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塔》的空間隱喻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55-04

美國華裔女性作家（R.F.Kuang）于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巴別塔》（Babel）。該小說斬獲第58屆星云獎最佳長篇小說獎、2023年軌跡獎最佳奇幻長篇小說獎、2023年英國國家圖書獎等諸多獎項。小說《巴別塔》以牛津大學巴別塔學院為敘事中心，通過中英混血主人公羅賓·斯威夫特（RobinSwift）的視角，揭露看似學術機構的巴別塔實則是服務于帝國殖民擴張的權力機器。在小說中，巴別塔是“全牛津最高的建筑”，“是推動英國擴張的最重要的力量”[]，是被賦予了符號意義的特殊空間。正如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MichelFoucault）所認為，“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

一、經濟控制與文化掠奪

匡靈秀借助巴別塔學院的層級部門設計將權力關系具體化。巴別塔學院的每一層級既是獨立的功能模塊，又是整體殖民機器的齒輪。巴別塔學院底層一樓的會客大廳的銀條經濟是整個殖民體系的經濟基礎，具有經濟控制的職能。中層二樓到四樓的法務部、口譯部、文學部從物質攫取轉為文化掠奪和精神控制，具有文化馴化的職能。

巴別塔一樓的會客大廳是整座塔樓唯一允許平民進入的區域，所有交易都在這里進行。在《巴別塔》的作品設定中，銀條是生活在牛津的人們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巴別塔通過銀條的流通和維修服務收取高額的費用，并將刻銀術知識壟斷在塔內。米歇爾·福柯（MichelFoucault）“經常以‘知識—權力（knowledge-power）’來指稱‘微觀權力（micro-power）’”[2]。銀條的流通完全由巴別塔壟斷，刻銀術知識被嚴格封鎖在巴別塔內學者手中，平民被迫以高昂的代價換取銀條服務，形成“知識一權力”的閉環。巴別塔底層空間的銀條經濟通過剝削平民的財富，為殖民體系的上層權力提供穩固的物質基礎。巴別塔學院對經濟的掠奪不僅限于牛津本地，更是通過帝國的殖民貿易網絡蔓延至全世界。巴別塔通過銀條經濟的循環，將殖民地的資源轉化為支撐上層空間知識壟斷與文化掠奪的養料。會客大廳表面上是銀條交易服務場所，實際上是帝國經濟控制的樞紐。

中層的法務部、口譯部、文學部通過翻譯、傳播等手段掠奪文化資源，鞏固帝國的殖民地位。法務部在開展國際條約、海外貿易工作的同時，會免費將《拿破侖法典》翻譯成其他歐洲語言?！霸谥趁裾邔χ趁竦貙嵤┲趁襁^程中，殖民者首先引入本國政治經濟司法體制管理和統治殖民地…殖民地人民被迫接觸迥異于本土文明的歐洲文明”[3。巴別塔免費翻譯法律文本旨在將符合帝國利益的法典等文化產品輸出到其他國家，實現意識形態的潛移默化滲透。后殖民主義翻譯理論強調，文化殖民者通過翻譯傳播其意識形態，從而控制目標語言國家及其人民，達到殖民目的。法務部或直接或間接地推動了殖民主義國家改寫他國本土文化的目的。三樓的口譯部是口譯員的大本營。他們為殖民官員提供即時翻譯服務，“在說清楚基本觀點的同時不冒犯任何人”]。口譯員為了維護帝國利益，利用語言翻譯技巧模糊、美化帝國侵略的本質，成為殖民體系的中間人，在保證帝國利益的同時調和文化沖突。四樓的文學部負責“把外國小說、故事和詩歌翻譯成英語”，但反向把英語譯為外語的卻不常見。文學部的單向翻譯行為既不是基于學術層面的傳播或研究需求，又不是因為帝國民眾對外國文學作品的閱讀喜好，而是從屬于帝國侵略目的的文化掠奪行為。帝國主義的強權擴張已經會使用經濟和文化方法取代軍事方法。在《巴別塔》的設定中，翻譯時丟失或扭曲的含義被刻銀術捕捉并轉化為魔法。銀條的魔力藏在“語言中無法用詞語表達的部分，在我們從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的過程中丟失的那一部分”I?？蹄y術的運作依賴于殖民地的語言資源?！鞍足y能捕捉到丟失的語義，將它轉化成真實的存在?！盵文學部把外國小說、故事和詩歌翻譯成英語，通過單向翻譯限制帝國文化外傳，而掠奪他國文化資源。掠奪來的文化資源通過銀條轉化為真實存在的物質暴力。

