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克制到解放：英國文學中的女性自我認同變遷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43-04

文學與社會的關系是文學研究中不可忽視的核心命題。文學作品來源于社會生活，這一觀點被文論界普遍認同[1。美國文學理論家韋勒克和沃倫曾指出，文學的生成與發展實際上取決于或依賴于社會背景、社會變革和社會發展等因素[2]。文學研究需要與社會現實相結合才能更好地體現其現實意義。作為承載著豐富文化內涵的信息載體，文學作品不僅記錄著創作者的思想軌跡，也影響著讀者對生命價值的理解。通過閱讀文本，人們能夠挖掘其中蘊含的文化觀念，進而思考自身的存在意義[3。以女性文學為例，已有許多學者對各個歷史時期的英國文學進行研究，但從時間線性維度研究女性自我認同的發展變遷仍存在研究缺口且不夠深入。本文擬通過梳理英國文學作品《達洛維夫人》和《西北》，探究兩部作品中女性角色如何在不同歷史背景下理解和建構自身身份，以及她們如何應對社會期待與個人訴求之間的沖突。

在傳統的勞動分工中，男性控制公共領域，而女性獨自承擔起家庭中的重擔，從啟蒙運動帶來的思想解放，到法國大革命時期女性首次集體爭取政治權力，再到工業革命為女性創造經濟獨立機會，這些社會背景、思想發展和歷史條件的交織，使得女性平權理念經過長期發展逐漸形成完整體系。隨著時代的發展，文學中女性角色的演變呈現出清晰的軌跡：從被動接受傳統性別定位，到主動探索自我價值，再到追求多元化的身份認同；同時，女性身份認同的建構也歷經從單一性別維度向多元交叉協商的轉型，這一過程體現了女性從“平等訴求”向“差異包容”的范式演進。在當今全球化語境中，多元身份認同已成為女性解構權力矩陣、重構主體性的生存哲學。

一、《達洛維夫人》—在婚姻與社交義務中的掙扎

1928年英國女性獲得和男子同等的選舉權，19世紀中期，大量學校開始招收女學生，并就男女教育內容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有部分女性提出：為了經濟獨立，已婚女性和未婚女性都應當在勞動市場上與男人自由競爭，爭取同工同酬。然而，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由于其歷史的局限性，仍存在許多不足。首先，英國上層階級女性意識啟蒙較早，而下層女性仍然處于無知蒙味的狀態，導致女性思想的普及與自我認知的整體轉變未能廣泛形成。此外，一些女性即使受到局限，但也能作出改變并廣泛宣揚此種觀念。受解放平等觀念影響的主要是英國上層社會女性。一方面，她們開始為自己爭取權利，遣責社會中女性不平等現象；但另一方面，她們對傳統的家庭性別角色缺乏正確的認識，也并未形成反抗的趨勢

《達洛維夫人》首次出版于1925年，講述了克拉麗莎為舉辦宴會，在家里家外奔波忙碌的一天。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弗吉尼亞·伍爾夫采用意識流的形式記錄了克拉麗莎的所見、所知、所感，讀者由此能真切感受到克拉麗莎真實的內心世界。作為英國上層階級女性，克拉麗莎的行為及思想也側面印證了女性思想的啟蒙。其進步性表現在克拉麗莎內心對自由和自我實現的追求，其局限性則體現為她對婚姻的選擇和維護。伍爾夫以意識流的方式描繪了克拉麗莎·達洛維在籌備宴會一天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展現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女性在婚姻、社交義務中的困境與掙扎。克拉麗莎在婚姻、社交義務中的矛盾處境，既映射出當時女性所面臨的性別角色壓迫，也通過其內心世界的展現，揭示了女性自我認同的迷茫與探索軌跡。因此，克拉麗莎的內心掙扎不僅僅是個體的心理沖突，同時也是時代性別規范和社會角色對女性的壓迫的體現。

