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樹木的生長：后人類視角下《素食者》主人公的三重他者身份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19-04

作為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韓國作家，韓江用詩意的散文語言直指歷史的創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她的作品常常從平凡的生活切入，由現代婚戀困境、對歷史事件的反思遞進到對人類社會與人性的反思。在獲2016年布克國際文學獎的作品《素食者》中，韓江講述了女主人公英惠在婚姻、原生家庭和社會的暴力下，一步步從拒絕肉食到拒絕人類身份，決心成為一棵樹的蛻變過程。

本文旨在從后人類理論視域下的女性主義、殘疾身體研究與跨物種倫理三個維度出發，分析《素食者》中英惠在父權中心主義、健全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話語下的三重他者身份“性別她者”、“瘋癲他者”與“植物它者”，以及英惠如何逃離同一性體系對他者施加的暴力，在“成為一棵樹”的嘗試中找到了自我，為促進后人類主體的多元和諧共生提供了參考。

一、父權中心下的“性別她者”身份

《素食者》中的素食不僅是一種飲食選擇，也是一種身份認同。在德里達提出的肉食菲勒斯中心主義中，“肉被符號化成一種原始的父系權力象征，是人類在自然界層層盤剝后獲得的產物”，女性被排斥在肉食話語的權力中心之外。在此體系下，英惠看似平凡的素食選擇意味著背離從前剝削她的父權話語，因此她被肉食秩序的維護者剝奪了妻子與女兒的社會身份，淪為邊緣的“性別她者”。

1.被剝削的妻子

首先，作者開篇從丈夫的視角出發描寫英惠，在男性凝視中奠定了英惠被客體化為他者的基調。一天早上，英惠的丈夫由于自己起晚面臨上班遲到，將情緒發泄到英惠身上，責怪她“你瘋了嗎？怎么不叫醒我？”，并對英惠“破口大罵”，催促她快些做好早飯。丈夫的暴怒使英惠慌亂中不小心切傷了手，手指流出了一滴血。當英惠把手放到嘴里吮吸時，鮮紅的顏色伴隨著奇特而甜滋滋的味道讓她鎮定了下來。丈夫的遷怒像兇器一樣刺傷了英惠的身體，而流出的血將她在婚姻中承受的漠視和言語暴力具象化了。吃下這滴血使英惠意識到，自己的軀體已經多次像這樣被暴力剝削，供丈夫吞食。

吃下血的第二天英惠就做了個夢。夢里的她在森林里迷了路，并走進一個掛滿血肉的冷庫，遍尋出路無果。正如弗洛伊德指出，“夢境是現實世界的反映”[，英惠的現實處境在夢中得到了進一步演繹：本來與丈夫攜手進入婚姻的英惠，卻在婚后獨自前行，承擔一切繁重家務，以及丈夫的語言和肢體暴力。不僅如此，“經受父權暴力宰制的女人，正如被肉食者宰殺的獵物一樣”。隨著英惠不斷深人“冷庫”一樣的世界，她也接觸到了更多和她一樣被物化、消解與吞食的女人，意識到了自己在肉食體系中的“她者”身份，于是從夢境中覺醒后，她開始以素食反抗父權對她的剝削。

2.被規訓的女兒

在父權肉食性的秩序下，英惠不僅是婚姻中被剝削的妻子，更是在原生家庭中被暴力規訓的女兒。英惠在夢中的冷庫不僅見證了食肉的真相，還加入了食肉的行列，“我咀嚼著那塊軟乎乎的肉，咽下肉汁與血水。那時，我看到了倉庫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血坑里折射出的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正照應了英惠在童年目睹父親殺狗的回憶。自家的寵物小狗在不慎咬傷了人后，被父親用繩子拴在摩托車后面，拉著奔跑直至勞累死亡，因為“跑死的狗肉更嫩更香”。在小狗瀕死之際，英惠“直勾勾地看著它那雙閃著光的眼睛”，見證了不聽話的小狗被暴力制裁的過程，并在家人的勸解下吃下了它的肉，加入了社會對這一弱小物種的裁決。

父親對小狗的處置在英惠整個成長過程中起著威懾作用。父權制下的英惠為了避免像小狗一樣“被宰殺”的命運，一直順從父親“以大男子主義著稱”的規訓。當一向服從的英惠以素食表現出對父權的反抗時，父親通過肢體暴力迫使英惠吃下肉，聲稱“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導致英惠最終以割腕相抗爭；而英惠的母親作為父權體系的幫兇，哄騙割腕后住院的英惠喝下山羊肉湯，并警告她：“你現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在肉食性話語主宰的世界中，英惠的家庭成員一同扮演了父權制的執行者，致力于“修正”素食者英惠；而當英惠一再堅持自己的素食選擇時，丈夫選擇了與其離婚，父母則“再也不愿見到二女兒了”。這種父權肉食話語下的“排她性”將英惠推向了精神崩潰，走向了下一重“瘋癲他者”的身份。

