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016.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9162(2025)05-0027-10
[DOI] 10.16783/j.cnki.nwnus.2025.05.003
睡眠是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之一,是人類緩解疲勞、恢復體力、儲蓄精力的重要方式,也是國際社會公認的健康三要素(睡眠、飲食、運動)之一。然而作為三要素中最重要的一項,睡眠受到的重視卻遠遠低于其他兩項。在政治經濟學所關注的諸多問題中,“睡眠”似乎始終處于一種“沉睡”的狀態。從學理層面來講,盡管政治經濟學批判對日常生活的討論已經非常深入和全面,幾乎囊括了“現實的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但仔細考察即會發現,在這些討論中“睡眠”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即便在布羅代爾、列斐伏爾這些聚焦日常生活的學者那里,“睡眠”也沒有得到充分的關注。直到美國學者喬納森·克拉里在他的《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一書中討論了晚期資本主義對睡眠的剝奪和對生命節奏的重構,才使得“睡眠”逐漸進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域當中。
事實上,馬克思早已關注到“睡眠”問題,《資本論》中關于工人階級“睡眠”狀況的討論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從現實層面來講,科學已經揭示了睡眠和身體健康、心理狀態、認知能力的關系,但這些還不足以解釋隱秘化的“睡眠剝奪”。常態化的“睡眠缺失”、普遍化的“睡眠問題”也無法喚起人們對“睡眠”問題的哲學反思,更不能推動人類向“睡眠”的回歸和人的解放。因此,我們不能把“睡眠”貶低為生活細節,而要嘗試從時間模式出發,以政治經濟學為理論工具,梳理人類睡眠的歷史性變遷,分析資本主義語境中睡眠問題出現的深層原因,揭示數字時代“睡眠終結”背后的秘密。從這個意義上講,“睡眠終結”是以作為透視數字資本主義語境中人的生命境況的重要思想棱鏡而出場的。
“睡眠問題”出場的歷史必然性
馬克思恩格斯在創立唯物史觀時將“現實的人”確定為整個人類歷史的起點,并指出,人們為了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為了生活就需要吃喝住穿,這就啟發我們在討論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分析社會形態變遷時,也必須關注“現實的人”及其吃喝住穿等需要。由此可見,僅從“生產”視角出發討論人的生命境況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深入到日常生活當中。盡管日常生活表征為人們不假思索就自動完成的無數個動作,不知不覺遵守的千百個習慣,但正是這些看似隨意、毫無顧慮、不斷重復的動作和習慣構成了人類的生存方式,體現著生產方式的變革,折射著社會形態的更迭。可以說,人們的生活方式是千百年緩慢演變的結果,是生產方式、經濟結構、社會形態在日常生活中的體現和延伸。政治、經濟、文化等這些相對抽象的范疇,也必須借助日常生活的某些方面才得以更加全面、生動地呈現出來。我們可以而且應該從日常生活的諸多細節,特別是這些細節的變化中,感受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脈動。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形成及其在全球的擴張引起了人類社會的結構性轉變,這種轉變不只體現在宏觀層面,也體現在微觀層面,滲透于日常生活當中。資本看似只在生產領域對勞動者形成顯性的支配,實際上也在日常生活領域對所有無產者施加著隱性的支配,資本借助對時間模式、社會步調和消費方式的改造,將權力滲透到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當中,捕獲和操控人類的經驗與感知,進而更加徹底地將人類的時間和精力整合到資本增殖的參數當中,從而對生命形成全面的控制和規訓。資本正是通過控制和塑造人們的日常生活,貫徹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引導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從而實現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
正是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更加深刻地顯露著一個社會的真實面目,為我們探究資本主義持續擴張所引發的一系列社會矛盾,透視資本盤剝下人類生命的脆弱不安提供了一個更加具體和鮮活的場域。我們越是聚焦日常生活,就越能夠感受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人類生活方式的深刻影響。反之,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指示器。“社會各層次的衣、食、住方式絕不是無關緊要的。這些鏡頭同時顯示不同社會的差別和對立,而這些差別和對立并非無關宏旨。整理、重現這些場景是饒有興味的事情,我不認為它淺薄無聊。”[1](前言P11)要探索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特殊規律,剖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之間的關系,分析資本主義不同階段的生產方式對生活方式、生存方式的影響,就要充分考察人們的日常生活。
