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03-04
《西游記》是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瑰寶,在其漫長的譯介史中,涌現出眾多承載不同功能與目的的譯本。若要探究這些譯本因何而譯,對這部小說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與接受有何貢獻,不同的動機如何通過語言得以體現,就必須先確定翻譯目的,而翻譯目的深受譯介語境的影響,因此分析譯本的譯介語境十分必要。本文選取的三個譯本在《西游記》譯介史上意義重大,對其進行歷時研究更能揭示翻譯語境、翻譯目的與文本差異之間的動態關系。
一、翻譯語境與動機對比
1.李提摩太與《天國之行》
李提摩太(1845—1919年)生于威爾士一個虔誠的浸信會農民家庭。1858—1860年間正值宗教復興運動的發展期,他深受第二次福音派復興運動的感召,決定奔赴海外傳教,于是在1865年,他辭去教職,進入哈弗福德韋斯特神學院深造。1866年,中國內地會成為中國第一個基督教傳教組織,引發英語世界廣泛關注。李提摩太一直認為中華民族是除基督徒外唯一高度文明的民族,因此借此機會,于1869年申請加入該組織來華傳教,隨后被派往山東煙臺。自此,他不僅致力于傳播基督教信仰,也深度參與了晚清社會的歷史進程,為東西方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
李提摩太終其一生都以傳播基督教精神與教義為使命。其間,他翻譯了如《大乘起信論》《妙法蓮華經》等許多佛教典籍,還將明代小說《西游記》也譯介至英語世界。他在《天國之行》中對基督教與佛教的思想進行了大量類比,并試圖從中國深厚的宗教傳統(尤其是佛教)中提取最接近基督教的內容,以此向英語讀者證明中國人文化心理層面已具備接受基督教文化的基礎。
作為在華傳教士,李提摩太的任務就是傳播基督教義,致力于以其深厚的宗教學識影響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這種身份自覺使他在華期間始終以基督教思維進行思考與閱讀。例如,他在研讀《大乘起信論》時,即便其佛教友人直言他不過是帶著基督教的思想來閱讀罷了,也堅稱這部佛經是基督教典籍{1]。這種“以基督教詮釋佛教”
的模式也貫穿于他對《西游記》的解讀中。于懷瑾指出,“對《西游記》的基督教式理解是促使李提摩太翻譯該書的最初動力”[2],因此譯介此書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認定其蘊含著深厚的基督教哲學基礎[3。此外,他對《西游記》的獨特理解也不容忽視。在《天國之行》導言中,他連用14組“不是…而是”的結構來闡述對這部小說的理解,即《西游記》并非戲劇、史詩、游記、《天方夜譚》式故事集、宇宙起源之書、赫西俄德《神譜》般闡釋自然偉力之作、魔法典籍、占星術手冊、《天路歷程》式從毀滅之城通向天國的朝圣指南、人類學專著、科學教科書、宗教比較論著、十四載朝圣記錄或宗教典籍,而是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4。此書內容豐富,且具有廣泛的傳播力與影響力,這也是他翻譯此書的動機之一。
2.亞瑟·韋利與《猴王》
亞瑟·韋利(1889—1966年)是英國著名漢學家,畢生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與詩歌的譯介,成就斐然。他早年就讀于拉格比公學,之后獲得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獎學金攻讀古典學,卻因為眼疾中斷學業。退學后,他在大英博物館工作,擔任東方出版物與手稿的助理館員。為整理館藏的東方畫作,他自學中文和日語,也由此開啟了對中日經典文學的譯介與文學及文化的研究之路。從韋利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古典文學翻譯題材兼具廣度和個人偏好。他始終秉持“為大眾讀者而譯”的理念,這種讀者意識在其《猴王》中尤為明顯。受此理念影響,他的語言表達形成了獨特風格,而其語言天賦也正是他的譯作廣受好評、使他成為聞名世界的翻譯家的一大原因。
