四卷,統四十余萬言,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寧之月。\"[5](P3)魏源采用紀事本末體,書中列舉清代前中期的軍事戰爭,并結合自己的見解論述清朝的兵制兵餉、城守水守和軍政軍儲;總結清代東北、西北、西南等邊疆地區的戰果;簡要梳理與俄羅斯、朝鮮、緬甸、安南等國的關系。魏源認為只有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開發邊疆,才能有效保衛邊疆。他建議在邊疆實行省制,并通過加強交通建設和文化教育,促進邊疆與內地的融合,實現長期穩定;邊疆少數民族與中央政權的交流日益密切,清廷應進一步增強邊疆民族的向心力,加強對邊疆地區的控制。鑒于俄羅斯“地廣物阜”[5](P251),又對中國早有凱,魏源指出與其接壤的地區更應加強防御。關于魏源代表作《圣武記》和《海國圖志》的異同,有學者指出“兩書于內容上互有借鑒,且在思想觀念上均倡導經世,主張變革,并以大一統、富國強軍為著述目的,只是從表面看,《海》書重點似在外事,而《圣》書則較關注內政\"[46]。正是在魏源的影響下,中國學者對邊疆史地學的研究視野逐漸從西北地區擴展到了全國海陸邊疆。
除了關注東南海疆和西域外,中國學者在沙俄通過不平等條約割占領土前就關注到了北部陸疆的塞防。張穆所著的史志體《蒙古游牧記》十六卷,是我國首部系統的蒙古地志?!懊晒泡浀嘏c中國邊塞相接,其部族強弱關系中國盛衰,非若海外荒遠之區\"[47](P1),書中考證了內外蒙古各部落的山川地理、建制沿革、部落及與清廷之關系源流,尤重中俄邊境之界碑與互市之事[48](PP.149—181)。此外,有學者論證了《蒙古游牧記》宣揚了民族團結的思想,“有利于民族的團結和統一,有利于邊疆的安寧,有利于共同抵御外侮。\"[49](P191)道光二十九年張穆去世時,《蒙古游牧記》尚有最后四卷未完成校訂,最終由其好友何秋濤代為定稿。何秋濤進士出身,在北疆史地研究上亦有所建樹。為防范沙俄的侵略,他廣搜典籍,以求厘清中俄北部邊境的歷史與現狀,幫助清廷鞏固邊防,確保攻防有據,最終著成《北徼匯編》。該書由兵部尚書陳孚恩代為上奏朝廷,得到了咸豐帝“于制度沿革,山川形勢,考據詳明,具見學有根柢\"50](P2)的高度評價,并御賜《朔方備乘》之名。有學者強調,該書具有“強烈的知夷制夷的反侵略思想\"[49](P214)。在凡例中,何秋濤明確該書的寫作目的是“志險要以昭邊禁”“列中國鎮戍以固封圉”“集夷務以燭情偽\"[51](P5)。何秋濤重視文化交流,希望吸收外來文化成果,為國防服務,十分具有創見。遺憾的是,《朔方備乘》并未發揮出何秋濤所預期的“戍邊”時效性。在清廷真正重視之前,該書正本就已焚毀于第二次鴉片戰爭?!端贩絺涑恕氛娇袝r間是光緒七年,這時何秋濤早已去世,而“中俄關系乃至清朝官員對俄國的知識發生了重大變化”[52]
綜上觀之,晚清中國學者“學術戍邊”進程的發展于兩次鴉片戰爭間,歐洲的東方學逐步興起,以英、俄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對中國邊疆地區進行了帶有殖民侵略性質的考察。這一行為反作用于中國,使中國學者認識到中國邊疆在國際格局中的整體定位與戰略意義,推動了自嘉道時期復蘇的中國傳統邊疆史地學向近代意義上的“學術戍邊”的實學轉向。而“學術戍邊”的實踐群體,也逐步從高級官員向中下層官員和沒有官職的士人擴展。官員學者們對西方國家的認知逐步深入,并將自身置于世界之中,謀求知己知彼,嘗試向清廷統治者獻策,以增強中央在邊疆地區的控制力,抵御外侮于未然。同時,他們基于不斷更新的世界認知,結合國家需求和自身學術積累,反思歷史,分析時局,以書資政,試圖助力清政府的外事斡旋和邊疆治理。但清廷統治者尚未擺脫東亞宗藩體系的束縛和“天朝上國”的心態,致使學者們的“學術戍邊”著作難以在短時間內獲得統治者的重視和采納,僅停留在學術討論層面。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咸豐帝出逃熱河,清廷才意識到世界局勢的今非昔比,并開始尋求應對之策。此后,不僅出現了“自強求富”的洋務運動,學者們的“學術成邊”成果也逐步為清廷接受和應用。
三、以學術衛中國——“學術戍邊”成果于外事應用
