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單口喜劇中反語的語境順應性研究

[中圖分類號]J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8-0103-04

單口喜劇是一種新興的娛樂形式，近年來在中國呈現出顯著的流行趨勢。《脫口秀大會》作為這一領域的標志性節目，自2017年首播以來，憑借其與社會新興話題的緊密關聯性，不僅為大眾提供了高質量的娛樂內容，也為語用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語料支持。在此背景下，研究其中反語的語境順應性，不僅是對傳統語用學理論的實踐應用，也是對新媒體語境下語言使用規則的探索和創新。

一、問題的提出

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中首次提出漢語中的反語概念，將其定義為“說者口頭的意思和心里的意思相反，含有嘲弄譏刺等意思”]。此后的研究基本延續了此定義，即“正話反說”與“反話正說”。楊慶云認為反語具有以下特征：反語的字面義與隱含義并不是完全相反，而是具有辯證關系；說話人無需承擔話語責任，隱含義需要受話人自行識別[2。Grice的經典理論奠定了傳統語用學對反語研究的基礎[3。Sperber和Wilson在關聯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回聲提述論，認為反語的理解與生成取決于以下三個因素：識別出話語的回聲性、確定回聲觀點的來源、識別出說話人對回聲觀點的態度[4]。Clark 和Gerrig 則進一步提出了偽裝論[5。曾衍桃認為回聲和偽裝只不過是產生反語效果的語用策略，并不能體現反語的本質。前者只看到反語在語用語言方面的因素，而忽視了心理方面的因素，后者則相反。近年來，隨著神經語言學的興起，許多學者借助更精密的實驗手段研究反語。例如，張雨等人聚焦于二語反語的情感語用功能及不同情感語境對二語反語加工的影響，通過評級任務和自定步速閱讀任務發現，二語反語相較于字面語能減少消極心理狀態，且在高情感語境下反語加工成本更高、加工反應時更長。

綜上所述，反語與社會、心理和文化等因素密切相關，其目前的理論研究較為全面，各領域學者以不同視角剖析了反語的多個層面。盡管神經語言學提供了新的研究工具和視角，但語用學（尤其是認知語用學）因充分考慮社會文化背景和交際的動態性，在分析單口喜劇這種互動類語言時，仍具有強大的解釋力。本研究將從順應論的角度出發，聚焦于反語在特定交際情境中的運用，通過深入分析反語如何適應不同的語境，揭示傳統語用學在解釋反語現象時的獨特價值和持續活力。

語言順應論（簡稱“順應論”）是語言學家維索爾倫于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一種經典語用理論。該理論認為，語言的使用本質上是一個不斷選擇的過程，這種選擇可以是有意識的，也可以是無意識的，且可能受到語言內部或外部因素的影響。語言的可變性、商討性和順應性三大特性使語言使用者能在使用中做出恰當選擇。其中，可變性體現語言的多樣性，商討性反映語言的互動調整，順應性助力語言適應語境和交際需求。因此，在分析和解釋語言使用現象時，應重點關注以下四個方面：語境關系的動態變化、語言結構的適應性、選擇過程的動態性，以及選擇背后的意識程度[8]。這種理論框架為理解語言在不同語境中的使用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持。順應論自創立以來，被廣泛應用于語用學、翻譯領域，使很多語言現象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例如，張必勝等人基于語言順應論，探討了晚清翻譯家華蘅芳的科技翻譯活動，分析其譯材選擇與翻譯策略如何順應時代需求和目標讀者的文化傳統，得出譯材選擇要順應時代需要、翻譯過程需實現動態順應、翻譯標準應兼顧“信、達、雅”三原則的結論。徐學平等人基于語用身份論和語言順應論，探討了家校交際沖突話語管理中語用身份的建構與磋商過程，發現雙方通過動態磋商和身份調整實現沖突管理，以及沖突與合作可相互轉化，對家校合作具有正面作用[0]

反語作為一種特殊的語用現象，其核心機制在于通過表里不一的語義反差實現交際意圖的強化。這種反差并非隨機生成，而是語言使用者在特定語境中對語義、語用與語境關系進行的動態選擇過程。單口喜劇中的反語使用必須順應四個維度，即語境關系的動態性、語言結構的順應性、順應過程的意識程度、順應結果的協商性。這種順應機制使得反語成為單口喜劇中極具張力的表達工具。接下來，本文將聚焦反語的語境建構維度，具體剖析中文單口喜劇中反語語境順應性的運作機制及其喜劇效果生成路徑。