二、健全中心下的“瘋癲他者”身份

后人類殘疾研究指出：“健全主義話語下的身心障礙人士需要被‘修復’，因為他們不具備人類社會成員的全部功能，這種評判標準使他們成為被排除在同一性框架之外的他者。”3]從后人類的社會建構論來看，正是主流的肉食話語將素食者英惠建構為精神異常的“瘋癲他者”，使她徹底失去了話語權與主體性。

1.集體話語建構的瘋女人

福柯認為，“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并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4以割腕抗爭的英惠療愈出院后，仍然飽受偏見。在肉食性話語的權威下，人們將她還是不肯吃肉的行為看作“她沒有恢復正常的證據”，進一步以“瘋癲”的名義禁錮了她身體里抗爭父權的自我。繼英惠被父母與丈夫驅逐后，英惠的姐夫趁英惠服用精神藥物之際侵害了英惠，徹底將其推向精神崩潰，使英惠被烙上另一重“瘋癲他者”的身份。

不同于傳統父權執行者的英惠丈夫與父親，英惠的姐夫需要全部依賴姐姐永惠的收入和操持來維系家庭，是父權制下的邊緣男性。他雖然沒有與英惠的父親和丈夫一樣，直接行使父權的暴力手段，但他也是一個肉食者，通過偽裝成植物，誘騙了英惠的身體。在見證英惠為堅持素食而割腕后，他被英惠用生命書寫的反抗藝術所吸引，“如今她不吃肉，只吃谷物和蔬菜。這讓他覺得與那塊如同綠葉般的胎記相輔相成，構成了一幅最完美的畫面。從她的動脈噴出的鮮血浸濕了他的白襯衫，然后又凝固成了紅豆粥色的血漬，這些都讓他覺得是一種無法用命運來解釋的、令人震撼的暗示”。懷著對小姨子的欲望，他趁著英惠剛出院精神衰弱之際，提出在喜歡植物的英惠身上進行花朵彩繪的要求，并通過在自己身上也畫上花朵的紋樣，將自己肉食者的身份偽裝成了植物，用藝術和交媾捕獲了英惠。當醫護人員趕來時，肉食者姐夫得到釋放，而英惠因其“素食者”的他者身份失去了為自己辯駁的話語權，被關進隔離病房，徹底打上了“瘋癲”的烙印。

2.健全主義下被修正的人

自從來到精神病院后，英惠遠離了肉食社會的權力中心，并因此緩解了自身承受的父權壓力。但進入精神病院的英惠并未遠離人類社會的評價體系，而是要以“瘋癲他者”的身份面對另一重健全主義的邊緣化。英惠身為精神分裂患者，既不被理解，也得不到傾聽，只有一同住院接受治療的熙珠為英惠的痛苦而難過。但是在健全主義的“正常人”視角下，熙珠對英惠的感情因其患者身份而遭到了質疑：“原來是熙珠，她可能剛才哭過，所以眼晴紅腫得厲害。熙珠原本就這么重感情嗎？還是說她是一個情緒起伏嚴重的患者？”在健全主義的話語下，被確診為精神病患者的熙珠和英惠難以得到平等的對待，她們的話語和思想都被打上了“不正常”與“不可信”的標簽。

在健全主義主導的體系下，被診斷為精神分裂和厭食癥的英惠失去了自主權，被視為需要修正的“異常人”。當英惠不愿意吃飯時，醫護人員難以深入理解她這么做的動機，只得縛住她的四肢，給她插上胃管，強制注射食物。“護士用強有力的大手固定住英惠凹陷的雙頰后，主治醫生趁機把胃管插進了她的鼻孔。”這一強制舉措最終導致英惠失血，命懸一線。誠如巴特勒所言：“人類肉身的局限性成為危及我們生存的條件，身體只有身處于社會性的時空環境中才能生存，而這種暴露于他人的身體足以招致暴力。”[5當英惠被束縛在床上接受插管治療時，她的身體是社會性的身體，是需要接受修正的“他者”之身。因此，對于英惠而言，只有脫離自己的人類肉身，才能逃離同一性話語對她的強制修正。最終，英惠通過跨物種的嘗試在樹海中找到了容身之所。