為了削弱中國并進一步在中國攫取利益,列強持續通過軍事手段滲透到中國的邊疆地區,并迫使清廷簽訂了大量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清廷因此被迫卷入西方列強主導的條約體系。與西方國家獲取經濟利益的首要目的不同,沙俄和日本對中國邊疆領土更感興趣。較之日本,沙俄對中國的威脅更早??滴跄觊g,中俄間就曾爆發雅克薩之戰。當時清朝國力強盛,并未在與沙俄的戰爭中顯露出劣勢。然而,隨著清朝國力的衰退,沙俄開始從人口稀少、國防薄弱的清朝北部邊疆地區嘗試侵占領土。僅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沙俄就割占了中國東北超過一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同治三年(1864),沙俄再次割占了中國新疆約四十四萬余平方公里土地。此后,清廷終于意識到俄國的野心,并逐步應用“學術成邊”成果維護國家主權和邊疆領土安全。
同治三年冬,由美國傳教士丁楚良翻譯的《萬國公法》初版在國內印行。張斯桂指出了該書的“戍邊”之用,“則是書亦大有裨于中華,用儲以備籌邊之一助云爾\"[53](P4),總理衙門大臣董恂更是直言“今九州外之國林立矣,不有法以維之。其何以國?\"[54](P5)在《萬國公法》序言中,張斯桂獨到地將國際秩序比作“春秋時大列國”。“在昔春秋之世,秦并岐豐之地,守關中之險,東面而臨諸侯,俄羅斯似之。楚國方城漢水,雖眾無用,晉則表里山河,亦必無害,英、法兩國似之。齊表東海,富強甲天下,美利堅似之。至若奧地利、普魯斯,亦歐羅巴洲中兩大國,猶魯、衛之政,兄弟也。土耳其、意大利,猶宋與鄭,介與大國之間也。瑞士、比利時,國小而固,足以自守。丹尼、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等國,昔為大國,后漸陵夷,然于會盟、征伐諸事,亦能有恃無恐,而不至疲于奔命。其間蕞爾國,不過如江、黃、州、蓼,降為附庸,夷于邱縣,或割地而請和,或要盟以結信,不祀忽諸,可勝道哉?可知不備不虞不可以師,鮮虞不警邊,舒、庸不設備,古有同慨焉。\"[53](PP.2一3)有學者指出,張斯桂類比春秋時期的新國際秩序認識,“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克服中國的虛驕,促使其遷回地接受和承認現行的國際秩序\"[55](P57)。的確,《萬國公法》又進一步更新中國先進上層的外交理念,清政府亦出于“了解外情”“對付西方”“指導對外政策\"[56]等原因不惜為《萬國公法》的出版提供資助,但一本書難以改變守舊的官員和學者根深蒂固的思維,他們仍舊在固有框架下,對國家發生的變革進行著“形式主義”的“迎合\"[57]。此后,隨著洋務運動的廣泛開展和知識界對國際世界認識的逐步加深,國內學者“對于國際法多予以支持肯定\"[55](P169)。至光緒二年(1876),郭嵩燾在出使途中指出,“近年英、法、俄、美、德諸大國角立稱雄,創為萬國公法,以信義相先,尤重邦交之誼。致情盡禮,質有其文,視春秋列國殆遠勝之\"[58](P39)。
國際法體系對中國影響的加劇和《萬國公法》在知識界的廣泛傳播,促使部分處理外事的官員深人學習研究國際法,并嘗試應用國際法解決爭端。光緒七年,在中俄伊犁交涉中,“依據國際法的原則來解決問題,確實是曾紀澤的一條基本思路\"[55](P295)。在崇厚擅自簽訂喪權辱國的《里瓦幾亞條約》的不利局面下,曾紀澤憑借對《萬國公法》的精通以及對西北邊疆地理的了解[16](PP.164一165),在與俄國的談判中據理力爭。他提前做好了“南境之帖克斯川,地當南北通衢,尤為險要,若任其割據,則俄有歸地之名,我無得地之實”“故明誼定界,只言行至蔥嶺靠浩罕界為界,亦未將蔥嶺在俄國語系何山名,照音譯出,寫入界約非簡派大員親往履勘不可\"[59](PP.42—43)的充分準備,并以國際法為依據明確指出“且西洋公法,凡奉派之公使,無論頭等二等,雖皆稱全權字樣,至于遇事請旨,不敢專,則無論何等,莫不皆然。”“按之萬國公法,使臣議約,從無不候本國君主諭旨,不與外部意見相合,而敢擅行畫押者\"[60](PP.51—52)。面對俄國提出的清廷賠款的無理要求,曾紀澤強調國際公法中并無此先例,“人們曾見某些國家在戰后要求賠款,但從未見過要求賠償和平時期的軍備費用\"[61](P162)。正是由于曾紀澤對國際法的深刻理解和將其與西北邊疆實際狀況結合的能力,清廷在對俄談判中獲得了外交上的勝利。雙方重新簽訂《中俄伊犁條約》,清廷得以收回部分領土和主權。這亦是清廷首次以外交途徑收回在不平等條約中被列強割占的領土。