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演進過程中,人們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節律,睡眠的地位一直非常穩固,睡眠時長、睡眠質量也沒有發生太大變化。進入工業時代,睡眠時間開始壓縮,睡眠的地位也逐漸被撼動。可以說,睡眠壓縮是資本主義文明的選擇,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結果,它標志著人類時間模式的變化,體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生活方式的重構。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無產階級的日常生活展開了深入細致的考察,并大量引用了英國官方出版的藍皮書作為參考。從引用藍皮書的瀕率、篇幅可以看出馬克思對日常生活的高度重視,單是《資本論》第一卷提到的參與藍皮書調查、撰寫等工作的醫生就達二十多位,馬克思不僅肯定他們完成了“出色工作\"[2](P758),并高度評價他們撰寫的“劃時代的報告”2」(P781)。馬克思借助這些材料揭示了被資本主義官方學者刻意遮蔽和掩蓋的關于無產階級日常生活的事實。馬克思指出:“關于被官方政治經濟學所隱藏的這些事實,可以在工廠視察員和童工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中,特別是在《公共衛生報告》中,找到豐富的材料。”[2](P455)他強調,想要了解無產階級的生命境況,揭露資本增殖的秘密,就必須深入生產過程、日常生活中展開調查。
“睡眠”作為無產階級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受到馬克思的關注,僅《資本論》第一卷中就有8處涉及睡眠,其中包括對睡眠環境、睡眠時長、睡眠質量的描述。“睡眠”之所以進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野,一方面是因為馬克思對工人階級生存境況、生命狀態的深切關注,睡眠是馬克思從政治經濟學視角揭示資本侵蝕工人日常生活、盤剝工人生命的重要維度;另一方面是因為馬克思深刻洞察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時間模式的結構性重塑、對日常生活的根本性影響,睡眠作為勞動力得以恢復的必要條件也就成為體現工人日常生活方式的重要棱鏡。可以說,馬克思對“睡眠”
的前瞻性討論既非刻意,也非偶然,而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廣度和深度的理論必然。正如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提出者羅薩所言:“若想要檢視我們生活的結構與質量,就必須聚焦于我們的時間模式。”[3](P3)今天,當數字時代“睡眠終結”已經成為一個普遍存在的社會性問題時,我們更應該以時間模式為切入點對睡眠問題展開透視。
二、工業時代睡眠壓縮的內在邏輯
資本因其追求增殖的本性,非偶然地導致睡眠時間的縮短,這并不是通過感性的生活經驗得出的結論,而是基于理性的邏輯分析做出的判斷。“資本主義勢必是一種現實的社會制度,甚至是一種現實的政治制度和文明,因為整個社會必須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和接受資本主義的價值。\"[1](代譯序PXXXI)整個社會對資本主義的認識和接受,最細微、最具體的表現就是或主動或被動地適應被資本所改寫的時間模式和生活方式。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農業時間最終被工業時間所代替,睡眠也逐漸被侵蝕。要真正理解睡眠時間縮短的內在機制,就需要深入考察睡眠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間的關系。
(一)工作日:睡眠壓縮最直接、最基本的方式
工作日是討論絕對剩余價值的核心概念,工作日并非固定值,而是一個變化值,但是它的變化受到身體和道德雙重界限的制約。“工作日是在身體界限和社會界限之內變動的。但是這兩個界限都有極大的彈性,有極大的變動余地。例如我們看到有8小時、10小時、12小時、14小時、16小時、18小時的工作日,也就是有各種各樣長度的工作日。”[2](P269)所謂“身體界限”就是勞動者在24小時內能夠支出的生命力是有限的,這種生命力只有通過吃飯、睡覺等各種活動才能得以補充,這些補給活動是生命得以維持、勞動力得以恢復的基礎。因此,對工人而言,在每一個自然日中必須有一部分時間用于吃飯、睡覺等活動,這就構成了資本延長工作日,從而榨取更多絕對剩余價值的身體界限。換句話說,工人由于生理需要而不得不睡覺,睡眠就成了資本延長勞動時間的自然界限。所謂“道德界限”即工人必須擁有滿足精神需要和社會需要的時間。“工人可以更多地放棄休息,放棄他作為工人的生活之外的一切生活,并且盡可能只是作為工人出現。\"[4](P244)換句話說,盡管工作日受到身體界限和道德界限的制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自然日的時長相同,但仍然有很大延長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包括對睡眠時間的剝奪。