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姓的原初呼喊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8-0039-04

身體敘事至今仍是持續受關注的前沿領域。在這一理論框架下，身體成為承載社會、政治、文化內涵的社會性載體。中國當代作家莫言善于借助身體這一媒介，生動呈現中國社會的歷史圖景。其于20世紀90年代創作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即為典型范例——該作以上官魯氏這一高密東北鄉女性形象為核心，在近百年歷史變遷的宏大背景下，書寫上官家族及高密鄉人物群像的身體印記與生命軌跡，通過身體形態特征、書寫意義及話語建構價值等維度，完成對個體“存在證明”的文學書寫。基于此，本文將從《豐乳肥臀》的身體形態、隱喻功能及精神內核建構等方面，探討其身體敘事策略，以期為莫言小說的身體敘事研究提供新的思考維度。

一、身體的危機：幻覺化的身體形態

1.直感的身體敘事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社會政治文化革新的深入，重新發現歷史、敘述歷史成為中國文壇的新動向。新歷史主義小說以“歷史文本化”和“文本歷史化”為基本特征，這一時期的創作呈現出突出民間視角、強調個體生命感受的特點。創作于這一時期的《豐乳肥臀》也鮮明體現了這一特點：文本中“爆發式”的感官直感和切膚的感知覺描繪，將莫言立足于生命個體情感體驗的寫作準則真切地展現出來[1]。

在小說中，各色人物先后登場，他們的身體感官系統“全息式地打開”，在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立體感知中，接收、捕捉外在世界的信息，同時釋放飽含個體體驗的生命氣息。在視覺上，鮮明飽滿的色彩沖撞與激烈的矛盾場景共生當眾人隨馬車隊送逝者至原野深處安葬時，眼前的麥田如“小麥的黃金海”，一半在陽光下“黃得好像燃燒的火”，一半“陽光進入黑云”。在聽覺上，世間萬物在莫言的筆下皆有聲響，并逐步匯聚成交響。在“喝足鰻鮞湯的這個夜晚”，母親講故事的聲音、北風“在蛟龍河道里呼嘯”聲、樹枝擺動聲、冰凌跌落“清脆的響聲”，共同勾勒出苦難生命中少有的祥和之夜。在嗅覺和觸覺上，則通過刻畫如上官金童對乳汁喜惡分明的態度，來傳遞人物典型的性格特征。在《豐乳肥臀》中，這些感官常以多元組合的方式先后或同時呈現，加之極具夸張渲染的語言鋪陳，共同構建出酣暢淋漓的個體生命體驗。莫言統籌多樣化的感官，借助整體且全面的手段，精準呈現紛繁復雜的生理心理圖景和生活狀態，從而推動作品和客觀世界建立聯動，從文章的整體傾向及中心思想等方面來凸顯身體的價值[2]。

2.饑餓的身體敘事

由于成長于物質遺乏的饑餓年代，莫言的文學作品中不乏其特有的饑餓記憶，人和食欲的敘事關系成為文本的重要線索。莫言在文章中對食欲的呈現，既能夠更好地表達饑餓所造成的社會疾苦，又體現這種疾苦背后人類對生命存在的強烈渴望，形成了對生命價值追求的歌頌與對人類丑惡嘴臉的蔑視批判相互交融、彼此共存的狀態。《豐乳肥臀》中，極端生存環境下的生命意志，經由本能的爆發而呈現出極為感人而具有生命力的色彩，而這一書寫有時正是通過對身體食欲的敘事而達成。在饑荒年代，上官魯氏用自己的胃作口袋，用混雜著“胃里和喉嚨里嘔出來的血”的豆子哺育孩子；在村里眾人只能以樹皮充饑的年代，鳥兒韓帶來的鳥食，竟讓“鳥仙”上官領弟隨之離去；為吃豆餅獻身、暴食而死的上官求弟；死于饑荒的上官玉女，三兩食物竟與一條人命“三兩重的骨頭”可比。在莫言筆下，饑餓中的人們在生存困境中爆發出強勁的生命力，在如何能“吃得了，活下去”的哀嘆里，莫言撕裂了身體本能的多種可能，糅合無數生命體驗，構建出肅穆動人的敘事片段。捆綁著食欲的身體成為小說敘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帶有獨特的感染力[3]。

可以說，食欲是從屬于身體所存在的物質層面的欲望，小說的書寫則更傾向于將關注點聚焦在食欲給人類造成的心靈傷害。莫言自身也有過饑餓的經歷，在他看來，個體的食欲需要獲得更深層次的解讀，由此，捆綁著食欲的身體成為《豐乳肥臀》的敘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帶有獨特的感染力。

二、身體的隱喻：殘缺化的身體修辭

“殘缺者”是莫言所采用的特有的建構生命主體的方式，莫言在《豐乳肥臀》中塑造了一系列殘缺者形象，如有不能生育之癥上官壽喜、身體殘缺的“孫不言”、失明的上官玉女、有“戀乳癖”的上官金童等。這些殘缺者或肢體殘缺;或心理畸變；或屬于文本人物架構中的邊緣人物，在人物關系中居于從屬地位；或者是以“病態”的視角進入文本敘事，構成眾生話語的一脈旁支。作家通過對這類“殘缺”人物的引入，使之成為象征化的存在，構成了觸發中心情節的“原點”。