曹廷杰的《西伯利東偏紀要》成為俄國研究領域中最具代表性的學術成果之一。這部著作專注于清廷在東北地區與俄國邊界土地的考察,并提出了保衛邊疆,甚至收復失地的策略。曹廷杰在吉林將軍希元麾下靖邊軍后路營中辦理邊務文案,收集了大量文獻資料,并撰寫旨在準備反侵略戰爭的《東北邊防輯要》,全面記述了東三省“戰守險要、邊界沿革、歷史典章\"[62](P3)。光緒十一年,曹廷杰奉命化裝成商人深入俄國境內刺探情報,“在俄界一百二十九日”,以“順松花江至東北???,復由??谒萘髦梁诤?,至海蘭泡地方,仍順黑河返伯利,溯烏蘇里江過興凱湖,經紅土崖由旱道至海參崴,坐海舟入巖楚河??赲"[63](P2)的路線親自考察了割讓給俄國的海蘭泡、伯力、海參崴、雙城子、庫頁島等地,關注到“兵數多寡、地理險要、道路出入、屯站人民總數、土產賦稅大概、各國在彼貿易、各種土人數目、風俗及古人用兵成跡\"[63](PP.2—3),充分了解這些剛失去不足三十年的地區,“記述了沙俄的野蠻罪行,傳達了當地各族人民回歸祖國的熱切愿望。\"[64]曹廷杰特別留意各地華人數目,“海參崴約二萬人,雙城子約二千余人,伯利約二千人,海蘭泡約千余人,徐爾固約百余人,貿易松花、烏蘇里兩江者約千余人,居烏蘇里江東岸及南濱海沿一帶者,共約兩萬余人\"[63](P117)。曹廷杰還提出了“規復舊境”的方案,“江省由卜奎(今黑龍江齊齊哈爾)驛路、呼蘭小道可出愛琿抵黑河屯,直搗海蘭泡;吉省琿春出圖們江口、彥楚河口由海道抵海參崴;由旱道搗取彥楚河、阿濟密、蒙古街、蛤蟆塘四處;寧古塔由旱道出三岔口取雙城子、三姓,水陸并進取徐爾固、伯力二處”。盡管曹廷杰“令人伐木塞江,以斷俄人水道”“將各處鐵線約期截斷\"[63](PP.126—127)的戰爭策略帶有理想主義,但卻可以激發時人莫忘故土的家國情懷。吉林將軍希元收到曹廷杰的文稿后給予了高度評價,批復稱“據閱圖說及筆記各條,于俄界情形詳明賅備,迥與尋常游歷不同,具有深心,殊堪嘉尚\"[63](P3)。隨后,希元挑選了《西伯利東偏紀要》中重要的條咨,并圖呈奏給光緒帝。清廷決策者對曹廷杰的著作非常重視,令他進京面陳俄情,并以功將他擢升為知縣。此后,曹廷杰繼續致力于東北邊防,將學術與“戍邊”相結合,撰寫了《東三省輿地圖說》《萬國公法釋義》等有益國家邊防的著作。他長期主動在東北從事邊務工作,謀求保衛、收復疆土,直至民國九年(1920)以七十高齡致仕返鄉。而《西伯利東偏紀要》告成后,清廷也未再繼續被沙俄大規模割占領土。
在“學術成邊”的探索中,日本逐漸成為學者們關注的焦點。與清廷對國際法體系接受相對遲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日本則將新進入東亞的國際法體系運用自如。明治維新后,日本的國力逐漸增強,希望通過掌握“主權和強權并用”的國際法體系,打破長期以來宗藩體系的束縛,構建以日本為核心的“大東亞秩序\"[57]。同治十年(1871)的琉球漂流民事件和同治十三年的牡丹社事件,以及光緒五年(1879)清朝藩屬國琉球被日本正式吞并設置為沖繩縣,即是日本將宗藩體系和條約體系交互利用,以實現侵略意圖的連鎖事件。
黃遵憲,曾擔任駐日本參贊,長期致力于外交事務。光緒十三年歸國后,他撰成《日本國志》。該書為典制體裁,略古詳今,歸納總結了日本社會經濟、地理、外交、軍事和法治等內容。作為清廷派駐日本的外交官,黃遵憲親身感受到了明治維新后日本社會的變革,以及其日益增強的國力和侵略中國意圖。日本“富強之機轉移頗捷,循是不輟,當有可與西國爭衡之勢\"[65]( PP.1-2) 。因此,黃遵憲在工作之余著手調研,希望以日本的成功經驗為清廷改革提供范例。書中,他對日本的擴張政策保持了高度警覺,直接揭露“日本論者方且以英之三島為比,其亟亟力圖自強,雖曰自守,亦頗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之志\"[66](P211)。遺憾的是,在《日本國志》完稿的數年間,這部“學術成邊”作品因李鴻章的否定和總理衙門官員的昏庸并未得到清廷的重視[7]。直到中日甲午戰爭清廷戰敗,對這個東亞“近鄰”有了迫切了解的需要,《日本國志》才得以正式出版。此書一經問世,便引起了清廷決策層的廣泛關注,甚至光緒帝亦曾親自向總理衙門索要此書閱讀[68](P324)。