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絕對剩余價值篇,特別是工作日章節中多處引用了工廣視察員報告中關于對工人睡眠時間剝奪的記載。“活全干完了才睡6個小時,有時只睡5個或4個小時。[2](P290)其中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夜班兒童的睡眠情況:“如果不犧牲些睡眠時間,那就沒有時間游戲和呼吸點新鮮空氣,而對于在如此高溫下擔負如此繁重勞動的兒童來說,睡眠又是絕對不可少的有個少年連續做36小時工,有些12歲的男孩一直干到夜里2點鐘,然后在廠里睡到早晨5點鐘(只睡3個小時!),就又開始白天的工作!\"[](P305)馬克思還關注到睡眠與健康、壽命之間的關系。他列舉了面包工人、陶工、紡織工人等因為過度勞動、缺少休息、睡眠不足而未老先衰、身患疾病、壽命縮短的境況。“每年都有一大批人直接由于勞動過度、睡眠和休息不足等慢性折磨而喪命。”[2](P308)
由此可見,對勞動時間的貪婪使得剝奪睡眠成為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中一種非常重要的途徑。資本追逐增殖的天性必然導致工人睡眠時間不斷被壓縮,在追求勞動時間無限延長的工業資本主義階段,無休止、無間歇的勞動時間更符合資本追求增殖的本性,這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睡眠一再被壓縮的根本原因。
(二)工廠紀律:睡眠規訓最具約束力、普遍性的機制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討論相對剩余價值時分析了“兵營式紀律”以及由之逐漸發展而來的工廠制度。無論是紀律還是工廠制度,本質都是對勞動過程的社會調節,內核則是用“罰金”替代“鞭子”,目的是為了讓工人拋棄原來農業生產中不規范的勞動習慣,以適應機器化生產的節奏,從而實現勞動資料和勞動力在更大規模上的協作和使用。這是一種適應資本主義社會機器化大生產所必須的社會調節,紀律和工廠制度的“高雅”在于它們并非以人身占有為基礎,也無需借助粗暴手段,而是利用一套方法、知識和數據,實施一種表面上光明正大、實際上居心叵測的微妙安排,從而增強對每個人肉體的控制,形成一種使人變得順從而有用的權力機制。“人體正在進入一種探究它、打碎它和重新編排它的權力機制。”[5](P156)這種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開啟的權力機制除了對勞動過程進行規訓外,也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全過程,其中就包括吃飯、睡覺等活動。
機器化大生產要求大批量的工人必須同時到崗,這就要求工人必須嚴格依照工廠所規定的時間表來規范和約束自己的行動。“守時”成為工業時代非常重要的品格,遲到將受到相應的懲罰。為了確保大批勞動者按時到崗,起初,工廠主采用尖銳的汽笛聲將大量工人從睡眠中猛然驚醒,后來這種入侵式的喚醒則以鬧鐘的方式進入臥室。“工人必須在清晨5點半鐘到工廠。如果遲到幾分鐘,那就得受罰,如果他遲到10分鐘,在吃完早飯以前干脆就不放他進去,這樣,他就要喪失一天工資的四分之一。無論吃飯、喝水、睡覺,他都得聽命令專制的鐘聲把他從睡夢中喚走,把他從早餐和午餐中喚走。”[2](P489)紀律不僅僅從個體的肉體中榨取時間、積累時間,更重要的是它借助時間實現了對工人群體,進而對所有人的支配,從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和高效。一個量化的、高效的、快速的、統一的、人工的時間環境開始形成,起床、上班、工作、下班都被精準的要求,小到每個個體、大到整個社會,都在時間的統攝下按部就班地運行。
“技術時代全球整齊劃一的步伐正是從時間的統一開始邁出的。”[6」(P110)鐘表作為一種計時裝置,成為工業時代的組織者、維持者、控制者,定時成為工業時代日常生活的一大突出特征,一種時間的權威逐漸形成,而人在這種疲于奔命的節奏中逐漸淪為時間的奴隸。人的睡眠節律與自然的節律脫節,人與自然的鏈接也越來越弱,人類的睡眠不再與潮起潮落、日落日出和季節變化相聯系,人們不得不適應一種量化的、快速的、高效的睡眠節律,這是工業文明取代農業文明的必然結果。何時睡?睡多久?何時醒?不再遵循自然節律調整,也不再根據身體需求,而是按照工業生產來規定和計算。然而,身體被鬧鈴粗暴喚醒和睡到自然醒的狀態是完全不同的。“從睡眠中被人為驚醒的人將會遭受由神經系統的戰斗或逃跑分支發生暴發性活動所引起的血壓、心率急劇上升。[7](P343)自然界的任何其他物種都不存在這種非自然地、有意識地過早終止睡眠的行為。可以說,強制喚醒是工業時代對睡眠的又一次破壞性打擊。通過強制喚醒,個體對自身肉體的控制得以增強,資本對生產、生活的掌控也得以增強。在紀律規定節奏、安排活動、調節周期、控制睡眠的過程中,基于資本的權力機制取代了基于生命的自然節律。
(三)工作倫理:睡眠剝奪隱性而又持久的價值支撐