從這類殘缺者創作的原因和性質特征的共性上看，“殘缺”的產生與發展更多呈現為個體自身生命形態的扭曲與衰敗，“是一種原始生命力流失的哲學象征”。不論是上官家族還是司馬家族，代際遺傳的不僅是身體的悲歌，更是這些家族無法挽救的精神氣質的衰微，最終形成“一代不如一代”的危機。在母親所講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里，上官家和司馬家的先祖們不僅是軀體上的“身體健壯、四肢發達、膽子很大”，更是經歷一群敢與德國兵戰斗的“不懼生死、武藝超群的好漢”，而經過幾代光景，從上官福祿和上官壽喜兩父子的畏縮如狗到上官金童的一生嗜乳，從司馬亭、司馬庫二者人生的巨大對比到司馬庫之子司馬糧生命的草草收場。作者借助比較隱晦的手法，構建了以身體為核心的概念體系和價值網絡，對生育、生殖、生命及“種的退化”這一命題提出了自己現實主義立場的反思。

從文學傳統的層面審視，莫言對殘缺者的塑造明顯延續并改造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路徑。“作為激烈的個人主義者，魯迅和莫言都沉迷于自我的心靈之中，他們的心靈都強硬、勇敢洶涌著狂暴不羈、疾風暴雨般的激情、意志和力量。他們自信而強大，相信自已的心靈力量遠遠勝于相信外部世界，對于理性的世界，他們永遠投去輕蔑、懷疑的目光”。在這種懷疑視角下，莫言筆下的上官金童成為終生匍匐于乳房依賴中的精神癱瘓者，與阿Q“精神勝利法”形成隔代對話：前者將文化自卑具象為對母體的病態依戀，后者則將生存困境轉化為虛妄的自欺。兩者共同揭示了主體如何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喪失行動能力的過程。通過扭曲的身體，作者將個體的生理缺陷升華為文化裂變的隱喻一一其病態特征不僅是敘事的結構性元素，更在象征層面成為解構傳統倫理與歷史敘事的密碼

這種身體敘事的策略進一步暴露了莫言對歷史書寫的懷疑主義立場。上官家族先祖抗擊德國兵的勇武傳說，與后代蜷縮在母親裙襠下的孱弱現實形成對照，“種的退化”不僅是文化基因在歷史暴力中持續變異的結果，更是遺傳的悲劇。在歷史與時代的颶風下，莫言拒絕將身體的殘缺進行浪漫化、理想化處理，而是冷峻揭示其作為歷史加諸個體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是歷史廢墟化的具象呈現。通過“殘缺者”群像的整體塑造，莫言完成了對身體的文學重寫。這些被損毀的軀體既是歷史暴力的產物，又是解構權力敘事的武器。最終，身體超越生理學界限，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的證明”，成為銘刻民族記憶的史詩性場域[4]。

三、身體的重塑：超越“質”的身體敘事

身體成為莫言作品中推動情節發展的內部驅動力，同時殘缺化的身體書寫也形成了小說中獨特的敘事修辭。這種敘事手段在某種程度上利用了身體本身的無限內蘊，既挑戰了文學敘事的同質化傾向，又在異質化的敘寫中開辟了獨特的路徑。

如上官玉女這一“小觀音”般的盲女形象，以其純善美的道德特質實現了對傳統身體書寫的雙重解構：一方面，她突破了主流文學對殘疾人物的同質化塑造，通過精神完整性與肉身殘缺性的對立統一，構建了既植根于民間信仰又超越傳統表達的異質形象。另一方面，這種“道德載體”的塑造策略，既抵抗了身體敘事的標準化傾向，又以高密東北鄉特有的觀音崇拜為內核，實現了美學升華。

在兩性關系的書寫中，小說通過男性“去勢化”與女性生命強力的尖銳對比，顛覆了傳統家族敘事中的同質化權力結構。上官家男性譜系的集體孱弱，不僅是對父權制神話的異質性解構，更形成了獨特的反成長敘事——金童終生未斷的“戀乳癖”將其困在精神幼兒期，這種對男性主體建構的拒絕，與主流文學“男性氣概”書寫相左。與之相對的如上官呂氏、上官魯氏等女性形象則以其蓬勃的生命力，突破了歷史小說對女性身體的同質化規訓，將母性本能升華為勃發的原始力量。

其次，莫言的身體敘事并未停留在對抗層面，而是通過“身體”本身的無限內蘊和強勁張力，尋找打破“同質化”和“異質化”文學書寫的路徑。小說的核心意象一上官魯氏的身體，可謂將個體的異質經驗升華為對民族命運的隱喻，使身體成為連接歷史真實與文學虛構的“第三空間”。由此，身體敘事不僅打破了同質化與異質化的靜態對立，更在動態博弈中開辟了新的可能性一—它既是對歷史暴力的控訴，又是對生命韌性的禮贊，為文學突破提供了兼具批判性與救贖性的路徑。

