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建東小說集《黑眼晴》的工業空間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51-04

空間既是小說人物日常生活交流的場所，也是文學研究中難以割舍、無法忽視的焦點，對于工廠類小說來說尤為顯著。置身于當下高度浮華的城市化景觀中，小說集《黑眼睛》中的八方煉油廠似乎是工業文明后某種舊景式空間的回光返照，作者那些看似隨意附筆的工業衍生品，實際上都是精心營造的空間布景，極具在場實感。然而，不同于傳統工廠小說所關注的歷史進程與當下生活沖突的淺層經驗表象，劉建東則是致力于在四種工廠師徒關系中嵌入一些更具深遠意義與超越性的議題，叩問時代猶如黑白刻木的偽與真。本文從空間批評的角度出發對文本中的工業空間進行拆解，將文學生產與空間建構、文化表征以及其所指向的社會背景予以有機整合，從生產建構、生活情境與個體感知三個空間維度，對社會工業化進程中存在的問題進行思辨，以探究工人群體從集體本位向個體本位過渡歷程中自我生命價值的確認。

一、生產空間

列斐伏爾將馬克思的生產實踐論的觀點引人生產空間研究，使生產空間呈現出一種人化的自然景觀。就其文化表征而言，文學作品所再現的景觀場域都蘊含著特定的文化內涵及象征意義，承載著主體不同的思想情感線索。小說集《黑眼晴》中所展現的生產空間一一八方煉油廠，構成了小說里始終存續的物質性背景依托。它不只是工廠生產和工人勞動的客觀容器，有關工廠物理空間的變遷背后，還隱匿著經濟體制結構下國有企業的興衰、生產裝置與工人的現實聯系及精神對抗。

1.生產工廠的物理變遷

在就工廠類小說而言，工廠空間要素的變遷絕非僅局限于與工廠緊密相連的地理范疇，它更是特定時代語境下各類生產關系相互碰撞、激烈角逐的關鍵場域。在小說集中，作者對工廠環境的描繪往往會在不經意間滲透進特定的歷史文化意蘊。

在計劃經濟背景下，作者對工廠的描寫夾雜著時代所帶來的頹敗沉重的空間氛圍。《黑眼睛》中寫到1965年的駱北風從石油專校畢業已經兩年，“八方煉油廠還沒有建好，那些裝置還只是沒有生命和溫度的重金屬，它們委屈地散落在華北平原南部的一片荒野之中，在那個春天成了一個凄冷的棄兒。建設了兩年的煉油項目，國家突然下達了停建的通知”[。

而這則停建的通知可以追溯至1957年《人民日報》的一則社論《城市建設必須符合節約原則》，該社論指出在城市建構與規劃中存在著“四過”問題，進而引發了反“四過”運動，但接踵而至的社會運動又將城市建設推向高潮。直到

1965年，對城市規劃的批評聲仍然此起彼伏，這也就造成城市規劃領域內的很多工業工程項自被迫擱置，一些基礎建設陷入停滯狀態。

直到1973年春，煉油廠才重新恢復建設，“大家像是期待孩子出生一樣，奔走相告，興奮異常”[1]。值得注意的是，1973年是在其他工廠小說里極少出現的一年，它的全球性背景正是中東石油危機爆發。石油作為工業的血液，對國家在國際上話語權的提升至關重要。隨后，我國根據國際形勢頒布了“四三方案”，即大規模引進國外技術，其中石油化工就占了極大比例，在這種形勢下石家莊煉油廠也開始恢復生產建設。可見，有關煉油廠的變遷并不只與國企改革相關，還緣于其自身作為石油生產行業所具備的獨特時代屬性。