追求理性、高效、進步的資本主義將工作看作一種高尚且鼓舞人心的活動,浪費時間被看作一種道德犯罪和經濟欺詐,這些都為睡眠剝奪提供了強大而持久的價值支撐。“虛擲時光便成了萬惡之首社交、閑聊、奢侈,甚至保證健康所需時間(最多6—8小時)以外的睡眠,都應遭受無條件的道德譴責。[8](P307)在這樣一種崇尚工作、迷戀財富增加、追求資本增殖的價值觀導向下,“時間就是金錢”成為人們普遍遵守的信條,成為驅使人們不斷勞作的力量之源。“一種奇怪的狂熱支配著那些受資本主義文明統治的國家里的工人階級這種狂熱就是對勞動的熱愛,就是最終把個人及其子孫后代的生命力消耗殆盡的那種對勞動的酷愛。”9](P41)工作具有道德上的優越性,而侵占工作時間的睡眠則被貶低為一種手段,一種為了工作、為了恢復精力而進行的活動。“除非是為了完成更多工作而蓄力,否則休息就是不體面的。\"[10](P1)對資本而言,工人和其他勞動工具一樣,只是資本的附屬物,睡眠不過是資本再生產過程中的一個要素。“資本把積蓄、更新和恢復生命力所需要的正常睡眠,變成了恢復精疲力竭的有機體所必不可少的幾小時麻木狀態。在這里,不是勞動力維持正常狀態決定工作日的界限,相反地,是勞動力每天盡可能達到最大量的耗費(不論這是多么強制和多么痛苦)決定工人休息時間的界限。\"[2](P306)在資本邏輯當中,睡眠作為一種消極的、否定性的、不合時宜的存在,唯一的積極意義就在于能夠幫助工人恢復精力,從而更好地投入到接下來的勞動當中。因此,為了使已經消耗掉的勞動力得到迅速的補償,從而最大限度的維護資本自身的利益,工作日被限制在違反自然的程度以內,工人的睡眠時間也被控制在絕對必要的限度內。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盡管睡眠被視為“非生產性的”,被置于價值積累、資本循環之外,但借助睡眠得以恢復的勞動力卻被資本主義系統稱為“生產性的”。勞動力的再生產是資本主義生產和再生產不可或缺的前提和條件,而只有通過睡眠,勞動力才能得以恢復,資本才能獲得符合其需求的勞動力。事實上,無論對哪種生產性活動而言,睡眠都是必要的,沒有睡眠,任何生產性活動都將難以為繼。資本主義語境中,生產性活動和非生產性活動的對立,既否認了睡眠的基礎性和重要性,也忽視了“生產性”活動與“非生產性”活動之間的必然聯系,還遮蔽了“生產”與“再生產”之間的內在統一。“任何社會,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其他社會,如果系統地吞噬社會再生產,都不可能長期存在下去。\"[1](P90)這種“生產性”與“非生產性”之間、“生產”和“再生產”之間的沖突,并非普遍性的沖突,而是資本主義社會所固有的矛盾,其本質是資本對擴大積累的渴望與為這種積累提供必要條件的社會基礎之間的根本性矛盾。
“經濟生產的邏輯凌駕于社會再生產的邏輯之上,破壞了資本賴以生存的過程一一損害了長期維持積累所需的社會能力。\"[11](P97)資本將能夠直接創造經濟效益、促進資本增殖的生產性活動置于首要地位,而將為生產性活動提供支撐的一系列自然進程、社會活動、政治保障等置于次要地位。睡眠作為“非生產性”活動被一再剝奪,從短期來看這符合資本增殖的邏輯,從長期來看卻破壞了整個社會生產賴以維系的基礎。
三、數字時代睡眠終結的多維透視
從歷史演進的角度來看,睡眠時間的不斷縮短符合資本侵蝕睡眠的總體趨勢,但資本主義在其發展的不同階段侵蝕睡眠的方式是不同的。在工業資本主義階段,資本主要借助工作日、紀律和工作倫理來侵蝕睡眠;而在數字資本主義階段,資本侵蝕睡眠的方式則更加多元,所引發的睡眠問題也更加復雜。數字技術與生產、生活的互嵌互構已經成為人類無法逃避的歷史遭遇和生存語境,作息改變、睡眠拖延、入睡困難、長期失眠、睡眠質量下降等諸多問題日益浮現,成為數字時代的睡眠隱痛。這些問題是數字技術重構生產方式、重塑日常生活的縮略圖,更是對數字資本盤剝生命的一種控訴。
(一)信息爆炸導致的時間匱乏
數字裝置的出現打破了自然節律對人類的束縛,為睡眠壓縮提供了技術上的可能性。隨著人類參與勞動和其他活動的時間不斷延長,睡眠時間持續縮短,這一現象在數字時代到達了頂峰,透視這種現象的第一個切入點就是數字裝置的使用情況。數字資本所引發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結構性變革,使得手機、電腦、ipad等數字裝置無孔不入地參與到生產、生活的每一時刻和每個細節,為人類提供著觸手可及、取之不盡的信息,這些信息不斷吮吸著人們的注意力,使人陷入一種把時間和生命都耗盡的信息洪流當中。“你隨意點開一個網頁,你眼晴的瀏覽、停頓、移動已經對有的地方比別的地方表現出更多的注意力,通通都被每分每秒地分析和量化。\"[12](P55)數字資本的運行以“觀看”為中心,用戶的瀏覽、停頓、移動本質上都是一種注意力的支配,這些都能被精準量化,進而轉化為數字剩余價值的重要來源,也成為數字資本積累的關鍵要素。信息的指數級增長和個人有限的注意力之間的矛盾迫使人類不得不通過壓縮睡眠的方式來“處理”應接不暇的信息,整個社會因此陷入一種復雜而深刻的“匱乏”,包括時間匱乏、注意力匱乏和睡眠匱乏。可以說,信息爆炸導致的時間匱乏是數字時代睡眠壓縮普遍化的直接原因。過量的信息通過蠶食人類的注意力,侵占人類的休閑時間,破壞了人類對睡眠的基本需求。
數字裝置將睡眠壓縮合理化為一種生活方式,將趨向睡眠終結的24/7制度化為一種生命樣態。“由于睡眠本質上不能帶來效益,而且人不得不睡覺是內在決定的,這給生產、流通和消費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所以睡眠將永遠與24/7體制的要求相沖突。\"[12](P14)24/7體制無情地滲透到社會生產和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存在不能勞動、購物、娛樂的時間或場域,睡眠作為最后一道防線逐漸被資本穿透。從工作時間、到消費時間再到睡眠時間,幾乎沒有什么時間空隙尚未被穿透,也幾乎沒有什么時間邊界尚未被消解。“技術一方面幫人類擠時間、搶時間,另一方面又幫人類消磨時間。\"[6](PP.124—125)數字裝置看似給人類提供了便利,縮短了勞動時間,同時又通過屏幕時間實現了對睡眠時間的侵占,從而實現了對更多時間和注意力的掌控。24/7體制恰恰體現了數字裝置在助力資本侵占整個社會的剩余時間、剩余勞動方面所具有的不可比擬的優越性。
