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115-03
自《詩經》至宋詞,對女性癡情的書寫從未停止。宋詞中“女思男”現象尤為突出,女性詞人直抒肝腸寸斷之情,男性詞人則多借女性口吻或旁觀者姿態作隱晦表達,其成因不僅關乎性別權力結構,更與文人的政治隱喻及價值取向密切相關。
一、宋代女性地位的依附性
1.社會中的性別壓迫
在宋代,女性社會地位低下,她們普遍依附于男性生活。北宋詩人梅堯臣作《戲寄師厚生女》一詩形象地概括了這一現象:“生男眾所喜,生女眾所丑。生男走四鄰,生女各張口。男大守詩書,女大逐雞狗。何時某氏郎,堂上拜娼叟。”雖然宋代法律規定婦女有一定的離婚改嫁權,但娶改嫁的婦女會被取笑,且堅持守寡的婦女會受到表彰。如北宋仁宗朝包拯的兒媳崔氏喪夫守子,發誓不再改嫁,于是“生為包婦,死為包鬼”這一貞節被視為美行。社會的變相提倡,不自覺地使婦女寧死也不愿改變堅守忠貞。基于女性在社會中的性別壓迫,她們只能依附于男性而存在。
2.婚姻制度中的情感壓抑
宋人婚嫁重財輕情,司馬光在《書儀·婚儀上》中痛陳時弊:“今世俗之貪鄙者,將娶婦,先問資裝之薄厚;將嫁女,先問聘財之多少?!彼未幕橐隽曀资古韵胍ㄟ^婚姻收獲一段美好愛情的愿望便只能是一種幻想。在宋代,男性可借科舉晉升改變命運,女性則被困于“嫁雞隨雞”的倫理枷鎖中。程頤“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訓誡,更將女性情感需求置于道德審判之下。這種制度性的壓迫,使得女性只能通過單向的情感宣泄尋來求存在感??臻g上的沖突和不共存使女性陷人了情感壓抑之中,她們便產生了諸如“腸欲斷、淚偷垂。月明還到小窗西。我恨你,我憶你,你爭知”等閨怨詞作,直接表達女子對男子的思念之情。如此反復,女性成為婚姻制度中的犧牲品,在宋代愛情詞中也就出現諸多“女思男”現象。
二、宋代愛情詞的政治隱喻
1.政治環境的變化與愛情詞的興起
北宋新舊黨爭、南宋抗金主戰派與議和派的沖突,使文人頻繁卷入政治風波,如蘇軾遭遇的“烏臺詩案”。在高壓的政治背景下,直抒胸臆的言志議政詩容易招致各種禍端,而以愛情相思、閨怨離愁為主題的詩體成為安全的抒情載體。正如屈原以“香草美人”來表達政治理想與自我修養,宋代文人亦以隱晦的方式喻政治失意,如辛棄疾以“蛾眉曾有人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暗喻政敵排擠。另外,宋代城市商業高度發達,都城遍布勾欄瓦舍、秦樓楚館。詞的傳播依賴于歌伎演唱,而愛情主題最符合娛樂場合的審美需求。柳永的詞作多寫市井戀情,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雨霖鈴·寒蟬凄切》),正是為歌妓量身定制,其流行反映了市民文化對愛情題材的偏愛。擁有雙重生活的文人士大夫,在朝堂恪守儒家禮法,私下卻流連秦樓楚館。這種公私領域的割裂,促使他們將情感宣泄轉向詞體。如晏幾道自序《小山詞》:“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愛情詞成為士大夫宣泄私人情感的合法出口,只是他們采取了一種比較隱晦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痛苦和煩悶[]。
2.詞人的家國寄托與政治隱喻
宋代詞人在創作愛情詞時,往往將家國情懷融入其中,形成獨特的政治隱喻。他們通過描繪女性對男性的深情厚誼,來隱喻自己對國家的忠誠和對政治理想的追求?!顿R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中“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補天裂”[之句,看似在寫女子思念男子,但辛棄疾怎會滿足于僅描繪春花思婦?他是在借用女性思念男子的方式來寄托其匡扶社稷的壯志。宋代詞人身處特殊時代,難以直言時弊。宋詞中屢屢出現的女思男現象,只是表象而已,詞人們實則是在言志抒懷。兩者之間的內在相通處,使“女思男”模式和詞人內心的真實情緒達到了一種共情契合:男性官場的失意不得志與女性愛情的不幸福是相通的;男性因漂泊流浪、羈旅行役而產生的對家鄉的思念與女子盼望丈夫歸家的心情是相同的;男性渴望建功立業、希望得到君主的賞識與女子渴望得到愛情、得到男性寵愛的理想是一致的。此時,詞中的女性已不是真正的女性,詞中的相思愛情亦不再是真正的男女之間的怦然心動一一女性對男性思念時的愁腸寸斷只是表象,其實質或是人生的困擾,或是憂國憂民的情思[1]。
在宋代愛情詞中,“怨婦”傾訴離愁別緒實質上往往是懷才不遇的士人的自我嗟嘆,這也是愛情詞多“女追男”現象的原因。因為詞人普遍懷有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愛情的失意不值得他們大書特書。這種家國寄寓與政治隱喻的結合,使宋代愛情詞具有了更深遠的意義。詞人們通過愛情這一永恒的主題,表達了自己對國家、對民族的深厚感情,使愛情詞成為表達政治情感的重要載體。
三、文人士大夫的價值取向
1.文人士大夫的家國情懷對兒女私情的消解