二、知識墊斷與權力隱喻

巴別塔的三層空間不僅通過功能分工實現殖民控制，其垂直結構本身也暗含了權力運作的深層邏輯。巴別塔學院的頂層刻銀部作為知識壟斷的核心，象征著帝國殖民權力的“理性化”偽裝；底層的經濟控制區域是物質攫取的直接場域，為上層權力提供養分。

巴別塔的上層區域是知識壟斷與銀條生產的核心區域。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Bachelard）在《空間的詩學》中提出，建筑的空間結構不僅是物理形態的具象化，更是人類精神與權力關系的隱喻載體。他尤其強調垂直性（verticality）的象征意義，認為建筑的垂直分層對應著社會層級的權力秩序[5。刻銀部等知識壟斷機構與銀條生產空間位于建筑的頂層，“使所有思想在接近屋頂時都變得清晰”[5]。巴別塔的五樓和六樓分別是參考資料室和教室。這里存放著初級讀本、語法教程、文選、同義詞詞典，以及世界上每一種語言的詞典。歐洲語言的語法匯編一套就填滿了整個展柜，東方語言卻只有寥寥幾冊[。展柜的擺放反映了巴別塔中不同文化的價值排序，是權力關系的物化表達。歐洲語法匯編占據了整個展柜，代表著歐洲文化被視為更高級、更重要的文化，而東方文化則被邊緣化，成為次要和附屬的存在。巴別塔建構了一個以歐洲文化為中心的知識空間，充當了權力流動的載體。?？略凇兑幱柵c懲罰》中提出了等級排列的概念。他認為，“在規訓中構成一個單位的，既不是領土（統治單位），也不是地點（居住單位），而是等級”。等級成為權力的一種表現形式，權力本身既是一種等級排列藝術，又是一種通過空間的編排來改變安排的藝術。權力通過對個體在空間的定位來區別對待它們。在《巴別塔》中，殖民地學生被選拔或招募到巴別塔學習語言和翻譯技巧。作為權力的載體，巴別塔為了更好地展現其對殖民地學生的規訓，以歐洲語言語法為標準建立了一套知識體系，將西方文化置于中心位置。在這種空間權力關系中，權力看似靜默無聲，但像“毛細血管”那樣無處不在。在本就稀少的東方語法匯編中，“在最前面的編者永遠是不列顛白人，而不是以那些語言為母語的人”。不列顛白人編者以西方文化視角闡釋東方語言文化，使其文本刻上強烈的西方文化烙印?！翱臻g中蘊含著主體之間社會權力博弈、均衡的關系，充滿著建構與反向運動、壟斷與監控及控制與抗爭等?！苯淌以谄毡橐饬x上是學生學習的場所，具有純潔、知識與希望的空間屬性。巴別塔中的教室則成為規訓殖民地學生的主要空間。巴別塔學院通過招收殖民地的學生，利用他們的母語天賦開發新的配對鐫字。“巴別塔像囤積白銀一樣搜羅外國語言和外語人才，利用他們打造僅讓英國受益的翻譯魔法”

位于頂層的刻銀部是巴別塔的核心，它不僅是銀條魔法的制造中心，還是帝國權力進行殖民壓迫的空間?！霸谡蛣e塔中，八樓是唯一隱藏在門扉和高墻之后的區域”]?？蹄y部因承載著巴別塔各種核心的技術和知識，實質上成為權力的空間隱喻，并由此產生權力關系，最終轉變為對人產生影響的權力。“某種空間形態的持續指向的是某種權力配置的持續”8。權力在作為規訓與懲罰的空間中運行及展示，而空間則成為一種規訓的技術和實現手段。巴別塔中的每一個部門都是殖民機器的齒輪，刻銀部則是驅動齒輪運轉的力量?！翱臻g的命運取決于權力”?？蹄y部通過研發與實施刻銀術，將語言“這種充滿生機的能量轉化為某些更強大的能力”Il。它既是維護城市運轉的核心技術，又是帝國實現文化掠奪、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的工具?？蹄y術的力量來源于不同語言之間的差異性，依賴于豐富的語言資源，尤其是與西方語言差異更大的殖民地語言。巴別塔有自的地搜羅具備出色語言天賦和學習能力的殖民地學生。他們在這里被賦予“嚼舌人”的身份，負責鐫刻銀條和維護銀條的魔法效果。羅賓的中英雙語能力、拉米的印度梵語傳承、維克圖瓦的馬來語母語天賦，都被轉化為研發刻銀術的能量。他們的語言天賦成為帝國擴張的工具。

三、全景敞視與規訓實踐

巴別塔被精心劃分為底層經濟控制、中層文化掠奪、頂層知識壟斷三層空間，在功能上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形成“金字塔”式的空間結構。權力通過空間分割、單元化、等級排列和表格化管理強化控制[10]。