作為20世紀享譽世界的漢學家,雖然翻譯和研究中國的古典文學是他的事業重心,但《猴王》卻是他唯一譯介的中國小說。基于現有文獻,其翻譯動機可總結為三個方面,即小說的獨特性,意圖翻譯創新并完成準確、忠實和結構清晰的譯本,某些歷史因素。正如其在序言中所說,“《猴王》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將美學與荒誕、深刻與戲謔結合在一起”5,他對小說的理解便是其第一個翻譯動機。此外,他還提到因篇幅過長,前人對《西游記》多采用縮譯形式,通常的做法是“保留全部八十一難但大幅刪減內容,尤其傾向于刪減對話”,而他卻反其道而行,“刪減大量章回,但幾乎全譯了所留部分”[5。他還向讀者說明翟理斯(Giles)的《中國文學史》僅收錄了原著片段,李提摩太譯本亦是。在評論海倫·海耶斯(HelenHayes)的英譯本時,他認為其“雖通俗易懂,卻不夠準確”,并且日譯本還存在“段落松散”的現象[5。基于以上論述,可以判定韋利希望推出一部與以往不同的譯本,即“精準、忠實、結構嚴謹”的《猴王》。這兩重動機已在序言中解釋清楚,但第三重動機則需要分析歷史語境。韋利1940年仿中國詩風創作的《審查制度》與1941年的反戰詩集《無解》揭示了這位漢學家的政治立場與對戰爭的關切。因此,《猴王》出版于1942年二戰硝煙彌漫之際,彼時的英國正深陷戰爭泥潭,此時出版主要是由于“歌頌英雄主義行為最受大眾歡迎”。
3.余國藩與《西游記》
余國藩(1938—2015年)祖籍廣東,生于香港,長于臺灣,是芝加哥大學備受尊敬的教授。他自幼便浸潤于中西文化的雙重滋養中,其學術生涯堪稱跨文明對話的典范。逝世前,他身兼數職:既是人文學院“卡爾·達林·巴克杰出名譽教授”,又擔任神學院宗教與文學名譽教授,同時還在比較文學、東亞語言與文明、英語語言文學及社會思想委員會四大跨學科院系任教。值得一提的是,他曾被錢鐘書譽為“海外學人三杰”之一,足見其對中國文學的學術造詣之深。
作為享譽國際學術界的權威學者,余國藩教授最廣為人知的成就莫過于完整地翻譯了《西游記》,于1977年、1980年、1981年及1984年陸續出版。據2014年10月其本人在芝加哥大學發表的有關個人學術經歷的講座,他表示是宗教史學家JosephKitagawa教授在察覺到該小說的價值與余教授的興趣后鼓勵他將這部東方史詩進行系統性譯介的。四卷譯本出版后,小說中豐富的佛教尤其是道教的象征意義多年來吸引了眾多學者深耕研究,余教授也并未停止對《西游記》的關注與研究,在積累了二十多年后,憑借個人的學術成就以及嚴謹的治學態度,于2012年對自己的全譯本進行了修訂。此外,柳存仁、李安綱等學者關于《西游記》中道教思想的探討激起了余教授對其譯本進行修訂的決心,也是他2005年退休的主因。他在序言中指出翻譯的主要原因僅在于打造一個盡可能忠實于這部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的英語版本[1]。他坦言,1969 年決定啟動這項翻譯工程時,主要基于兩個動因:一是矯正亞瑟·韋利備受歡迎的節譯本中存在的文化變形問題;二是鑒于這部小說所具有的研究價值[]。
二、翻譯目的與譯本呈現對比
翻譯中所用詞匯、句法和篇章的不同通常是由譯者的語言能力和翻譯自的決定的。前文分析指出,三位譯者的譯介語境和動機差異明顯,必然會體現在各自的譯本中。
