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59-04
托妮·莫里森是美國黑人女性作家,《最藍的眼晴》是她的處女作。這部作品以20世紀40年代美國俄亥俄州洛雷恩為背景,講述了黑人女孩佩科拉的悲劇故事。佩科拉因深受白人社會“白即美”觀念的毒害,最終在追求白人藍色眼睛的過程中走向精神崩潰。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通過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黑人社區的日常生活,其中空間意象如家宅、廚房與電影院對于文本的敘事有著重要意義,這些典型的空間意象也成為黑人身份建構與文化認同的鏡像。
一、家宅:庇護的缺失與身份的建構
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提及家宅的棲居、庇護身體及安撫靈魂的作用,他認為“庇護之處是給人力量的,它要求人單純地居住其中,簡單性給人以巨大的安全感”,可見家宅在人類生活中存在的意義。家宅的存在庇護著生命的成長、完成性格的塑造、建構自身的身份,因此隨著家宅的缺失,身體與心靈沒有了庇護所,人們的內心空間會在社會的暴風驟雨之中坍塌,失去原有的信念,面臨身份缺失的危機。
家宅的缺失會產生身份的危機,喬利、寶琳、佩科拉都曾失去過自己的家宅,失去了心靈庇護所的他們難以完成自身身份的構建。喬利在很小的時候便被父母拋棄,姨婆吉米將他撿回家中,雖然姨婆的家簡陋,但能給遭受拋棄的喬利以心靈上的安撫。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說道:“人類的家宅是向世界開放的。”姨婆吉米給了喬利一個安穩的家宅,喬利也因此和整個世界建立起聯系。但在姨婆吉米去世之后,喬利失去了家宅的庇護,以至于他和達蓮娜偷嘗愛情的禁果被白人發現時,白人的嘲笑擊潰了他內心的防線,使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傷。莫里森寫道:“喬利并不恨那兩個白人,卻痛恨和鄙視那個女孩。只是隱約想起這個片段,以及其他數不清的侮辱、失敗乃至挫折,都會刺激他逃進墮落的避風港。”[2喬利并不痛恨白人,反而痛恨身為黑人的女友,確切地說,他更多的是痛恨自己的黑人身份。喬利與寶琳組建了家庭,擁有了自己的房子,那一段時光是他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安穩的狀態。但是喬利最終燒掉了自己的房子,讓佩科拉和寶琳都失去了庇護所。家宅的缺失,更進一步地推動了佩科拉走向追逐藍色眼晴的道路,把她推向了幻滅的深淵。佩科拉因為黑色的皮膚和并不出眾的面容,遭到同學與社區居民的嘲笑,因此她十分渴望擁有一雙藍色的眼晴,像白人一樣受到尊重,可見在她心中,黑人身份的認同已搖搖欲墜。父親喬利這一把火燒掉的不僅僅是一個居所,更是佩科拉的庇護所,以及那個庇護所中佩科拉僅存的認同感。佩科拉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最終在自己構想的擁有藍色眼晴的夢中走向了幻滅。
家宅對人的身心具有庇護作用,人在其中能夠完成自身身份的建構。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主要探討了作為幸福空間及人類童年的庇護所的家宅的意義,它在庇護生命的同時,也容納了夢想。《最藍的眼晴》中就描述了一些理想的家宅,這些家宅中充滿了愛與溫馨,能夠讓人得到身心的庇護。首先,莫里森所描寫的理想家宅是白人的家宅,它是在白人啟蒙讀物中所呈現出來的一“這就是那幢房子。綠色和白色相間。有一扇紅色的門。漂亮極了。這就是那家人。媽媽、爸爸、迪克和簡就住在這幢被涂成綠色和白色的房子里”[2。雖然,這幢房子極為簡單,但是房子里一家人和孩子一起做游戲的場景是和諧的,承載了他們溫馨的記憶。