三、人類中心下的植物它者

后人類學者提出，在人類中心的視域下，植物一直處于非我族類的“它者”地位，被看作沒有思想與主體地位的存在。然而，樹木作為一種緊密的生命共同體，容納了被人類社會拒斥在外的他者，為英惠展示了人類同一性體系之外的多元可能。最終，英惠通過成為“一棵樹”的嘗試，脫離了人類中心下的“自我一他者”二元對立體系，在包容差異性的樹群中尋得了自我。

1.打破同一性尺度的植物它者

長期以來，以人類為中心的人文思想持有一種自然與文化二元對立的主張。在“自然一文化”的分析框架中，自然中的物種是需要被人類文明征服的、規訓的存在。但正如后人類學者哈拉維所強調的，“我們必須重新考慮與這些非我族類物種他者的對話，我們必須建立一個人類不再是所有事物尺度的對話體系”，從而構建一種以他性為導向的倫理規范。在植物生命的術語下，樹木的生長規律打破了人類的同一性尺度，為英惠展現了人類準繩外的可能。

在入住隔離病房后，通過與樹木不斷地建立聯系，英惠發現了樹木獨特的生長方式：“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為樹都是直立著的……但現在明白了，它們都是用雙臂支撐著地面所有的樹都在倒立。”在人類的法則中，代表思想和靈魂的大腦需被安置在人類的直立身體的頂端，從而“使最高決策者能夠平靜地思考整個身體的福祉”凹，而植物的生長規律則推翻了形而上學以人為準的衡量尺度，將自身的精華和靈魂集中于地面下層的根部，把人類標準下的“高”放置在“低”的位置，以一種跨物種視角對人類尺度提出了質疑。在英惠眼中，“所有的樹都在倒立”，用自己的方式向她展現人類同一性規則之外的靈魂。漸漸地，企圖擺脫人類軀殼的英惠在模仿樹木“倒立”的過程中“身上長出了樹葉，手掌生出了樹根”；在植物生命的話語下，她的軀干不再需要被人為修正，而是可以“不停地，無正境地”生長出自我的形狀。

2.通往差異性自我的植物它者

德里達指出，“要打開差異的多樣性，每一個他者都是絕對獨一無二的，若立足于同一性的自身保持，無法打開外部與外在性，因而面對現代性的危機，就無法超越自身的傳統。”樹木作為見證人類英惠的植物它者，為英惠展現了人類中心話語之外的可能。一直沒能在人類社會得到理解的英惠，在雨夜聽到了樹林呼喚她的聲音：“融化在雨水里一切融化在雨水里…我要融入土壤。只有這么做，我才能萌芽新生。”被人類社會施加多重他者身份的英惠，終于被樹林所接納，走上了追求差異性自我的道路。

因此，英惠最終雨夜出逃與絕食的做法并非突然之舉，而是她在以自己的方式逃離人類的軀殼，成為不被定義的樹，感受體內發芽、開花與凋謝的植物時間；她一步步成為植物的過程，就是她在重重他者身份下尋找自我、重獲新生的過程。如果說在第一章“素食者”里，英惠從夢中覺醒選擇素食時，她的身體就已經種下了反抗的種子，那么第二章“胎記”中英惠身上出現的花朵彩繪，就是她自身迎來的植物花季，而在第三章“樹火”中，英惠已經走向了植物進化的尾聲。通過絕食，英惠得以推動自己的人類肉身走向“凋謝”，而逃往樹林，并像“一棵被雨淋濕的大樹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山坡上”的舉措，正是使體內的希望之種在大雨中“融入土壤”，向死而生。通過與“植物它者”建立關系，并重塑肉身“成為樹木”，英惠最終抵達了人類同一性體系之外的世界，借植物的形態長出了真實的自我。

四、結語

《素食者》以詩意化的文字描述了父權制與人類中心主義的背景下，女主人公英惠決心逃離同一性的暴力，從人類變成一棵樹，找到真實的自我，重獲新生。在小說中父權中心主義、健全中心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的評價體系下，英惠通過跨物種的嘗試，與同一性體系施加在她身上的三重他者身份不斷進行抗爭，終于在人類評價體系之外生長出自我的模樣。

本文為理解《素食者》文本提供了新視角，為涉及跨物種倫理的文本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路徑。正如英惠所說：“世上所有的樹都跟手足一樣。”非人類物種對差異性主體的接納為我們未來的發展提供了新思路。一方面，人類需更新現有的社會認知，避免對社會他者施加同一性暴力。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建立一種新的后人類主體觀，后人類的主體是跨差異的主體，但同時也在主體內部體現差異性。這種打破同一性、接納他者的后人類思維范式可以使我們跳出同一的、二元對立的倫理體系，走向一個多元主體和諧共生的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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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