李提摩太的翻譯目的實際為傳教,所以該譯本的目標讀者主要為在中國的傳教士。在翻譯時,他將《西游記》中的佛教思想與基督教進行對比,并借此向英語讀者揭示他們與中國人的信仰有相似之處,便于傳教。自始至終,他都致力于介紹《西游記》中的宗教文化。為實現此目的,他使用了大量具有基督意義的表達來翻譯佛教、道教、儒家思想甚至普通的詞匯。例如,在翻譯第一回中的“松根”時,他將其譯成“thefootofTreeofLife”,而生命樹是圣經語境里的核心意象。又如,在翻譯“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時,他直接采用了“God”的表達。通過這樣的置換,他精準地搭建起了基督教與中國宗教間的橋梁,嘗試播撒基督教義的種子,從而實現其核心翻譯目的。此外,《天國之行》全譯了悟空誕生與玄奘出身和第八十一難的情節,對西行途中的磨難進行了概譯,并縮譯了抵達西天的部分。作為傳教士,李提摩太深入研習過許多佛教典籍,而《西游記》是其譯介過的唯一一部文學作品,也正是因為其中的宗教思想。《天國之行》于1913年在上海首版,1940年再版,可見其市場與讀者需要。在此之前,《西游記》僅有零散的節譯本出版在各類雜志或者文集中。正因如此,盡管該譯本在文化傳播與大眾接受層面沒有多大影響,但作為《西游記》首個系統英譯的譯本,在其譯介史上仍然意義非凡。
對韋利而言,介紹或傳播佛教、道教文化不是他的目的。因此,他在翻譯過程中多選擇了省譯宗教詞匯,而保留了對情節重要或是便于理解的表達。比如,他對“松根”進行了省譯,除了它本身沒有特別的價值外,還因為他的主要自的在于刻畫孫悟空的英雄氣概。他將玉皇大帝的全名譯成了“JadeEmperor”,與李提摩太宗教置換和余教授的翻譯不同,韋利的譯名充分考慮了讀者的理解與接受程度。此外,他選擇在1942年推出其譯本,目的之一是借孫悟空的反叛精神表達對戰爭的控訴,并以東方敘事的奇幻色彩,為飽受戰爭之苦的人民展示對生活的期待。因此,他將譯本定名為《猴王》,并挑選了能突出猴王形象的章回進行翻譯。并且,他致力于呈現與前人不同的、具有完整結構的譯本,因此選取了原著前七回孫悟空大鬧天宮、玄奘身世、途中三難、取經緣起與終成正果的情節作為故事主體。其目標人群是英語語言的大眾讀者,因此語言表達避免了晦澀難懂。比如,他將沙悟凈的不同稱呼都譯成了“Sandy”,豬八戒譯成“Pigsy”等,都是出于對讀者接受能力的考量。
余國藩翻譯的主要目的是忠實、準確地譯介《西游記》,傳播中國文化。因此,他以嚴謹的學術態度完成了《西游記》的四卷本譯作,其中嵌入了491條學術注釋,撰寫了長達62頁的導言,彰顯其學術型譯作的屬性。在他的譯作中,每一處文化負載詞語都被認真對待,如無法恰當地用英文表達,則會被加以注釋,以便讀者理解。在翻譯“天河”一詞時,他譯為“HeavenlyRiver(Note:Heavenly River isthe Chinese name for theMilkyWay)”[],既表明了不同文化中相似意象間的區別,又通過注釋幫助讀者在這種區別中建立起了聯系。又比如,他將豬八戒的名字譯為“EightRules”。在這個譯法中,名字已不是簡單的稱謂符號,而是承載了玄奘對其徒弟的訓誡。余教授將其中隱含“戒條”的文化含義譯出,也體現了他對傳播中國文化的決心。“無論是導論還是譯文本身,現代學界在《西游記》上的研究成果對我的翻譯工作有很大幫助”[]。他傾向于將自己的研究發現都呈現在譯本中,以供后人研究。正因如此,這個全譯本對普通讀者來說可能理解稍顯困難,但并不影響其在西游譯介史上里程碑式的地位。余教授的翻譯行為只是為了打造準確的譯本,為英語讀者呈現原著的文學特點與文化傳統。他以嚴謹的治學精神與典雅的語言,贏得了普通讀者、學生乃至學界同仁的贊譽。
三、結語
歷時百年、跨越三個文化語境的譯本,是《西游記》跨文化對話的生動體現。李提摩太的宗教思想改寫、韋利的文學重構與余國藩的學術闡釋,不僅是譯者主體性在特定歷史語境中變化的體現,更是中西文化權力關系演變的縮影。《西游記》的譯介也表明了中國文學文化的外譯,必須滿足語境的需要,僅在語言層面的轉換是不夠的。《西游記》這三部代表性譯作也為中國典籍外譯提供了啟示:譯者的文化身份是交流的橋梁,其身份自覺可為改寫與忠實提供保障;譯本的定位需充分考慮目標語境,脫離現實則難以成功傳播;譯本的重譯并非重復性工作,相反,它能夠推動形式朝著多元化方向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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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