然而,我們必須認識到數字資本對人類生產生活節律的改變、對注意力的吞噬、對睡眠的侵蝕可能造成的嚴重后果。在數字裝置的加持下,資本對生命的侵蝕不再局限于“生產性”活動,而是將剝削的觸角伸向了“非生產性”活動,包括休閑、娛樂等,這就使得資本剝削的范圍相較于工業資本主義階段大大拓展。以數字資本增殖為導向的注意力吞噬和睡眠侵蝕也進一步激化了“生產性”活動和“非生產性”活動之間的矛盾。“人類實際上是唯一一種在沒有合理益處的情況下故意剝奪自己睡眠的物種世界衛生組織(WHO)宣布,在工業化國家中,睡眠不足已經成為一種流行病。”7](PP.4—5)持續延長的屏幕使用時間導致對人類注意力的過度吮吸和對睡眠時間的不斷侵占,從而造成對生命的過度消耗,這些都會對整個社會再生產系統產生根本性的破壞。
(二)數字技術許諾的虛幻自由
輕松、無礙的數字活動并不意味著主體逃脫了數字技術的宰制,恰恰相反,數字技術對生命的控制和吞噬是空前的,它使得人們的生命被數據的產生、傳播、積累裹挾著,陷入一種持續的數字化消耗當中。人不再作為主體而是作為數據參與世界,人之于數字資本的意義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一個數據。“24/7式的市場與支撐持續工作和消費的全球建制已然運轉多時,然而現在,一種新的人類主體正在形成,與24/7體制更緊密地配合起來。\"[12](P7)任何數字技術創新都對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形成新的控制和污染,其本質就是讓人們越來越適應和依賴24/7的時間模式,從而成為被數字技術所改寫的數字化主體。在大量數字產品中的馳騁看似自由,實則是主體不斷追逐數字帝國制造的欲望,這一過程并不是自由意志的實現,相反,它恰恰證明了數字裝置的控制是持續且無窮無盡的。“技術對生活世界的支配,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是人類的一種自主的選擇,相反,倒是人類一種無法逃避的命運。正因為此,我們可以將現代稱作‘技術時代‘。\"[6」(P103)數字裝置借助技術上的合理性獲得了政治上的合法性,創造出了史無前例的“數字霸權”,這種“數字霸權”在豐盈和自由的掩蓋之下蔓延至公共活動和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權力控制生命最有效的工具,也成為資本實現增殖最得力的助手。
數字裝置把自己偽裝成一種造福人類的技術,事實上卻成為一種兼具虛擬性、隱蔽性的剝削方式。“這是一個如何從時間中提取更有用的時段,從每個時段中獲取更有用的力的問題。這意味著人們應該竭力強化對每一短暫時刻的使用,似乎每一片刻的時間都是用之不竭的,似乎通過一種更細致的內在安排,人們就能逼近一個使人保持最高速和最大效率的理想極限。“[5」(P174)時間重組的實質是資本剝削剩余價值手段的更新。數字資本致力于打造一個晝夜通明、永不停息的世界,這樣的世界試圖排除一切自然形成的節奏和周期,將其置換成順應數字資本的周期和節奏。“這些生產力的運動節律失常,特別是在復雜的機械化層面,將會變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的節律失常。\"[13](P99)隨著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由自然節律所構建的時空秩序被進一步消解,被鐘表所構建的時空秩序也面臨瓦解,基于數字技術的時空模式日益形成,人們的時間、空間體驗和感知也因此改變。數字裝置的使用業已對用戶的時空感知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特別是睡前數字裝置的長時間使用,可能直接導致用戶沉溺網絡空間、忽略現實世界,進而導致時間感知錯亂、入睡時間推遲以及作息紊亂。數字技術最大的優勢在于它能夠整合、吮吸所有休閑的、碎片化的時間,從而使人們接受了一種新的時間模式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活方式,進而接受一種時間秩序、一種技術邏輯。
“新技術的出現和應用,不僅使得鐘表等傳統時間感知參照體系被替代甚至淘汰,還意味著后者建立的統一的時間秩序正在被消解。\"[14]由數字資本所重塑的時間結構與原有的時間模式的兼容,是人們不斷自我調整、自我革新從而適應數字技術節奏的結果。“唯一能把這些斷裂無序的消費產品和服務持久地聯結起來的因素是,人的時間和行為越來越強烈地被整合到電子交換的參數中。\"[12](P47)無窮無盡的數字幻象不斷將人的注意力吮吸到電子屏幕上,從而使人類形成對數字快感的強烈依賴,延緩和遮蔽了真實的生理體驗和情感體驗。當人們可以隨時隨地消費任意數字產品時,也就意味著這些數字產品能夠任意占據人們的時間、侵蝕人們的生活、吞噬人們的生命。為了順應數字技術和網絡系統的不間斷運行,人的主體特質和社會身份正在被重新塑造。
(三)功績主義引發的社會倦怠
數字時代睡眠終結的特殊性還在于人類在功績主義的鼓動下,開啟了一種永無止境的自我盤剝,整個社會因而陷入一種廣泛的倦怠。“現代一一肇始于人的活力如此史無前例、生機蓬勃的進發,卻終結于歷史上已知的最死氣沉沉,最貧乏消極的狀態中。\"[15](P253)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功績主義希求的更快、更好、更多變得可計算、可監控、可評估,人們被卷入一種唯恐落伍、唯恐過時、唯恐被淘汰的焦慮當中。為了克服這種焦慮,每個人不得不采取一種持續不斷、幾近嚴苛的自我激勵、自我管理、自我盤剝。為了在更少的時間內處理更多的事情、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更多的生命體驗,人們不得不一再壓縮“毫無積極意義”的睡眠,睡眠壓縮從被動接受轉化為行動自覺。“我們中的許多人總是過于疲憊。為什么呢?在現代化的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扭曲了我們本能的睡眠模式,侵蝕了我們的睡眠自由,并阻礙了我們睡一整夜的能力?”7」(P325)數字資本的食人性就在于它通過功績主義和自我盤剝激活了人們的全部生機和活力,也透支著人們的身心,破壞著人類的生命根基,滋生著普遍的社會倦怠。“今天的我們睡不安穩。作為筋疲力盡的業績主體,我們的入睡就如同雙腿麻木之后的失去知覺。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的放松也只不過是工作的一種模式,其目的不過是勞動力的再生。\"[16](P51)對于不斷進行自我盤剝的功績主體而言,睡眠只不過是追逐一個又一個目標之余,恢復體力、精力的一種手段而已。
