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892.22;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5)15-0092-04
An Analysi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uperstition in Qing Dynasty Funeral Practices
-Taking Chapter 44 of The Scholars as an Example Guo Yujuan
(School of Education,Sichuan Technology and Business University,Meishan 620036)
Abstract:InChapter44ofTheSholars,ScholarShiEratemptstochangehisexaminationfortunebyrelocatighisancestraltomb, reflectingtheprevalentgomancysuperstoninthQingDnasty.sychologicallexamiationcandidateseliedosuchsupstiosto escaperealityndsekself-consolationndslf-encouagement.SocialltombelocationdrivenbygeomancybeliefsvolatedtheConfucianvirteofflialpietyArtistiallWuJingitiallossomeoihrdacticpupeavodt tarybydelegatingthdidacticfunctiontothevirtuouscharactersChiHengshanandDuShaoqing.Consideringtheirdistictpersoalitis, they employ diferent didactic approaches:Chi demonstrates calm reasoning while Du delivers impassioned reproach.
Keywords:The Scholars;geomancy superstition; filial piety
在《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中,作者借武書之口講述了一件因科舉而起的葬事。南京下浮橋地方的施家巷里有施御史、施昆玉兩位兄弟,施二先生說大哥中了進士,自己卻不曾中,都是因為母親的墳地葬得不好,于是在家里養了風水先生,終日商議遷墳。施二先生靠遷墳來邀取科名之福的行為著實荒謬,但這并非出自他個人的妄想,而是以當時盛行的吉壤理論為根據的。
一、思想背景:吉壤迷信
吉壤理論源于署名為晉代郭璞的《葬書》,其核心觀點是如果將逝去的親人葬在風水好的墳地,后人就能因此得福從而發達興旺,原文這樣寫道:
經日:氣感而應,鬼福及人。以父母遺骨藏于融會之地,由是子孫之心寄托于此,因其心之所寄,遂能與之感通,以致福于將來也。[1]
到了清代,這一理論與科舉制相結合而演變成一種普遍的科舉迷信。根據現代心理學,所謂迷信,就是因果錯覺,即在復雜事物之間建立錯誤的因果聯系,清代文人們往往將某些家族“累世及第”的科舉盛事歸因于吉壤的庇佑,例如清末徐錫麟在《熙朝新語》中就運用了吉壤理論來解釋安徽全椒吳氏家族科舉興盛的原因:
全椒榜眼禺之曾祖為父卜吉壤,延閩人簡堯坡擇兆,三年不得。辭歸,吳翁固留之。一日,同往梅花山中,遇大雪,同飲陳家酒樓。簡倚檻遠眺,久之,罷酒起日:“異哉!吾遠近求之三年不得,乃在此乎。”即同往三里許,審視良久,日:“是矣?!毖┣绺^之,喜日:“天賜也。然葬后君之子未即發,至孫乃大發,發必兄弟同之。兩面文峰秀絕,發必鼎發必鼎甲,然稍偏,未必鼎元,或第二人第三人,亦不僅一世而止?!蔽倘缪圆吩?,其后孫國鼎中崇禎癸未進士,國縉中順治己丑進士,國對、國龍孚生,國對中探花,國龍成進士。至兄弟,亦先后成進士,而則中榜眼,簡之術亦神矣哉。[2]