巴別塔的三層空間結構不僅是殖民權力的物質載體，更呼應了杰里米·邊沁（JeremyBentham）的“圓形監獄（Panopticon）”構想。這一空間權力模型被?？逻M一步發展為“全景敞視主義”，權力通過空間的編排實現規訓。巴別塔的高層通過提供銀條服務向下滲透控制，底層卻因語言知識和刻銀術技術的被壟斷無法反向控制高層。語言知識和刻銀術技術的壟斷成為巴別塔權力運行的技術黑箱。刻銀術的運作原理被刻意隱瞞，平民僅知曉銀條的效果，只能依賴巴別塔學院提供的銀條服務。?？略凇兑幱柵c懲罰》一書中仔細剖析了圓形監獄理論的權力建構機制，并將其概括為“全景敞視主義”的實踐。權力并非單純地通過暴力或法律來實現，而是通過分割原則和單元定位方法保障自身的順利運作。福柯認為，紀律是規訓權力得以實施的一個重要手段，而紀律的有效實行則需要依托于空間?？臻g是權力的來源，權力也蘊含于空間之中。巴別塔的三層空間結構為權力的施行提供了渠道，是紀律得以有效實施的原始范本，形成了從物質攫取到精神控制的完整剝削鏈條。

從隱喻角度來看，匡靈秀通過巴別塔的三層空間構建了殖民權力運作的完整圖譜，三層空間不僅是功能性存在，更是對殖民主義不同維度的深刻象征。巴別塔現有的空間權力關系其一發生在帝國和殖民地之間，其二體現在以洛弗爾教授為代表的殖民者和殖民地學生之間，其三發生在壟斷了刻銀術技術的巴別塔學院和平民之間。其中，帝國、巴別塔學院和殖民者等主體是巴別塔空間的剝削階層，他們對巴別塔空間發揮著支配者的角色和功能，而殖民地、殖民地學生和平民等則是巴別塔空間的被剝削階層。在這種不平等的“剝削——被剝削”關系下，巴別塔學院攫取了權力。帝國和殖民地、殖民者和殖民地學生、巴別塔學院和平民之間的權力發生了空間固化，在巴別塔這一空間中形成了穩定的統治秩序。巴別塔成為權力的物質形式，權力滲透在巴別塔的三層空間中。巴別塔對殖民地學生發揮著作用，控制著他們的行為，并對他們恰當地發揮著權力的影響，最終達到權力在空間中運作，空間在運作中生成權力的目的。

權力通過巴別塔發揮空間規訓的作用，使巴別塔中的殖民地學生被規則同化。在頂層空間的資料室中，巴別塔的統治階層將西方語言語法置于中心位置，有意識地建構了一種西方語言高于東方語言的等級秩序，從而規訓殖民地學生對語言等級乃至國家等級的認知。殖民地學生在這樣的空間環境中逐漸接受文化優劣的預設，甚至主動貶低母語傳統。巴別塔通過三層空間結構將權力直接滲透到殖民地學生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建立起權力從宏觀到微觀滲透的完整網絡。殖民地學生們在巴別塔中被灌輸所謂的精英意識，認為自己是被選中的幸運兒。他們接受嚴格的訓練，學習如何通過翻譯和鐫刻銀條來施展魔法，而刻銀術要求操作者嚴格遵循語言學規則與操作流程，操作者的任何偏離都會導致魔法的失效或反噬?？蹄y術測驗既是一場讓學生們“最害怕”且“決定命運”的考試，更是?？率揭幱柵c懲罰的完美實踐。認為在巴別塔學院外無法生存的殖民地學生，只能將自我價值等同于成績、等同于刻銀術操作的精準性。“規訓‘造就’個人。這是一種把人既視為操練對象又視為操練工具的權力的特殊技術，是一種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敝趁竦貙W生被培養成工具，被迫將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知識用于帝國的生產。巴別塔通過刻銀術將掠奪來的文化資源轉化為暴力手段，為帝國帶來更多的經濟利益和政治權力。

四、結語

《巴別塔》通過其精心構建的三層空間結構，深刻揭示了殖民權力運作的復雜機制。底層經濟控制奠定物質基礎，中層文化掠奪實現意識形態滲透，頂層知識壟斷完成權力的理性化偽裝。底層的經濟控制區域為中層的文化掠奪提供物質支持，中層的文化掠奪區域為頂層的技術壟斷輸送養料。它們既是殖民機器的獨立部件，又是權力鏈條的關鍵環節。巴別塔不僅是帝國霸權的物質載體，更是后殖民主義話語中權力空間化的經典隱喻。后殖民時代的文化霸權并未隨著槍炮的沉寂而消失，而是以更隱蔽的方式潛藏于知識生產與空間秩序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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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