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我國經濟運行模式開啟變革之旅，計劃經濟時代遺留的傳統生產空間逐步走向解構。彼時，工廠作為處于嚴密制度管控之下的空間實體，追求效率最大化成為其空間建構的核心訴求。在《閱讀與欣賞》中，工廠操作間的墻上寫著“備戰大檢修”的大字標語，工人們像被擰緊發條的高效機械裝置，難得有休息的機會，就連一向溫柔的師傅也因為“我”拿錯風把而“罵我是個豬”，但“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人們的注意力只是在與時間賽跑的搶修”，力求契合市場經濟的激烈競爭環境。其中所表現出來的技術革新對社會的影響、時間就是金錢的勞動觀，正是卡林內斯庫所區分的社會現代性的體現，人與機器都成為生產要素并被整合為增值工具，不斷推動空間生產的發展。

然而，20世紀90年代，煉油廠的生產邁入陣痛期。它“像一匹駱駝一樣，在苦撐著沒有水、沒有食物的日子，像走進了永遠無法走出的沙漠，越來越走下坡路”I。在深化改革的推進及外企資本介入下，工廠原有的運行機制開始顯露出與當下市場規則相悖的特性，舊有的生產空間在變革中敗退，煉油廠也在地理空間上呈現出破落的景象。還有下崗的工人們，他們都來到了郭志強開辦的化工設備維護公司，走向各自適合的工作崗位。這種國與私的強烈對比正是時代語境下工廠生產空間的裂變，體現出新的改革矛盾和時代要求。

2.生產勞動的規訓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與身體具有本質性的密切關聯，并指出空間生產始于身體生產。因此，對工人本身及其勞作的觀照也是研究工廠小說生產空間的重要方面。相較于過去“十七年文學”及“改革文學”所確立的以工業現代化為旨歸的國家想象，聚焦于裝置車間下作為主體的人的生產與心理狀態，進而關涉日常生活中個人存在的精神困境。

在計劃經濟時代，《黑眼晴》中的駱北風被歷史開了玩笑，成為一個趁著雪夜破壞國家生產裝置的反動分子。當他自身難以承受“選擇”帶來的時代重壓時，他走出指揮部后在工廠的裝置間狂奔，“塔、管線、球罐、泵都在我的視線中模糊了，它們變了形，成了畢加索筆下的變形的物體”。顯然，外部空間的變形并非由表面上主人公殘缺的身體造成，而恰恰是空間權力運作的反向證明。這種運作方式在福柯的《規訓與懲罰》中被界定為“規訓”，“肉體基本上是作為一種生產力而受到權力和支配關系的干預，當肉體被政府體制所控制時，它變成了一種有用的力量”2。同樣，自我國步人工業社會以來，工業化進程在顯著推進的同時，也對人類及其生存狀態作出一定的要求。例如，小說中的孟指揮曾把人的身體比喻為一套生產裝置，“原油就是它的血液，塔、管線、泵就是它的軀干，而主控制室就是它的大腦，抓革命促生產，抓大腦，就能促進人的進步”。可以看出，計劃體制下的空間權力將人作為生存工具進行改造，所以駱北風奔跑中的環境變形，既是主人公生命存在的焦慮感外化，又是空間形式帶來的時代規訓。

依據身體與空間的雙重關系，空間的變化一定程度上作用于身體的變化，社會變遷與工業化進程也在不斷改變著工人的精神面貌。20世紀70年代初期，駱北風開始進行反抗實驗，他把自己清冷的宿舍變成一個供青工們唱歌跳舞的快樂小屋，使得小屋以獨立的姿態遠離被生產和裝置包裹的工廠，變成一間拒絕被同化的“異托邦”。同時，小屋在空間表象上的格格不入也吸引了女表工段紅霞的目光，她開始主動接近駱北風并試圖擺脫對工廠裝置的依附，渴望成為一名歌唱家。除此之外，《完美的焊縫》中的師傅也打起了國有工廠舊設備的主意，將其偷偷轉手變賣為徒弟籌錢治病。他們逐漸意識到工廠環境內隱藏的生產秩序，在生產需要與人文意識之間破土而出。