婚姻在克拉麗莎的生活中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體現，更是社會義務和責任的象征。從家庭結構的構成來看，英國家庭通常以男性為中心。男性掌管著家里的經濟大權，婦女通常負責家庭事務和教育子女，即使在20世紀初，社會對女性的期待依然是在家相夫教子，克拉麗莎的選擇就是這一社會期待的體現。年輕時的克拉麗莎充滿活力，對未來有著自由的向往。她可以和彼得肆意地談論未來，也可以和薩利一起讀柏拉圖、莫里斯、雪萊等等，夢想建立一個沒有私有財產的社會。然而，作為一位上層階級女性，社會傳統和她所受到的教育讓克拉麗莎最終選擇了家境優渥、社會地位較高的理查德·達洛維作為她的丈夫。這一選擇也預示她的生活幾乎被社會期待所主導，尤其是在扮演婚姻與家庭角色的要求上。以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為代表的早期女性主義者曾批判傳統婚姻對女性的壓迫，認為婚姻不僅使女性喪失經濟獨立，還將其身份認同禁錮在“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框架中。這種局限性不僅源于其丈夫理查德·達洛維的個人期待，更源于上層社會對“完美妻子”和“社交名媛”的普遍角色定義。

為了合乎社會規范，克拉麗莎將自己塑造成標準的中產家庭主婦一一達洛維夫人。與年輕時相比，婚后的她主動弱化知識儲備，不再學習外語和歷史，日常閱讀僅限于淺顯的回憶錄。這種現象實質源于當時社會對家庭女性的定位，人們并不要求她們掌握那些“非常規”的能力，而僅通過她作為女主人的角色對她進行價值判斷。因此，她竭盡全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她把自己的客廳變成了某種聚會的場所…無數枯燥乏味的人聚集在她舉辦的宴會中。在宴會的社交場中，她始終努力維持既定形象，絕不讓其他面貌的自我顯露分毫。然而，每一次的社交游走都讓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是自己，而是成為了“某種東西”。“某種東西”暗示著達洛維夫人將自己客體化，成為丈夫理查德維護身份的工具，因為克拉麗莎坦言“這些派對完全是為了他”，自己已經成為不斷舉辦宴會、重復同樣無意義事物的機器。

盡管如此，“她這類女人必須要保持所有這些沒完沒了的交際，可她做得很真誠，因為那發自她自然的天性”[4。“天性”是克拉麗莎從小接受的上層社會教育，即社會規訓的表達。在文中，伍爾夫著重描寫了大本鐘這一意象，每當克拉麗莎流連于街頭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忘記身為女主人的責任時，大本鐘就會敲響。正如福布斯所言，大本鐘是男性的、社會規范的象征，“大本鐘提醒著克拉麗莎，這振聾發聘的、強有力的鐘聲會保護每一個遵守男權社會價值觀的人，因為這鐘聲象征著倫敦的力量和其供養倫敦人民的能力”[5]。每當她試圖打破世俗框架的束縛，回蕩的鐘聲便會將她拉回現實一這些富有節奏的金屬鳴響，實則是社會規訓的具象化表達，時刻提醒個體遵守既定的生存法則。

然而，盡管克拉麗莎從未真正擺脫這些外在的限制，但她內心依然有著對自我實現的向往，對過去的回想和緬懷激發出她內心一直隱而未宣的渴望。在獨屬于自己的小閣樓上，克拉麗莎逃離了理查德和傭人的視野，展現出最真實的自我，流露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對好友薩利的回憶反映出從小被社會規則束縛的克拉麗莎內心對灑脫、自由的渴望。第一次見面時，克拉麗莎就被薩利吸引，她羨慕薩利的氣質一一那種放縱的氣質，就好像什么都能說，什么都能做，而這恰恰與她從小所接受的上層社會女性教育相反。在年少的閨房里，她和薩利談論生活，談論該如何去改造這個世界。而意圖參與社會改革的女性意識和對放縱恣意生活的追求，在克拉麗莎變成達洛維夫人之后消散殆盡了。克拉麗莎照料一切，一直努力扮演一個完美的女性形象。然而，回到小閣樓這一獨屬于自己的空間，她的梳妝臺上擺放的并非化妝品，而是“所有的新酒瓶”。“酒瓶”在此既是克拉麗莎對“達洛維夫人”這一角色的情感宣泄，也是她無法擺脫傳統社會定位的掙扎。