二、《脫口秀大會》中反語的語境順應性分析

語境順應性指語言使用過程中語言選擇必須與語境相互順應。根據維索爾倫的理論，語境包括交際語境與語言語境。本文將結合具體案例，從交際語境和語言語境兩方面進行分析。

1.反語在交際語境中的順應性分析

交際語境指語言使用者在交際過程中所順應的心理世界、社交世界、物理世界等語境要素[8]。語言使用者指說話人與受話人。說話人需要揣摩受話人的反應，而受話人也會根據說話人的表達方式調整自己的理解方式，這種雙向互動使得交際語境充滿了動態性和復雜性。心理世界是個體內部的認知與情感領域，它囊括了個性特征、情緒波動、行為意圖等復雜要素。這些內在因素在語用學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它們直接塑造了語言的選擇、使用和解讀方式。心理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使得語言使用者在交際過程中能夠靈活調整表達策略，以適應不斷變化的語境需求。例如：

大家先別笑，現在網上已經開始有人說我了，說徐志勝（說）脫口秀沒什么實力，全靠臉。真的，聽到這質疑，我才意識到，原來我還是個“脫口秀花瓶”。

——第四季第4期

“脫口秀花瓶”一詞的使用巧妙地體現了語言使用者對心理世界的順應。表演者作為說話人，通過自嘲的方式表面上承認自己“全靠臉”，但實際上是在回應外界的質疑，這種表達既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又巧妙地傳達了對自身實力的自信。觀眾作為受話人，會根據表演者的語氣和內容調整理解方式，意識到這是一種反語，從而與表演者建立情感共鳴。從心理世界的層面看，表演者選擇用自嘲的方式化解外界的負面評價，不僅符合其個人風格，也通過情緒的反差增強了幽默效果。同時，表演者的行為意圖是通過反語回應質疑，既維護了自己的形象，又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這種語言使用者與心理世界的雙向互動，使得反語在交際中產生了強烈的幽默效果，體現了語言選擇與心理因素的深度融合。

社交世界由各種社交場合和社會環境構成，并受到一系列行為規范和文化準則的約束。語言使用者必須遵循特定的交際規則，以確保其言語行為被社會所接受并達到預期的交際效果。不同文化背景中人際距離、權力關系、情感表達的認知差異，會系統性地影響對話節奏、信息密度及表達直接性等。成功的交際不僅需要掌握語言表層結構，更需解碼深層的文化編碼機制，通過動態調整實現文化認知框架的適配。物理世界的交際語境是一個動態的多維空間，其核心要素是時間與空間的指稱關系。其中，空間指稱涉及絕對空間定位、說話人的空間感知、語言指稱的空間指向及交際雙方在物理環境中的具體位置。此外，非語言的交際符號也在這一維度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例如：

我只是說了一句“我想喝酸梅湯”，我感覺我就正式加入他們的流水線了…我想著臨走之前把這杯喝完唄，等我起身穿衣服的功夫給我滿上了怎么碩大一個火鍋店就容不下一個空杯子呢？

一第五季第2期

從社交世界的角度看，海底撈作為一個社交場合，有其特定的行為規范和文化準則。表演者簡單的言語行為觸發了服務員的流水線式服務，體現了服務行業的高效文化。服務員的行為符合海底撈的交際規則，即顧客的需求必須被迅速滿足，這種規則使得表演者的簡單請求被無限放大，最終形成了一種幽默的社交互動。從物理世界的維度看，時間的流動性在段子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一—表演者提到“臨走之前把這杯喝完”，暗示了時間的順序性和事件的動態性。空間指稱也非常具體，酸梅湯的位置從桌上到服務員手上，這些空間變化與表演者的動作（起身、穿衣服）緊密結合，增添了非語言的交際符號，形成了一個動態的物理場景。

2.反語在語言語境中的順應性分析

語言語境是指在語言使用過程中，語言使用者根據語境因素而選擇的各種語言手段。它主要體現在上下文中，具體包括篇內銜接、篇際關系、線性關系三個方面的內容[8。

篇內銜接是語篇內部的連貫機制，通過連詞、邏輯關系、省略、互指等手段實現語篇的語義關聯。例如，連詞的使用可以明確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省略則通過省去重復信息提高語篇的簡潔性，而對比和比較則通過強調差異或相似性增強語篇的邏輯性。這些手段共同作用，確保語篇在語義上保持連貫。例如：

搶外賣比搶菜難太多了，因為我得等那個飯店老板搶到菜之后啊。我就靠搶不到外賣瘦了20斤。很多人問我說你靠什么減的肥，我說主要是靠手速慢啊，以前減肥是要努力的，現在不努力肯定是要減肥的。