在吉壤迷信的影響下,一些不曾中舉的文人們便熱衷于用遷墳的方式求得科名的轉運,這一社會現象在清代小說中多有體現,《儒林外史》就是其一。除了施二先生外,第四十五回中的余殷和余敷兩兄弟也對吉壤之說深信不疑。余殷揚言,只要把四叔的墳遷到一塊好墳地,后人就一定能中狀元,如若不然,就把他兩只眼晴剜掉。同時,李綠園的小說《歧路燈》對這一現象也有涉及。在第六十一回中,譚紹聞向胡其所提到,當地某位先人的墳瑩本已在風水寶地,然其后代“如今因不發科,有起遷之意”。之后胡其所分析道,譚紹聞之所以不得功名富貴全是因為祖瑩的風水不好,從而提議“把這幾位老太爺墓子,都要改葬”[3]
二、個人心理:自我慰藉
通過閱讀《儒林外史》全書并結合清代科舉的歷史事實,我們可以知道一個文人不中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大致可分為主觀原因和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該文人的學識文采都不夠格,如盜取虛名而無真才實學的楊執中、胸無點墨而靠騙人混日子的權勿用;而客觀原因則是科舉制度的不合理與不公平,不合理之處在于考官多由專于行政而疏于學問的官員或年老體衰者擔任,素質首先就不過關,加上閱卷工作量大、時間又極為緊張,考官們往往草率了事,甚至有的考卷還來不及批閱,于是諸多佳卷被忽視、被埋沒,作者不幸成為滄海遺珠。在書中的第三回,周進在第三遍細細看完范進的試卷之后,便不由得慨嘆:“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涂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4]23而科舉制度的不公平之處則在于有大量的舞弊現象。在書中的第十九回,匡超人作為槍手幫金躍代考,于是這人便“高高進了”;在第二十六回,鮑文卿父子在巡視府考時,“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4]218。綜上可知,是復雜的現實人為因素在決定著科名的成敗。落第的文人可以將失敗歸咎于自身,從此更加用心讀書、增益學問;若是學問已經十分精深卻依然不第,便可以將失敗歸咎于不合理、不公平的科舉制度,像書中第四十二回中的湯由、湯實兩兄弟那樣大膽地責罵考官昏庸無能。
然而,部分清代文人卻將個人的科名成敗胡亂地歸因于祖瑩風水,除了吉壤理論的影響之外,還有著更為復雜的心理動機??婆e制給文人們帶來了尤為沉重的負擔與精神壓力,無數人費盡心力卻依然屢試不中,由此造成的心靈創傷是普遍的,輕者如湯由、湯實兩兄弟“足足氣了七八天”[4]358,重者如周進“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4]20。在失敗的沉痛之下,如果還進行自我批判或自我否定,無疑會讓整個人意志瓦解、精神崩潰。通過吉壤迷信,落第文人們便能順理成章地將失敗的罪責轉嫁于祖瑩風水,借此從自怨自艾的黑洞中抽離出來,讓失衡的心理在超自然的鬼神世界中得到補償。除了能化解自責壓力以外,吉壤迷信也能降低文人們在科舉制面前的無助感。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認為迷信通常產生于不確定和無法控制的情境之下,在《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一書中他這樣寫道:
凡是有偶然性的地方,凡是希望與恐懼的情感作用范圍很廣的地方,我們就見得到巫術。凡是事業一定可靠,且為理智的方法與技術的過程所支配的地方,我們就見不到巫術,更可以說,危險性大的地方就有巫術,絕對安全的沒有任何征兆的余地就沒有巫術。[5]
由于科舉競爭異常激烈加之體制的缺陷,中舉與否充滿了偶然性與不確定性,文人們對此感到焦慮不安,卻又不能憑借現實的力量加以自控,因而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吉壤迷信上。有研究發現,在壓力情境下人們會通過迷信來重新獲得對不確定結果的控制感,從而增加自信,對難題抱著積極應對的樂觀信心與態度。在鬼神的庇佑下,文人們會感到充滿了力量,足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同時,吉壤迷信的可操作性很強,只要能找到一塊風水寶地便能萬事大吉,省去了讀書作文的諸多艱辛,于是又被不少文人視作獲取科名的捷徑?!镀缏窡簟分械淖T紹聞就是一例,他整天不事詩書,單好賭博,卻妄圖靠遷墳高中科名,正如文中所諷刺的那樣“太自在了”。