初戀彼得的到訪讓克拉麗莎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喚醒了她內心一直被壓抑著的對自由的渴望。與一貫優雅溫和的達洛維夫人不同，見到彼得的第一眼，“她多驚訝呀，多開心呀，多膈腆呀”，這樣的反應宛如一個嬌羞的女孩，彼得的出現喚起了她年輕時的記憶，也使得她開始反思當前的生活現狀。當彼得哭泣的時候，她探身向前，握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向自己，吻著他，她甚至想到：“如果當初我嫁給了他，這樣的快樂就整天都屬于我了！”這種想法讓她在心中吶喊：“把我帶走。”長久以來“達洛維夫人”的生活讓克拉麗莎倍感壓抑，彼得的到來讓她萌生了逃離的念頭。這個男人雖無法給予她貴族階層的錦衣玉食，卻是唯一能洞悉她靈魂深處的人一“他們總是有種奇特的溝通能力，不需要語言的溝通”。然而，當他僅僅將她視為“正宗的女主人”，并為了另一個女人決意離開時，所有幻象都轟然破碎，克拉麗莎再次跌人冰冷的現實。

于是，在意識流敘述的加持下，讀者可以深刻感受到克拉麗莎在真實自我和“達洛維夫人”之間的矛盾和掙扎。一方面，她擁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疲倦于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社會責任；但另一方面，她囿于時代和傳統的限制，只能將自我愿望掩蓋于完美的社會角色之下，屈從于婚姻的枷鎖。她不斷在外在的社會限制和內在的自我意識間進行著反思和掙扎。盡管克拉麗莎選擇屈從于這種社會期望，但她內心的掙扎和對自由選擇的渴望，恰恰是女性思想中對自我認同的早期呼喚。通過克拉麗莎的內心世界，我們可以看到女性意識覺醒的種子。這顆種子至關重要，為后來女性的思想發展生根發芽奠定了良好的根基。

二、《西北》- 譜寫多元身份的新篇章

進入21世紀的現代社會，相較于此前女性思想聚焦性別平等的普遍訴求（如同工同酬、生育自主權等），這一時代的女性思想更注重解構單一的女性身份神話，承認女性群體內部的多樣性一一如黑人女性、移民女性、工人階級女性等群體的獨特經驗常被白人中心主義敘事所遮蔽。這種轉向不僅揭示了過去時代下女性思想和自我認同的局限性，更印證了斯·巴特勒的理論，即將身份認同視為動態的社會實踐而非本質化的標簽，從而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更具包容性的視角。

扎迪·史密斯的《西北》出版于2012年，講述了少數族裔在英國的生存故事。史密斯在訪談中坦言，她始終關注“身份如何被他人定義，又如何被自我重構”，這種思考與女性身份流動性的強調不謀而合。小說通過白人女性利婭與阿爾及利亞裔丈夫米歇爾的婚姻關系，探討了跨文化語境中女性如何應對多重身份交織的沖突。