四、身體的建構：身體敘事的意義

從身體的隱喻可見，身體本身就是一個存在諸多內在聯系的有機整體。這一整體會超越自身邊界，逐漸與世界相連。因此，既要關注身體敘事的呈現形式和功能，也應重視其背后的價值意圖。

首先，身體敘事的直接源頭是莫言面對人類歷史進人現實和歷史價值立場后無限的悲憫意識。從空間維度看，“高密東北鄉”在莫言的小說中是永恒的創作母體。這主要是因為在他的小說中既包括肉眼可見的“高密東北鄉”，又有筆者所表達的更深層次的對家鄉的懷念。從時間維度看，中國進入近代化以來的發展史是莫言觀察的重要立足點。《豐乳肥臀》正是以高密東北鄉女性上官魯氏為中心，串聯起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風云變化。百年來各種思想、各種主義、各種立場隨著上官魯氏及其女兒們的命運軌跡緩緩展開，歷史濃縮在一個農家母親的庭院之中。這是一個通過經受苦難不斷提升精神層次的過程，其中肉體與靈魂相互交織的部分，暗示著莫言對于中華民族史的深刻思索，也透露出他對社會未來走向的隱憂。這其實和莫言的大悲憫思想密不可分。莫言放棄經典的宏大敘事，轉而從“小人物”的基層角度解讀民族發展史，并以“高密東北鄉”為空間縮影，使小人物們的身體遭遇變得更加具象化。盡管莫言的小說常圍繞生活困苦展開詳細闡述，不過在其中依然會滲透著一絲溫暖的成分。也正因如此，讀者能夠從文章中感受到一種超越苦難的善良與悲憫之心。上官魯氏以她一生的付出，成就了生命的苦難史，她的形象卻如同“大母神”一般代表豐饒的黑土地，不斷地給予，不斷地付出，以無限飄搖的一生記載著中華民族的命運和這片大地上一切歷史的痕跡。因此，“身體受罪”就成為了莫言悲憫情懷的隱喻，莫言小說中所塑造的關鍵角色通常不存在絕對的善良與邪惡，而是一種完全打破善惡對立的狀態，而成為了表現同一母題的群像共同體[5]。

而這一母題，直指“種的退化”。所謂“種的退化”，不僅是物質意義上血脈的稀釋，更是文化基因在歷史暴力中持續變異的隱喻。在莫言看來，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發展，后代的生命力完全不及先輩。上官家族的退化軌跡精準對應著中國從傳統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型過程中的主體性潰散。更具顛覆性的是，莫言撕破了啟蒙主義“歷史進步論”的溫情面紗，個體身體始終是歷史暴力最直接的承受者。因此，身體成為敘事的載體，其背后是莫言深層的文化與歷史的隱喻。所以，莫言才在小說中真切地呼吁最初始狀態生命力的還原。在《豐乳肥臀》中，從高密東北鄉先祖神話般的開疆拓土，到后代子孫的不斷萎縮退化——乃至上官魯氏和洋人教父結合所孕育的“種”，出現天生失明的上官玉女和永遠于時代無用的上官金童。故而，莫言所提出的“種的退化”從淺層來說是他對于社會急劇發展的深刻思索和質疑，而更深層次是他對人類能否實現長期良性發展的強烈擔憂。因此，從憂慮中生發出來的，就是文本中用“身體”進發出來的無限的“種”姓的原初呼喊。

五、結語

莫言策略，其深層內蘊在于將中國現代性進程中的陣痛，轉化為血肉身體與歷史暴力的肉搏，背后隱喻著文明的原初力量在現代化轉型中的困境，以及民族精神在斷裂中流失，又在創傷中重組的議題。因而，在“種的退化”的危機語境下，莫言仍投射出希望的曙光，其中蘊含著他對文明新生的深切期許。這種復雜的歷史認知，最終凝結為莫言特有的“泥沙俱下”的美學形態，真實地呈現生存的真相，讓污穢與崇高在身體敘事中共生。我們最終能看見，以身體為鏡，照見的不僅是民族集體的創傷記憶，更是文明在斷裂中的生機。這種超越善惡對立的敘事策略，最終指向作家對現代性的反思，以及對民族精神重生的辯證理解。

參考文獻

[1] 王朱杰.扶直抑欹以為美一—莫言小說對于生命主體的一種建構方式[I].中國文學批評，2019（1）.

[2] 齊林華.莫言小說身體敘事的基本形態探究Ⅲ.中國文學研究，2020（4）.

[3] 行超.重寫歷史與再造個人—一重讀20世紀90年代的新歷史小說[J].東吳學術，2022（5）．

[4] 張志忠.莫言筆下的母親與她的孩子們一一從《枯河》到《豐乳肥臀》Ⅲ].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9（5）.

[5] 欒為.身體的象征與文化記憶一《豐乳肥臀》的傳統文化書寫及其傳輸路徑[].中國文學研究，2023（4）.

（特約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