—第五季第2期

這段文字通過篇內銜接的手段，利用對比和邏輯關系制造幽默。表演者使用了“因為”這一連詞，明確地闡述了“搶外賣難”與“等飯店老板搶到菜”之間的因果關系，使聽眾清楚地了解到搶外賣難度大的原因，增強了語篇的連貫性和邏輯性。在“我就靠搶不到外賣瘦了20斤”中，省略了諸如“因為經常”“所以”等一些冗余的關聯詞語及部分重復啰唆的語義成分，簡潔地表達了因果關系，因此聽眾能依據語境推斷出完整的語義，避免了語句的拖沓，使語篇更加緊湊流暢，提高了其簡潔性。“搶外賣比搶菜難太多了”突出了搶外賣的難度，展現了二者在獲取難度上的差異。表演者將“以前減肥是要努力的”和“現在不努力肯定是要減肥的”進行比較，強調了不努力導致減肥的反常情況。這種對比和比較的運用增強了語篇的邏輯性和趣味性，使語篇的邏輯轉折更加鮮明，進一步凸顯了語篇所傳達的幽默詼諧的效果，讓聽眾在對比中感受到語篇所蘊含的獨特邏輯，從而在語義上保持了語篇的連貫性。

篇際關系或互文性涉及語篇與其他文本之間的關聯性，包括語篇主題、文體類型或語體風格的選擇與表達。互文性強調語篇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其他文本相互引用、借鑒或呼應。例如，一個語篇可能通過引用經典文本或借用流行文化中的表達方式，與讀者的已有知識建立聯系，從而增強語篇的表達效果和理解深度。例如：

我越來越覺得霍格沃茨也不是個好學校。伏地魔都要來了還擱那玩魁地奇，你說誰家正經學校還上體育課啊？你但凡拿出中國學子一半的學習態度，伏地魔也不敢造次是吧…朋友們，這才叫好學校！霍格沃茨（重點版）。

第五季第1期

表演者通過篇際關系與《哈利·波特》的敘事背景建立聯系，同時通過與中國教育的現實進行對比，制造了強烈的反諷效果。表演者先引用了《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設定，暗示霍格沃茨不符合傳統意義上的“好學校”標準。同時，通過對比魁地奇運動和中國學生的學習生活，將魔法世界的危機情境與現實教育的高強度學習態度相結合，形成了一種荒誕的邏輯。熟悉《哈利·波特》的聽眾會在“魁地奇”與“學習”的反差中獲得喜劇快感，而對教育內卷有切身體驗的觀眾則會在“中國學子一半的學習態度”的夸張表述中產生共鳴。表演者通過這種多層次的互文召喚，將單口喜劇文本轉化為一個文化拼貼場域，讓聽眾在笑聲中完成對兩種文本體系的重新解讀，最終實現了幽默表達與社會批判的雙重功能。

線性關系是語篇的時間序列關系，涉及話語、話步等出現的先后順序。線性關系決定了語篇的邏輯發展路徑，如在對話中，提問與回答的順序、陳述與反駁的順序都會影響交際效果。在脫口秀中，表演者通過精心設計的話步順序來引導觀眾的注意力，從而實現幽默效果。例如：

我前幾年坐火車排隊取票嘛，那個隊伍就很長，就擋住過道了，然后就會有人想從中間借過一下，基本上都是從我這里借感覺他們看見了我，就像是看見這個公序良俗的漏洞：快來插隊呀，這里有一個人性的缺口。

第五季第7期下

這段文字通過線性關系逐步推進笑點。首先，表演者從“前幾年坐火車排隊取票”這個日常生活場景切人，勾起觀眾的熟悉感。其次，隨著“隊伍很長”“擋住過道”和“有人借過”的逐步展開，觀眾的注意力被自然引導至場景的復雜性上。再次，表演者以“從我這里借”為轉折點，制造了“插隊者像發現公序良俗漏洞”這種荒誕的反差，并通過“只要有人插隊都會選擇我這兒”的遞進，強化了這種不合邏輯的荒誕性。最后用“人性的缺口”這一夸張比喻收尾，將線性推進的事件轉化為對社會現象的反諷。這種線性關系先用“排隊取票”“隊伍很長”等常規信息建立場景，再逐步加入“借過”“插隊”等矛盾元素，最后用“公序良俗的漏洞”這類超現實比喻將笑點推向高潮。聽眾跟隨時間線的推進，經歷了從熟悉到荒誕、從平靜到爆笑的情緒轉變，而線性關系正是這種情緒起伏的隱性軌道。

三、結語

本研究基于順應論，通過探討反語在交際語境和語言語境中的順應性，揭示了反語如何通過動態選擇適應不同的語境需求，從而產生幽默效果。研究發現，在交際語境中，反語的使用不僅依賴于說話人和受話人之間的互動，還受到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在語言語境中，反語通過篇內銜接、篇際關系和線性關系等手段達成語篇的連貫性和邏輯性。這些發現不僅豐富了反語的理論研究，也為理解幽默語言的生成機制提供了新的視角。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探索反語如何進行結構順應，以及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運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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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徐學平，李依.沖突話語管理中語用身份的話語建構與磋商I].現代外語，2022（5）.

（特約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