還有文本中提到的坐落在自然湖泊邊的房子,沒有受到工業污染,與自然環境和諧相融。反觀黑人,他們的家宅仁立在受到工業污染的土地上,也沒有承載幸福的回憶,很難成為身心的庇護所。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白人啟蒙讀物中提及的“一扇紅色的門”,以及一些章節段首反復出現的“這就是那幢房子。綠色和白色相間。有一扇紅色的門。漂亮極了”[2]等關于“門”的敘述。門作為一個動態的空間符號,通過開啟或關閉與外界建立聯系,展現了家宅的開放性。但是黑人未必能夠開啟這一扇通往理想家宅的門,最主要的原因是白人將黑人視為建構自身的他者,“他者”是一種缺席的指涉。《生態女性主義》一書指出缺席指涉“是一切壓迫共同的符號學邏輯。在邏各斯中心主義主客二分的語境下,壓迫者通過缺席指涉剝奪被壓迫者原有的主體性,從而鞏固自身的主導地位并剝奪被壓迫者”[3。由此,白人將自身作為主體,禁止黑人打開通往理想家宅的大門。隨著白人文化的擴張,黑人文化空間遭受擠壓,黑人文化與精神逐漸衰落,黑人也自覺地關閉了通往理想家宅的大門。最后,《最藍的眼晴》中的黑人也能夠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座理想的家宅。和普通的黑人家宅相比,克勞迪婭的家宅中儲藏著溫暖的記憶,母親常常在歌聲中驅散負面情緒。克勞迪婭與弗里達在充滿愛意的空間中成長起來,而這些溫暖也在她們的生活中得以體現。例如,看見佩科拉受到同學的欺負,弗里達不會和別人一樣因為她的樣貌而看不起她,反而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克勞迪婭面對眾人追捧的白人娃娃,她并沒有熱烈追求,而是肢解了白人娃娃。克勞迪婭對白人娃娃的肢解代表了她對白人中心主義邏輯的消解,白人文化霸權并沒有對克勞迪婭一家產生劇烈的沖擊。可見,在白人的文化霸權的統治之下,黑人也能建立起自己理想中的家宅。家宅的建立能夠庇護人的身心,讓黑人走出精神的荒漠,重拾文化自信,重新建立起對自己文化身份的認同。
二、廚房:壓迫與抵抗的雙重敘事
文本中莫里森多次向讀者呈現廚房空間意象,而喬利侵犯女兒佩科拉這一事件也發生在廚房空間中,可見廚房空間在《最藍的眼睛》中承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與敘事功能。一方面,白人廚房作為壓迫空間存在;另一方面,黑人的廚房又是一個抵抗空間,不論是克勞迪婭的母親麥克蒂爾太太在廚房中展現出的溫暖場景,還是喬利選擇在廚房中侵犯女兒的極端行為,本質上都是一種抵抗,他們的抵抗指向白人及入侵黑人精神世界的白人文化。
在白人的廚房中,黑人女性處于被壓迫的狀態。解放黑奴前,這些黑人女性一直被安排在種植園、廚房等地方充當奴隸。解放黑奴之后,這些黑人女性則受雇于白人,在廚房工作。在白人廚房中,黑人婦女的主體性是缺失的,她們在主人的命令下機械地進行勞動,辛勤地為白人工作卻只能獲得微薄薪水,黑人與白人處于不平等地位。但是黑人婦女在廚房中并沒有體會到自己被壓迫的境況,例如文本中的寶琳,她將所有心血都付諸白人的廚房中,而從來不整理自己的家。這也緣于白人文化的擴張,白人通過文化霸權的方式擠壓了黑人文化的空間,致使黑人在被壓縮的文化空間中難以生存。同時,黑人對于白人的文化有著深刻的認同感,而對自己的家庭產生了深深的厭惡。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寶琳在面對自己的廚房與白人廚房時,才產生了兩種不同的態度。白人文化侵襲了寶琳的精神,使她變得順從,總是毫不猶豫地捍衛白人的利益,例如在女兒弄臟白人的地板后,她會毫不猶豫地叫女兒滾出去。廚房空間的壓迫是無形的,讓以寶琳為代表的一系列的黑人女性在廚房中喪失自我,完全成為白人的附庸。這些弱勢的黑人婦女通過放棄身份來獲得權力,這就是對白人文化霸權的最好的反映。