二、生活空間

1.公共空間的擴張

工廠內的生活區作為工廠的延伸區域，是工人們日常起居、安置身體的生存場所。這種依工廠而居的集中化居住策略，一方面能夠為工人帶來便利，有助于更加有效地提升工業生產效率，另一方面工業與生活的緊密結合使工人成為工廠的附屬設施，呈現出生活空間公有化的趨向，從而強化了工廠對工人的日常管控。例如《完美的焊縫》中，小蘇來到郭志強位于生活區的家，在似睡非睡間，郭志強的三位師弟邊說邊笑地走進客廳，屋里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在碰到小蘇后，“他們沒有羞愧，沒有驚訝，沒有一點點闖入者的不安”，反而泰然自若地向小蘇打招呼問好。小說中雖然沒有解釋師弟們因何不請自來，但可以推測這與他們的師傅懷疑誰是背叛者有著莫大關聯，師弟們充當著監視者的角色，是師傅權力的維護者，他們對絕對私密的生活空間的入侵，使得“家”成為一個開放性的公共空間。小蘇恐懼的反應也反映出在以師傅為核心的工廠全面監視下，空間與權力相互作用，持續塑造出既飽含驚懼情緒，又呈現馴服狀態的身體，而這也指向阿爾都塞所提及的“勞動力再生產”，它不僅對工人的技能提出再生產要求，同時也對工人的身體屈從提出歸順統治意識形態的再生產要求。

2.心靈空間的開

空間與精神相互連接，在人們賴以生存的物理空間之外，還存在著精神維度的情感認知世界。列斐伏爾在《日常生活批判》中對“人”做出了相應的定義，“人歸根到底不是經濟人、理性人、技術人、勞動人、政治人，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凡夫俗子”[3。人作為生存個體，始終囿于生活這張繁密的巨網中，婚姻、家庭及人際交往作為最直接的表現形態構成了人們生活空間中的生產和再生產。

當工人的生活空間受到工業倫理的強力掣肘時，工人群體的道德準則失衡等問題逐漸突顯，兩性關系的改變和重組是其最為顯著的外在表現形式。《閱讀與欣賞》中的女師傅馮莖衣在陷入無愛的利益婚姻后，沒有偏安一隅，而是被奢靡的物象繁華誘惑游轉于多個男人之間，將車間廠區變成她的約會場所。《完美的焊縫》中的師傅在生活區和鄉下南營鎮擁有兩個家庭，像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各自相安無事。《卡斯特羅》中莊師傅的女兒莊小妹認為自己屬于臨時工，屬于下等地位，為求父親幫忙，不惜與丈夫合力上演婚姻鬧劇。這種肉體背叛和婚姻關系的不平等是生活空間中工人心靈錯位、個人欲望膨脹的重要表征，也是馬克思異化理論經由列斐伏爾從經濟領域擴大到人們日常生活空間的直接表現。

三、個人空間

在小說集《黑眼睛》中的工廠敘事語境下，個人空間的定位發生了顯著變化。它不再扮演生產空間和生活空間的附屬角色，而是與個人所處的地理環境密切相連，囊括人生際遇、內心活動、精神意識等不同維度，共同構成了與工廠環境相互呼應的個人空間體系。四篇中篇小說中，每一則情節與人物的矛盾展開都是圍繞師徒關系層層鋪陳。工廠空間的倫理秩序，尤其是師徒關系這一微觀層面，展現出更為多元且復雜的情感因素，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工廠空間獨特的人文景觀。

1.師與徒的關系

當個人處于工廠這一空間裝置中，師徒關系成為整個人際關系中繞不開的扭結點，師與徒之間存在著多重復雜關系。一方面，師傅向徒弟傳授工作技術，符合現代工業生產流程所規定的管理與服從關系。另一方面，師傅又引領著徒弟順應傳統倫理價值的尊卑秩序，師傅也就從技術權威向生活權威乃至精神權威滋長，隱含著諸多社會性的人事糾葛，成為探究工廠人際關系與生產組織協同邏輯的關鍵切入點。