三、社會倫理:悖逆孝道
對于應考士子個人來說,吉壤迷信的確有助于精神解壓,但由此催發的遷墳行為卻是不道德的。在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中國古代社會,孝道是首要的價值規范,其核心內容是養老和送終?!抖Y記·祭統》有云:“是故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生則養,沒則喪,喪畢則祭”[6]3478,《論語·為政》也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7]5346,可見對在世父母的孝,主要體現在日常生活中的敬愛與奉養,而對離世父母的孝,則體現在喪葬之事上,即“慎終追遠”(《論語·學而》)[7]5347。至于如何“慎終追遠”,儒家強調一個基本的原則,即“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中庸·達孝章》)[6]3535,是說要像對待生者那樣對待死去的父母與祖先,并一如既往地盡孝。
反觀施二先生,為了邀取一己之科名,竟將入土多年的母親遷葬,使其亡魂在陰間仍不得安寧,可見他對死去的母親并無半點敬愛之心,不過將其當作滿足私欲的工具罷了,實乃大不孝也!大哥施御史孝思未匱,極力反對遷墳,“哭著下拜求他”,但他也絲毫不聽勸阻“斷然要遷”,其自私、固執與冷酷令人驚心。施二先生果真身體力行了馬二先生所倡導的人在世上“總以文章舉業為主”,連孝道都能棄之不顧,在第十五回中鄭老爹曾慨嘆:“而今人情澆薄,讀書的人,都不孝父母”[4]133,在第四十七回中余特也道“禮義廉恥一總都滅絕了”[4]396,此當為印證。
雖然這種遷葬的惡俗在清代極為流行,但依然有明德之士對此大加鞭撻、力挽頹風。他們謦告世人,為邀福而遷葬者利欲熏心,犯下難以饒恕的不孝之罪,終究會遭到上天的報應,例如嘉慶年間福建惠安縣回族鄉郭氏宗族所定的族規《開列喪制宜戒條項》:
世俗有一種圖利之輩,嗜好無厭,?;罂芭c,不惟停柩之貽害,或陷于水火,或至家破,暴骨霜露。即安土之后,貪迷富貴,始而遷于一,繼而三四遷,其不孝罪大已極,尚無可逃之,矧欲邀福,其可得乎?戒之。[8]
汪輝祖《雙節堂庸訓》“勿淹葬”條:
改卜佳城,屢屢遷掘,沒者不寧,生者不順為人子孫,不自求多福,而借祖父母、父母遺魄為折福之具,其不獲罪于天者,鮮矣。9]
這一思想也體現在吳敬梓的創作中,通過施二先生遷葬一事,無情地揭示了所謂的吉壤不過是風水先生編織的謊言罷了,而作為子孫為了科名而遷祖宗之墳終將遭到惡報。在施御史苦勸施二先生切莫遷墳時,那家里的風水便利用讀書人的心理弱點拿話嚇他“若是不遷,二房不但不做官,還要瞎眼”,于是“他越發慌了,托這風水到處尋地”。隨后施二先生為求保險,又在外相與了許多風水,那家里的風水急了,“又獻了一塊地”并買通了一個親戚來說“夜里夢見老太太鳳冠霞帔,指著這地與他看,要葬在這里”,才終于擠掉了競爭對手獲得勝利。由此可見,風水術士為了騙取錢財,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也正是他們的惡意教唆才讓遷葬惡俗不斷蔓延。施二先生本以為將母親的墳墓遷到那風水獻的地就能高中科名,結果卻在遷墳那日被墳里的熱氣沖瞎了雙眼,也算是受到了上天的懲罰。
四、創作目的:教化意圖
吳敬梓在小說中表現出明顯的教化意圖,但他并沒有像《歧路燈》的作者李綠園那樣直接評論干預,而是將教化的職能轉交給了小說中的賢人君子代表遲衡山與杜少卿。同時,作者考慮到兩者個性的差異,分別讓他們履行了冷靜的說理與激憤的震懾這兩種不同的教化方式。
作為制禮作樂之才,遲衡山性格矜重沉穩,在發表對遷葬的看法時,態度冷靜客觀,言論也有理有據,主要說明了吉壤之說的荒謬與不可信。關于術士假托郭璞之《葬書》斷言“這地可發鼎甲,可出狀元”,遲衡山反駁道:“狀元官號始于唐朝,郭璞普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號,就先立一法,說是個甚么樣的地就出這一件東西?”,如此便擊垮了吉壤之說的理論基礎。緊接著他又以淮陰侯韓信葬母于“行營高敞地”卻“不免三族之誅”為反例,揭示了吉壤之說在現實應用中的失效[4]372。遲衡山冷靜而周密的論證促使人們進行理性的反思,很好地起到了勸世與醒世的作用。