在黑人廚房中,這種壓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幸福感與安全感。黑人在廚房中掌握著主動權,爭取到了生存空間。在文本中,廚房作為一個抵抗空間而存在,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克勞迪婭的母親麥克蒂爾太太可以在廚房中盡情地抱怨生活中出現的擾人心緒的瑣事,唱著黑人的歌曲,同時向自己的女兒傳達著愛意。麥克蒂爾太太喜歡唱歌,莫里森在文本中詳細地描述過她的歌聲—“母親時而歡快時而憂郁的嗓音給悲痛染上了色彩,濾掉了歌詞中的悲傷,讓我深信痛苦不僅可以忍受,而且很甜蜜”[2]。麥克蒂爾太太在廚房中有支配自己命運的權利,她哼唱著黑人的歌曲可以說是對白人的一種挑戰,試圖喚醒黑人最深的回憶。同時,麥克蒂爾太太在她的廚房中對孩子們展現了濃烈的愛意。她常常在自己的廚房中精心為孩子準備食物,用自己的愛意感染著孩子,所以在這充滿愛意的廚房空間之中,克勞迪婭與弗里達能夠健康地成長,并且成長為內心充滿愛意并且樂于幫助他人的人。在這種白人文化至上的環境之中,充滿著愛與關懷的麥克蒂爾太太的黑人廚房就是一個抵抗的空間,堅韌地抵抗著白人文化對于黑人心靈空間的腐蝕。二是,喬利侵犯女兒的地點也是廚房,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現象。幼時,喬利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姨婆吉米生活在一起,生活狀況并不是很好,直到姨婆去世,喬利徹底浪蕩于世間。童年的他沒有得到家宅的庇護,不僅心靈極為脆弱,而且難以形成自我的認同感。他少時和達蓮娜在草地上初嘗禁果被白人發現,白人的凝視與嘲笑讓他的自我認同感再次崩塌。在廚房中,女兒佩科拉讓他再次感受到了愛的溫暖,就像初次和寶琳相見,寶琳成為他的救贖一般。對于愛的趨向,讓喬利犯下了亂倫的錯誤。喬利選擇在廚房中侵犯佩科拉,與初嘗禁果時被白人凝視的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廚房作為一個封閉的空間,隔絕了外在凝視的目光,特別是那些來自白人的凝視目光。在隔絕白人的影響之后,那一刻廚房給了喬利無盡的安全感,可以說讓他重拾了自信。喬利在廚房這個空間中,再次擁有了主體性,是對當初凝視自己的白人的一次反擊。
由此可見,白人的廚房是一種壓迫的象征,禁錮著黑人,讓他們不斷地遭受著白人文化的侵蝕。黑人的廚房則展現了黑人的主體性與反抗性,他們主導著自己的廚房,廚房這個空間就不僅僅成為庇護人的物理空間,也成了一種具有抵抗性的精神空間。
三、電影院:精神入侵與心靈撫慰的交織
電影院是具有多重屬性的視覺空間,不僅是承擔著電影放映功能的地域范疇,同時也是滿足觀影者精神需求的場所。李歐梵在研究上海都市文化的著作中寫道:“電影院是盛行的活動場所,與報刊等出版物構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化母體,它也是一個新奇的視聽媒介,在當時廣泛流傳。”[4在電影院這個空間中,經常展現的是人們的精神的變化,精神變化的深層原因和文化因素有著密切的關系。電影的制作者通過電影來傳輸自己階層的文化,通過視覺傳媒的方式,為受眾編織一個精神世界。在《最藍的眼晴》中,電影院是一個重要的空間意象,白人通過電影向黑人傳播自己的文化,實行一種更為隱秘的文化霸權,侵蝕黑人的內心世界。同時,電影院也是黑人短暫的庇護所,他們在這個短暫的黑暗空間中獲得了力量,得到短暫的安寧。