此后,日本對中國東北邊疆的侵略野心日益膨脹。光緒末年,日本企圖挑起“間島問題”,妄圖侵占中國東北延邊地區的領土。宋教仁在日本留學期間,發現日本捏造“間島”屬于朝鮮領土的圖謀后,選擇暫時擱置革命工作,轉而為國家奔走調查,甚至不惜冒險臥底日本捏造證據的長白山會搜集資料。在《間島問題》書中,宋教仁援引中、日、韓、俄四國文獻,明確“間島”的地理范圍,詳細闡述“間島問題”的起源、爭議點,為“間島地區”撰寫地志,論述“間島問題”與東亞政局間的關系。他以國際法為依據,有理有據地駁斥日本提出的“間島歸屬未定論”,證實了“間島”地區為中國固有領土,揭露日本侵略延邊地區的野心,為中國解決“間島問題”提供了切實可行的建議。宋教仁站在“中華民族”的高度上,慨嘆“數十年來失地之禍烈矣”,希望“清廷今日之外交當局者”能夠有所作為,“勿再貽白山黑水之羞\"[69](PP.135—136)。
宋教仁撰成《間島問題》后,日本政府試圖以重金求購書稿,遭到了嚴詞拒絕。鑒于日本對“間島”地區的侵略野心日益明顯,宋教仁主動聯系清廷駐日公使,將書稿呈遞給清廷。隨后,清政府在交涉中遵循宋教仁“剛柔并濟”的建議,以提交海牙國際法庭為要挾,并在次要問題上做出不涉及底線的讓步。日本不愿過早在國際社會暴露侵略圖謀,被迫放棄恃強凌弱的企圖,本著解決問題的態度與清政府談判。最終,在宣統元年(1909)七月二十日,清政府外務部尚書梁敦彥與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正式簽訂《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盡管清政府在鐵路修筑等問題上有所讓步,但條約明確規定了“間島”地區領土主權歸中國所有;中韓雜居區域之墾地韓民,須服從中國法律等對清廷有利的條款[70](PP.601—602)。正是宋教仁“以著作衛華夏”的堅定立場,使清廷在國際法框架內維護了延邊地區的領土完整。這不僅是晚清中國學者“學術成邊”的一次光輝的嘗試,更是“學術戍邊”應用于現實的巔峰之作,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由此可見,第二次鴉片戰爭后,邊疆危機進一步加深。清廷統治者通過《萬國公法》逐步認識到條約體系下的國際秩序,擺脫傳統的“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觀念,轉而積極開展旨在挽救王朝統治的洋務運動。與此同時,清朝與西方國家的交流日益頻繁,清廷對國人出國游歷和考察持開放態度。一些從事“學術成邊”的學者奉命出使列強,沿途親身實地境外考察的經歷,使他們獲得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從而對與清廷交往密切的國家有了更加深入地了解。“學術戍邊”的范疇也從翻譯、創作之理論層面,逐步轉向解決邊疆實際問題的實踐應用層面。其核心從加深對世界和邊疆的認知的“學術”轉變為尋找應對列強、保衛邊疆策略的“戍邊”。但遺憾的是,大量“學術戍邊”著作在守舊派傳統觀念的影響下,從成書到刊印耗時數年,這降低了其應用的時效性。好在清廷統治者的危機意識逐漸增強,甲午戰后,“學術戍邊”的成果能夠及時應用于外交事務,有效保衛邊疆領土。
四、結語
晚清時期,中國學者對世界的認識逐步深化,他們通過編譯西方近代地理學著作,增進學界和公眾對世界各國狀況及當時“國際局勢”的了解。而歐洲東方學的發展,以英、俄為代表的西方各國人士來華探險考察,引起中國學界的警覺,并激發中國學者出國游歷和考察的熱潮。此后,國際法的傳人進一步改變中國學者對國際局勢的認知。張斯桂將國際局勢與春秋時代進行比附,不僅促進了中國學界對國際秩序和西方外交理念的接納,也為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角色定位帶來新的視角。