作為豪門貴族的世家子弟,杜少卿向來任性自傲、蔑視世俗,在發表對遷葬的看法時感情激憤、態度強硬,言辭犀利又略帶極端,認為風水術士及遷葬者應當依照法律嚴懲不貸:
這事朝廷該立一個法子,但凡人家要遷葬,叫他到有司衙門遞個呈紙,風水具了甘結:棺材上有幾尺水,幾斗幾升蟻。等開了,說得不錯,就罷了;如說有水有蟻,挖開了不是,即于挖的時候,帶一個劍子手,一刀把這奴才的狗頭斫下來。那要遷墳的,就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立刻凌遲處死。此風或可少息了。[4]373
這種驚世駭俗之論是杜少卿的一貫風格,雖然有些極端,卻鮮明地表達了他對遷葬惡俗的憤恨之情,略帶恐嚇意味的話語也給人們以強烈的精神震懾,很好地起到了罵世與警世的作用。
由此可見,吳敬梓以巧妙的構思使自己的教化意圖與小說人物的個性達成了完美的契合,甚至到了渾然一體、相得益彰的境界。通過小說人物實現教化,則教化更令人記憶深刻;小說人物通過親身說教,其個性與思想也更為鮮明。
五、結語:一代文人之厄
迷信吉壤之說并熱衷遷墳的讀書人在遲衡山眼里是可笑的,在杜少卿眼里是可恨的,而在筆者眼里卻是可悲的。古之文人兼備高尚的品德、精深的學問與斐然的文采,如吳敬梓所推崇的魏晉名士嵇康與阮籍。在科舉制的毒害之下,有些文人逐漸走向墮落。為了踏上“榮身之路”,他們“總以文章舉業為主”“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全不講究修身養德,如馬二先生有言“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4]113。高雅的情致竟遭到蔑視,如周進有言詩詞歌賦不過是些“雜覽”[4]22,其勢利俗氣至此。不過話說回來,俗雖俗,但這些文人好歹也在刻苦鉆研學問、做著正經事,并不妄想依靠鬼神高中科名,如王惠有言“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里有甚么鬼神!”[4]17
然而,施二先生等人卻沉溺于吉壤迷信,既不修身養性,又不鉆研學問,妄圖通過遷墳這類歪門邪道邀取功名之福,罔顧孝道,真可謂被鬼迷了心竅。他的這種行為已經完全不能用勢利或者俗氣來衡量了,明顯嚴重到了突破道德底線的地步。在被墳中熱氣沖瞎了雙眼之后,施二先生按理來講應當就此識破那風水的騙局而對其嚴加討伐,并痛心疾首、幡然悔悟。
然而,他真實的反應卻截然相反,因最后正應了那句“二房不但不做官,還要瞎眼”,他便“越發信那風水竟是個現在的活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后來重謝了他好幾百兩銀子”。這風水打著幫人邀福的旗號,卻歪打正著讓起先用以騙財的恐嚇詛咒之語成了真,不但沒遭到應有的懲罰,還賺了個盆滿缽滿,可謂占盡了便宜。反觀施二先生,不但沒得到科名之福,又是瞎眼又是破財,被人騙得團團轉還執迷不悟,真是既愚蠢又可憐,也無可救藥了。作為堂堂文人,施二先生竟愚蠢到被風水術士玩弄于股掌之間,最后不僅沒有如愿以償,還落了個破財傷身的悲慘下場,恰如書中第一回所說“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實在是可悲可嘆。
通過施二先生遷葬之事,我們可以看到,在科舉制的摧殘之下,一代文人的墮落沉淪與精神病態,這不管對于個人還是整個國家和民族而言都是悲劇性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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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鈺娟(1998—),女,漢族,四川成都人,四川工商學院教育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