數字資本權力的顛覆性變革在于它把來自于資本、紀律等他者剝削置換為更高效、更強大、更徹底的自我盤剝。“功績社會是自我剝削的社會。功績主體不斷剝削自我,直至精力枯竭。\"[17](P82)疲憊的功績主體在虛幻的數字世界中不斷地量化自我,進而不斷實現和提升自我,同時也不斷地盤剝自我、消耗自我。功績主義與數字資本的合謀將原本豐富、多樣的生命體驗簡化為一種技術效能、一種生理機能,從而使得人們因為過度活躍而精神衰竭。“過度的積極性還可以呈現為過度的刺激、信息和咨訊,它從根本上改變了注意力的結構和運作方式。感知因此變得分散、碎片化。”[17](P21)對數字和功績的過度關注,使得主體精疲力盡、困倦不堪、麻木冷漠、焦慮不安,隨之而來的是免疫力低下、注意力渙散、記憶力衰退、專注力受損等一系列問題。“他們過得就像活死人。他們因太過活躍而無法死去,又因過于疲乏而雖生猶死。\"[18]( (P194)在功績主義中,生產、消費、娛樂一刻也沒有停歇,一切間隔都被取消了,而人們的生命也被加速消耗。“人類生命大體上已經被裹挾進了沒有間歇的持續狀態,不停地運行就是其準則。\"[12](P12)這種沒有間歇的持續狀態使得人類的睡眠不斷被壓縮,注意力被不斷瓦解,人類對過去的記憶逐漸模糊,對未來的期待也日益淡漠,只有觸手可得、源源不斷的數據所塑造的扁平的、空洞的、無感的時間流。從人的生命根基的角度來看,這些由數字文明帶來的一系列問題,是一種疲憊、一種疾病、一種倒退,是衰竭和死亡的前兆,是一種新的野蠻狀態。
四、捍衛睡眠:一種超越的可能性
捍衛人類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需求一一睡眠,是人類認識到自身地位、處境和需要,進而實現解放的重要維度。解放的前提是被奴役者的覺醒,但這種覺醒往往會遭遇許多障礙。克拉里在他的著作中揭示了資本毀掉人類睡眠需要的傾向,并提出了一個令人振聾發聘的問題:“人何以為人?”每個人都需要睡眠,這是一種常識,但常識沒有告訴我們的是,“睡眠”在何種意義上是人之為人的一種需要,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種需要無法被充分滿足?這就要求我們清晰地分辨“現實的人”及其“需要”本身。
馬克思恩格斯為唯物史觀所確定的“現實的人”這一起點,在今天我們討論睡眠問題時仍然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現實的人”及其“需要”的產生及滿足受到社會歷史條件的制約。換句話說,人的需要具有社會歷史性,“需要”的提出以及能否被實現取決于“需要”是否契合現行社會制度及其根本利益。人類對睡眠的需要是一種生理需要,但這種需要的滿足卻要依賴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在不同的時代,睡眠的地位各異、滿足睡眠這一需要的方式也不盡相同。人類的需求,可以分為生物性需要和社會性需要,生物性即能夠使生命得以保存和延續的最基本的需要,而社會性需要則是在人類發展進程中不斷衍生出來的需要。有人把人們對休息的期望列在首位因為它是我們最簡單、最正常的希望。9](P72)對睡眠這種生物性需要的一再壓縮,表面上是為了滿足更多的社會性需要,但實際上是資本邏輯借助一些虛假需要對日常生活的侵蝕。“最可取的目標則是用真實的需要代替虛假的需要。\"[19](P8)當睡眠這種需要和其他需要產生沖突時,我們要做的不是壓縮睡眠以滿足其他的需要,而是甄別何種需要是“現實的人”的基本需要,何種需要是資本增殖的需要。
在辨識完真實需要和虛假需要的基礎上,我們可以把那些對“現實的人”的生存和幸福不可或缺的需要的滿足,比如吃飽、穿暖、睡好等,作為判斷一種生產方式、一種經濟形式、一種政治制度優越性的基本依據。很顯然,不能滿足“現實的人”的這些基本需求的生產方式和經濟形式必然是不完備的。任何社會如果侵犯了人類本性中最基本的一些需要,無論其財富如何堆積,都無法證明其合理性和合法性。“人性在跨越歷史長河的過程中基本沒有改變——后現代主義對這個事實不是予以否認就是不屑一顧。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它對自然和生物學兼持一種非理性偏見;部分原因是它認為所有對自然的討論都是拒斥變革的一種方式;部分原因是它傾向于相信所有變化都是積極的,而所有的不變都是消極的。\"[20] (P85)我們對睡眠變化的考察已經驗證,并非所有的變化都值得追求,一些變化對人類來說是甚至是災難性的。當社會加速演進,生產和生活方式不斷革新時,我們更要審慎地判斷,什么是價值,什么是豐裕,什么是發展。至少,從睡眠的角度來看,人類并沒有超越前現代。