晚清時期的“學術成邊”現象,是在中國學者對世界認識逐步深化的背景下形成的。回顧晚清中國學者的“學術成邊”史,是在西方列強的沖擊下,中國學者希望通過學術的方式協助清廷反抗列強侵略、保衛國家邊疆的歷史,更是他們以高尚的愛國情操和高度的學術自覺,開展創作和研究的探索史。他們視邊疆為清帝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堅決不放棄任何一寸土地,并以此為出發點,展開對于中國邊疆的學術研究。這段“學術成邊”史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起步階段,是在鴉片戰爭中清廷受到以英國為首的列強沖擊后,一些兼具高級官員和學者身份的士人為了應對這一挑戰而進行的初步嘗試——以認知世界地理和日益發展的國際社會為目的開展的“學術戍邊”。而在第二階段,在歐洲東方學的影響下,學者通過總結和反思,將嘉道之際的西北史地之學逐漸發展成近代邊疆史地學,他們總結戰爭經驗,整理邊疆地區的史地資料,以學術成果為清廷提供建議。然而,由于宗藩體系的歷史慣性,他們的成果并未立即得到清廷重視,從而錯失對列強沖擊作出反應的寶貴時機。第三階段是“學術戍邊”成果逐漸從理論轉向應用的時期。“學術戍邊”的參與群體范圍進一步擴大,從清廷駐外使節到普通士人皆有參與。這一時期,國際法成為學界熱議的焦點,刷新了中國學者對國際秩序的認知。清廷統治者在屢次失敗后深刻意識到國際局勢的變化,開始融入條約體系,并將“學術戍邊”的成果作為對外交涉的依據。宋教仁的“間島問題”研究,更是晚清中國學者“學術戍邊”應用的巔峰之作,成功地捍衛了國家的邊疆領土。盡管在時間上,這三個階段可能存在短暫的并行和過渡,但在晚清“學術戍邊”發展的深層邏輯上,卻是層層遞進的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學術成邊”發展的各個階段,眾多學者胸懷愛國之心,積極投身于這一歷史洪流之中,撰寫杰出的學術作品,諸如梁廷構《海國四說》和《夷氛聞記》、夏燮《中西紀事》、姚瑩《康輶紀行》、繆佑孫《俄游匯編》、王先謙《日本源流考》等??疾焱砬逯袊鴮W者“學術戍邊”之發軔,并非一二學人之心血來潮,乃是國家遭受列強侵略的數十年間,愛國學者呈現給世人的一組群像。
[注釋]
① 主要代表性成果有:蕭致治:《從〈四洲志〉的編譯看林則徐眼中的世界》,載于《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99年第4期;丁汝俊、馬春燕:《龔自珍〈西域置行省議〉述評》,載于《西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2期;歐陽躍峰:《(中西紀事〉的時代特色與個性色彩》,載于《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
② 主要代表性成果有:胡慧娥:《魏源〈圣武記〉〈海國圖志〉二書關系考辨》,載于《貴州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李穎姿:《梁廷柟與林則徐“夷情觀”之比較》,載于《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鄭大華、喻春梅:《lt;瀛寰志略》與〈海國圖志gt;之比較》,載于《晉陽學刊》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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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Scholars' World Cognition and “Academic Frontier Defens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ZHANG Dan-d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Jilin Normal University,Siping,Jilin,136ooo,PRC)
[Abstract] The Chinese scholars’“academic frontier defense” behavior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as carried out in succession with the continuous deepening of their world cognition.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Opium War,the introduction to Western modern geography knowledge since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prompted Lin Zexu, Wei Yuan, and others to consciously compile modern geography works. Some scholars’concepts of Yi and Xia and China-centered views were shaken, and they took the initiative to learn about the “barbarian situation” and opened up a new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thus initiating the prelude to“academic frontier defens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l9th century,Orientalism emerged in Europe,and explorers came to China to investigate,stimulating China’s traditional academic concept of “practical application” and promot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frontier history and geography towards modern research with“frontier defense”significance. After the failure of the Second Opium War,the introduction to the Law of Nations changed the Chinese academic circles’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The process of saving the nation from subjugation and seeking survival, the Qing court gradually valued the academic achievements of patriotic scholars and applied them to the practice of defending frontier territory and diplomatic negotiations. Song Jiaoren's The Problem of the Peninsula successfully defended the teritorial sovereignty of the Yanbian region, pushing the“academic frontier defense” of the late Qing Chinese scholars to its peak.
[Key words] Late Qing Dynasty; world cognition; “academic frontier defense”;frontier history and geography
(責任編輯 周媛媛/校對 一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