一方面,在電影院中,黑人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侵襲。《最藍的眼睛》詳細地描述過電影院對于寶琳的影響一在電影院中,她找到審判美丑的標準,“學會了如何去愛和恨”[2]。寶琳對于外界的新的認知都是從電影院中學來的,她以這種認知為標準重新構建自身、規劃生活,她渴望如同白人一樣,擁有一個溫柔的丈夫,住在干凈整潔的大房子中。但是,她所獲得的這些認知是以男性中心主義、白人中心主義等邏輯為基礎的。這種文化肆意地侵襲著黑人的精神世界,受此影響黑人逐漸放棄自己的黑人身份,轉向對白人文化的認同。由此,黑人的精神世界在白人文化的入侵下徹底坍塌。文本中的寶琳就是白人文化霸權的受害者,經過電影院的“洗禮”之后,寶琳以白人的審美標準來裝扮自己,認為女性就應該是“家庭天使”一般的存在,以男性為中心。此時的寶琳深陷于男性主義與白人文化之中,對白人文化進行熱烈的追逐,便失去了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其精神世界便徹底地崩塌。由此,白人文化的精神入侵便通過電影院這一視覺空間而順利完成了。
另一方面,電影院這一封閉空間也給人安全感,它也是一種另類的“家宅”,在這個空間中,相對于身體的庇護來說,人們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種精神的療愈與心靈的撫慰。文本中描寫了寶琳對于電影院這一空間的感受——“我唯一快樂的時光好像就是在電影院里”[2]。寶琳在現實生活中受到丈夫的欺侮,受到白人的奴役,沒有一個安穩的家宅空間庇護她脆弱的心靈。當她身處電影院中時,燈光熄滅,只剩下銀幕傳來的光芒,現實生活中所有的瑣碎、困難仿佛就在那一瞬間煙消云散,沒有種族歧視,沒有性別偏見,她就單純地處于一個庇護她的空間之中。當她真正從現實生活中跳脫出來,沉入內心世界的幽微深處時,電影院就成了寶琳臨時的庇護所。雖然電影院這個庇護所里彌漫著黑暗,但這黑暗讓寶琳感到孤獨、恐懼的同時,也撫慰了她的心靈。在黑暗中,她不必隱藏自己的情緒,不必想象丈夫喬利惡意的凝視,這一刻,她真正地和內心的自己融合在了一起。在電影院這個暫時的“家宅”中,寶琳得到了身體與心靈的庇護,這個空間指向了她的內心空間,為她暫時地塑造了一個精神家園,為她提供了抵抗現實社會的力量。
電影院對于黑人來說極為重要,它本身是一個多層次的空間。它雖然帶來了白人文化,侵襲了黑人的精神世界,但也短暫地代替了“家宅”,作為一個庇護性的場所,撫慰著黑人的心靈,給他們更多的力量。電影院指向了人們的內心世界,將人們的內心活動展現出來,空間與人物的內心世界也就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四、結語
《最藍的眼睛》通過對家宅、廚房、電影院這三類典型空間的呈現,深刻揭示了黑人在白人文化侵襲下的生存困境與身份認同的危機。家宅空間是黑人身份建構的核心,其庇護作用的缺失導致佩科拉一家在白人文化的沖擊下身份認同的坍塌。而克勞迪婭一家通過構建理想家宅,成功抵御了白人文化霸權的侵蝕,堅守了自己的身份。廚房空間反映了黑人與白人的復雜關系,白人廚房成為壓迫的象征,而黑人廚房則是抵抗與情感庇護的場所。電影院這一空間則呈現了文化的雙重屬性:一方面,作為白人文化傳播的媒介,加劇了黑人精神世界的迷失;另一方面,其封閉空間為黑人提供了短暫的心靈庇護,讓他們在黑暗中獲得片刻的安寧與力量。莫里森通過空間敘事展現了一個理想家宅空間對于文化身份建構的決定性作用,同時也揭示了黑人在白人文化霸權下,如何通過廚房與電影院等空間,尋找庇護、進行抵抗與自我重建的艱難過程。這些空間所承載的,不僅是對黑人心靈的庇護,更指向了更為深廣的社會文化意義。
參考文獻
[1] 巴什拉.空間的詩學[M].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2] 莫里森.最藍的眼睛[M].楊向榮,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3] 韋清琦,李佳鑾.生態女性主義[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
[4] 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毛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