當前,全球范圍內興起的“去增長運動”贏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支持,這是人類對資本主義的一種反抗。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對睡眠的剝削時,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則把這種剝削當作社會發展、歷史進步過程中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小弊端。按照這種邏輯,理想社會和美好生活又該如何實現呢?回顧資本主義發展歷程中對睡眠的一再讓步,就會發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資本增殖的貪婪本性從未變過,只是手段從顯性轉變為隱性,資本的狡詐之處就在于它能夠根據環境和時代改變剝削的策略。“權力,就在日復一日的尋常生活場境中,以看不見的、溫和的身體化方式,自動地像機器一般運轉其隱性塑形機制。\"[21]在這樣一種隱形機制的宰制下,睡眠,作為人的最基礎的需要遠沒有得到真正的滿足。
每當一種新的技術掀起社會巨變,改寫人們的日常生活時,人類的睡眠模式也隨之改變。當前,從生產方式變遷視角對睡眠機制的討論還很少。一些解釋框架傾向于認為睡眠缺失乃至睡眠終結是個人選擇的結果,是個人自發形成的一種睡眠習慣;還有一些解釋框架認為睡眠延遲、睡眠壓縮是社會文化影響的結果,這些解釋都忽略了社會生產方式這一決定性力量。睡眠問題反映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日常生活時間結構的顛覆和重構。“時間就是權力,這對于一切文化形態的時間觀而言都是正確的。誰控制了時間體系、時間的象征和對時間的解釋,誰就控制了社會生活。\"[6](P120)睡眠危機的責任不在于具體的人,也不在于某種文化,而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基因。睡眠問題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這種矛盾在數字時代以更加尖銳的方式凸顯出來。因此,這一矛盾無法通過調整個人作息、改良文化策略而得到根本性解決。“為了能進行批判,我們必須更廣泛地理解資本主義:作為一種制度化的社會秩序,它不僅包括‘經濟’,還包括那些所謂的非經濟的活動、關系和過程,它們讓經濟成為可能。\"[11](P137)資本之所以被看作是一種食人的、壓榨生命的關系,就是因為它必須通過消耗越來越多的生命力來實現增殖。在資本的基因中鐫刻著一種侵蝕“睡眠”進而吞噬“生命”的貪婪。為了更好地統治睡眠,資本正在嘗試通過化學藥物、基因療法、神經刺激等各種方式來開發出一種無眠技術,從而降低身體對睡眠的需求,讓人們可以不睡覺地連續工作,并保持高產、高效的狀態,進而對人類的睡眠形成徹底的剝奪。
睡眠缺失已經成為當前數字資本主義普遍存在的危機,這并不是說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存在任何睡眠問題,而是強調睡眠缺失與資本主義之間結構性的、必然的聯系。換句話說,資本追逐增殖的內在基因驅使整個社會都陷入睡眠壓縮的惡性循環中。解決睡眠危機的道路只能是徹底改變社會秩序的深層結構,重組生產和再生產之間的關系,克服資本的貪婪本性,也就是要構建新的生產方式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從而真正在不吞噬睡眠的情況下促進財富的增加和社會的公平正義。
關注睡眠問題并不是出于愛好,而是希望借助睡眠這一話題,透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演進對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境況產生的影響,反思造成這些影響的深層原因。“對時間的理解是通往對我們的文明、我們的生活方式進行徹底反省的最佳途徑。\"6」(PVII)個體通過壓縮睡眠時間而開展的自我盤剝,其實就是人們基本生活經驗中時間意識在數字時代的呈現。從這個意義上講,睡眠不僅僅是政治經濟學必須關注的話題,而且還是思考人類文明形態必要的理論構境。可以說,一個時代的睡眠模式必然有其時間觀層面的根源,而這種時間觀也是我們展開文明反思的一個棱鏡。“資本、文化、現代性等一系列關鍵詞成為理解由媒介造成的睡眠問題的重要維度——而睡眠問題則在與上述關鍵詞的交互中,演變為一種人與技術、現代性相互編織的復雜現象。\"[14]這意味著,要破解睡眠終結的問題還需要我們進一步展開多學科、多領域、多文化的交流和對話。
睡眠并非唯一使資本主義得以延續的非經濟性條件,睡眠的終結只是數字時代諸多危機的一個縮影。但睡眠的特殊性在于,它是截至目前唯一尚未被資本徹底吸納的人類活動。“在我們當前的背景下,睡眠可以代表堅固穩定的社會性,相當于一道門禁,社會可以依靠它抵擋或保護自已。對每個人來說,作為一種最私密最脆弱的狀態,社會保護對于睡眠的持續是至關重要的。\"[12](P30)因此,睡眠的回歸有可能對24/7式的資本主義構成抵抗作用的力量,這種抵抗源自人類的生存本能。睡眠為人類保留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最后的、最頑強的抵抗,以及經由睡眠回歸而實現解放的可能性。盡管我們無法期待這樣的討論能夠立馬改變人類的睡眠狀況、生命境況,但只要它能夠激發更多人對今天所處境遇的反思,就已經是走在了睡眠解放的路上,也就離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更進了一步。