宋代文人士大夫以氣節為高,以國家社稷為重,以建功立業為人生追求,形成一種“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加之宋代文人與政治關系密切,其身份往往集政治家、官僚、文學家于一身,因此他們更多思考如何看待生死、如何獲得精神上的解脫和超越等宏大命題。從總體上來說,他們雖然沒有唐朝詩人那樣豪邁的氣象,但滿腔熱血、志在事功依然是他們主流的精神面貌,因而對兒女私情鮮少著墨。這些極具忠君報國思想的文人們在進行創作時,就更不可能在作品中抒寫以男性為主體的風情月思。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與辛棄疾“男兒到死心如鐵”等名句,皆將個人情感讓位于社會責任,彰顯士大夫“以國為先”的價值取向。宋人張舜民《畫縵錄》記載,柳永因《醉蓬萊·漸亭皋葉下》一詞觸怒仁宗,求見晏殊謀求調職。晏殊問其是否作詞,柳永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标淌鈪s道:“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绷乐坏脩桓嫱恕4死梢?,正統士大夫對直白情詞頗為排斥,即便偶有涉及,亦需借女性口吻掩飾,以維系士人身份的道德體面。
宋代雖呈現繁榮氣象,實則積弊深重。諸多士大夫身處此境,或命運坎坷,或壯志難酬。然而,在傳統忠君思想與時代精神的雙重影響下,他們的忠誠并非對君王的盲目追隨,而是將家國命運置于首位。蘇軾在《和陶詠三良》中慨嘆:“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亂治,臣子得從違?!蹦纤伪O察御史方庭實更是大聲疾呼:“天下者,中國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萬姓、三軍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陛下縱忍為此,其如中國何?其如先王之禮何?其如百姓之心何?”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可謂是振聾發聘,聞之令人拍案。
晏殊、范仲淹、宋祁、李綱、王安石等大臣,皆以詞人身份勇擔社會使命,強調昂揚的士大夫之氣和同仇敵汽的民族正氣。范仲淹“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的赤誠,辛棄疾“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哪怕是“奉旨填詞”的風流才子柳永,也并非真如他所宣稱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縱使柳永混跡市井、縱游于娼館酒樓間,但他也為了考取功名而苦讀儒家詩書經典,也曾為了遷官而四處奔走干謁,其渴望建功立業的心情溢于言表。
宋室南渡后,政治環境劇變,統治階級未能振興國勢,這反而激發了文人的愛國熱忱。陸游以“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抒發壯志未酬之痛;吳潛疾呼“更天叫、老子放眉頭,邊鋒靜!”;文天祥在《金陵驛》中寫下“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此類鏗鏘詞句,正是宋代士大夫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一既有對理想的執著,又含對現實的悲憤[3]。
2.邊患危機對文人士大夫價值取向的影響
宋朝始終籠罩在外患壓力中,北宋承受著遼、西夏的威脅,南宋更是長期面臨金、蒙古的巨大壓力。深重的邊患災難極大地激發了男性詞人的家國情懷和英雄主義,這些情感在詩詞主題中的映射,使愛國情懷的表達上升到歷史巔峰。他們開始更加關心君國大事,抗敵御辱并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彷徨感傷完全是國破家亡、衰亂世道的沉重嘆息。面對離亂時局,文人士大夫即便偶作情詞也僅是一種消遣。正如陸游在《花間集跋》中批判唐五代詞:“《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于無聊故耶?”在宜言志而不宜言情的時代,大丈夫就應該具備“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情懷。正因為如此,在宋詞中,凡是涉及軟綿綿的離腸淚眼、偏離了大丈夫至強至剛品質的詞,只得以女性口吻訴出。于是,除悼亡詞外,很少有描寫男子癡情的作品。邊患危機對士大夫價值取向的深刻影響,不僅塑造了宋詞中“大江東去”的錚錚風骨,更將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凝結為宋代文人士大夫集體性的精神追求,在歷史長河中激蕩出超越時代的文化回響[4]
四、結語
宋詞中“女思男”現象的形成,源于多重文化因素:其一,女性的依附性地位與婚姻制度的壓迫,導致其情感訴求集中于詞作;其二,政治高壓下,文人借閨怨隱喻家國情懷;其三,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價值取向與邊患危機壓抑了男性私情的直接表達。三者交織,使“女思男”現象成為宋詞中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既折射出當時的性別權力結構,又承載著文人士大夫的政治追求與道德理想。
參考文獻
[1] 楊海明.唐宋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2]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 袁行霈,羅宗強.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4] 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5.
(特約編輯 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