利婭對生育的抗拒本質上超越了傳統性別角色分配的范疇，成為第三波女性主義視域下多元文化身份協商的典型表征。作為英國自由主義教育的產物，利婭被灌輸“英國文化教育女性應該獨立，做任何她們想做的事”的觀念，她將生育視為對主體性的威脅——認為那意味著“死亡、時間和衰老”。然而，其愛爾蘭裔母親代表的凱爾特傳統與阿爾及利亞裔丈夫米歇爾承載的北非家庭倫理，共同構成文化他者的壓迫性凝視：前者將生育視為女性血脈延續的神圣義務，后者則通過“子嗣是家庭完整性的基石”的敘事強化性別規訓。利婭的焦慮因而具有雙重文化政治意涵：一方面，英國主流文化以“進步”之名將母職污名化為自我毀滅；另一方面，非西方文化傳統通過生育倫理實施隱性暴力。這種矛盾暴露了現代女性的核心洞見一—所謂“女性解放”的話語本身可能成為文化霸權的工具。當利婭選擇暫緩生育時，其決斷不僅是性別自主的宣示，更是對文化身份斷裂的抵抗。懸置生物決定論的時間性，不僅解構了女性生育的必然性神話，更實踐了21世紀女性思想的核心精神：在差異性的承認中，通過日常生活的微觀政治重構主體性。

利婭的白人身份本應賦予其文化特權，卻在跨種族婚姻中被重構為“失效的通行證”，揭示了第三波女性主義對交叉性壓迫的批判。作為英國本土白人，利婭試圖利用種族資本緩解結構性歧視：當米歇爾因阿爾及利亞背景遭拒貸時，她以“更英國化”的姓氏重新提交申請。但這種策略性操作隨即遭遇反噬一一她在白人社區被視為“異類”，在移民社群威爾斯登又被質疑文化忠誠。此種“特權失效”狀態印證了金伯利·克倫肖的交叉性理論：利婭的性別身份無法抵消婚姻帶來的種族化污名，而白人特權在跨文化語境中淪為失效的符號資本。更具悖論性的是，利婭通過日常實踐重構身份認同：她在廚房同時烹煮英式烤肉與阿爾及利亞古斯米，在客廳懸掛凱爾特十字架與北非銅盤。這種文化雜糅并非被動妥協，而是第三波女性主義倡導的“差異性政治”的具體實踐一一通過打破文化純粹性神話，利婭將白人身份從特權符號轉化為協商工具。史密斯通過利婭的掙扎，呼應了現代化語境下對“差異性”的尊重：身份認同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通過持續的文化協商實現動態平衡。

通過利婭的形象，扎迪·史密斯為女性身份認同提供了文學注解：真正的解放不是逃離差異，而是在差異中構建聯結。正如克倫肖所言：“交叉性不是問題，而是解決方案。”這種包容的多元文化認同，不僅突破了女性自我認同的局限性，更為后殖民時代的身份政治開辟了新的可能。

三、結語

在伍爾夫《達洛維夫人》和史密斯《西北》的對比中，可清晰窺見女性自我認同的演進軌跡。伍爾夫筆下的克拉麗莎是傳統女性自我認知局限的典型，她試圖在傳統社會秩序中尋找發聲空間，最終卻陷入壓抑與妥協，其自我認同仍然受到傳統性別角色的束縛。相比之下，史密斯筆下的利婭則代表現代女性形象，她的自我認同不僅包括性別，還包括種族、文化和階級等多重因素。她的生活充滿了復雜性和多樣性，自我認同也更加包容和多元。相較于克拉麗莎的精神崩潰，利婭的堅持更具現實質感。在全球化與移民浪潮的背景下，女性自我認同必須直面多元文化的復雜性，而非追求單一維度的解放。進入新世紀，女性自我認同的探索已經進人了一個新的階段。在這一階段，女性不再僅僅關注性別議題，而是開始關注種族、文化、階級、人工智能等多重因素對自我認同的影響。通過身份的多維流動性，個體得以在文化夾縫中探索更具創造性的主體存在方式，為現實中的自我重構提供開放性可能。

參考文獻

[1] 皮云利.論文學的“外部研究”[D].貴陽：貴州民族大學，2024.

[2] 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M].劉向愚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3] 江栩栩.克拉麗莎·達洛維：困于維多利亞自我與真實自我間的女人[].浙江萬里學院學報，2017（4）.

[4] 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維夫人[M].姜向明，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5] 謝文娟.朱迪斯·巴特勒性別表演理論再探討].差異，2023（2）.

[6] 扎迪·史密斯.西北[M].趙舒靜，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