行文至此,尚有很多素材未被涵蓋,仍然有很多現實問題未被關照,關于睡眠的討論還有待進一步深化,系統、扎實的調查研究也亟待展開。但是,關于睡眠的話題一旦開啟,就一定會吸引更多人參與其中,每一個生活在數字時代的人都能通過自己的切身體會、對生活的觀察,豐富和深化對睡眠問題的討論。睡眠缺失、睡眠終結意味著從農業時間到工業時間再到網絡時間的變革,也意味著從工業資本主義向數字資本主義的轉變。正如弗朗西斯·培根所說,時間是最偉大的改革者。時間總能在社會變革與文明進步的交匯處彰顯出其獨特的魅力,時間模式的變化影響時代的發展進程甚至改變人類的前進方向。“當代思想家對時間問題的關注和執著,在某種意義上折射出了我們的時代正在經歷著的變化。\"[6」(PVI)數字資本正在通過侵蝕睡眠的方式透支人們的生命、偷走他們的未來,進而系統性地吞噬維持整個社會生產的基礎一—人的生命力。數字資本主義所推行的時間模式正在重塑人類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從而將人類推向深淵。資本的統治導致了睡眠的壓縮,反過來睡眠的壓縮又鞏固了資本的統治。我們有權利、也有責任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來拯救我們的睡眠,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亟待構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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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litical Economy Criticism of “the End of Sleep” in the Digital Age
MA Qiao-en (School of Marxism,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Gansu,73oo7o,PRC)
[Abstract] Since the advent of capitalism,the widespread reduction in sleep time has become an inescapable reality for human survival. Sleep isses have become a crucial aspect in reshaping time patterns,lifestyles,and life conditions through production methods.The end of sleep has also become a key point foranalyzing the commonalities andcharacteristicsof diferent stagesofcapitalist development.During the industrial capitalism era,capital compressed sleep most directlyand fundamentallyby shortening working days.Factorydisciplinewas the most bindingandpervasive mechanism for disciplining insomnia,while work ethics providedtheimplicitand enduring value support for sleep deprivation,significantly reducing slep.In the digital capitalism era,the time scarcity caused by informationexplosion,theillusory freedom promisedbydigital technology,and thesocial fatigue triggeredby meritocracyhave all becomeaccomplices incapital’sexploitation of sleep,ultimately leading totheendof sleep. Although the methods by which capital deprives sleepvaryat diferent stages of development,theyareesentially the inevitable choices for reconstructing time paterns,consuming life,andachieving proliferation.The endof sleep highlights the fundamental opposition between production and reproduction in capitalist society,and betweencapital proliferation and human life. Only by changing the deep structure of social order,reorganiz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oduction and reproduction,overcoming the greedy nature of capital,and transcending the logic of capital can we truly defend sleep and provide the possibility for the free and 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of individuals.
[Key words] digital capitalism;attention economy;end of sleep;political economy criticism
(責任編輯 岳天明/校對 正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