隨著時代的變遷，師傅這一形象也在發生變化。工業建設時期，師傅可以說是“父”的變異體，嚴師如父的師徒關系與父子關系存在異體同構性，而在20世紀90年代的商業浪潮下，技術權威逐漸失效，空間的身體性重新出場，師徒之間的價值分化產生強烈的精神碰撞，《完美的焊縫》便是體現這一現象的典型的一篇。小說主人公郭志強是一個熱愛詩歌的理想主義青年，在進廠第一年，師傅用塔與泵的關系引導郭志強走出自卑，幫助其建立自我認同感，自此師傅成了郭志強最敬重的人。然而，當他發現師傅有兩個家庭，以及偷取國家舊設備給師弟的孩子籌備手術費等行為時，師傅在他心中的崇高地位發生變化。為此，郭志強做出了一系列不合常規的“叛徒”行為，這些都可以看作是對工廠空間內倫理秩序的挑戰。小說不僅要處理具有主體意識的徒弟如何面對在技術、生活與精神方面都具有統攝地位的師傅，更要探討市場經濟浪潮下個人精神選擇的問題。因為對師傅權力的挑戰，“就是對師父的不認同，而這種不認同與對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態度是一個邏輯”[。這也是郭志強長期被孤立排擠，經常到偏遠地區出外勤的重要原因。

2.女師傅的形象

隨著我國工業化程度加深，女性成為勞動力進入大規模生產，同樣成為消費的主體參與現代性的構建，這使得區分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性別意識形態變得模糊，且不可避免地與男性一致遭遇到生存性傷害。在四種師徒關系中，對《閱讀與欣賞》里馮莖衣這一女師傅形象的塑造可以說是耀眼的存在，她不再是“十七年工業小說”中的“鐵人”，而是兼具風姿綽約與能力卓群雙重特質。這在一方面體現出工業化進程中女性價值的提升，另一方面揭示了20世紀90年代消費環境下的女性在精神與肉體方面產生的新困惑。

身處工廠的馮莖衣，作為“我”的師傅是“全廠最好的班長”，多次帶領班組在重大搶修工程中大顯身手。她曾把廠區比作危險的叢林，在充滿男性氣質的工廠中馮莖衣的比喻可以說是不同凡響，極具女性的自我認知及主體性價值。然而，工業現代化并非只帶來有利的一面，消費時代中價值錯位的衍生病癥、性資本化的陷阱也隨之而來。

《現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中指出，日常消費世界“也指人們消耗自身的性的生命能量，以滿足人們對男女歡娛的本能需要。簡言之，我們把日常消費世界理解為‘飲食男女’的領域”5。小說中，馮莖衣縱欲的生活將工廠變為一座欲望工廠，她在夜場和王副總跳舞，不過是以其權力供養自己的物欲。最初馮莖衣選擇丈夫也只是因為美貌與金錢的等量價值交換。從表面上看，她的“性資本化”完全是出于主動，但是無論馮莖衣如何獻出自己的身體，其“主動”的背后實質也包含著巨大的“被動”性。除了她自身畸形家庭的影響外，在物欲橫流的時代，女性依然處于被男性選擇的困境也是重要原因。正如菲爾斯基所言，消費文化的出現“促成了女性新的主體形式的塑造，女人私密的需求、欲望和自我認識被商品的公共再現及這些再現所承諾的滿足感所影響”。

四、結語

小說集《黑眼睛》以“八方煉油廠”為敘事核心，通過工業空間的多元維度描寫反映了中國經濟體制轉型期的社會裂變與人們的精神陣痛。作者不僅再現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下工廠物理空間的興衰變遷，更以知識分子的敏銳將先鋒文學的實驗性融人現實主義敘事，通過細膩的筆觸解剖了生產規訓對工人身體的宰制、公共空間對私人領域的侵蝕，以及師徒倫理在時代浪潮中的異化與重構，拓展了當代工業書寫的思想深度。

參考文獻

[1] 劉建東.黑眼睛[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2] 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3] 劉懷玉.列斐伏爾與20世紀西方的幾種日常生活批判傾向[J].求是學刊，2003（5）.

[4] 孟繁華．“師徒關系”的背后與深處：評劉建東的幾部中篇小說Ⅲ.文藝爭鳴，2017（10）.

[5] 衣俊卿.現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人自身現代化的文化透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6] 菲爾斯基.現代性的性別[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

（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