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學說看《漂亮朋友》角色塑造的現實意義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8-0035-04

莫泊桑的《漂亮朋友》不僅是一部揭露19世紀法國上流社會虛偽與墮落的現實主義小說，更是對人性深層結構的一次透視。小說中，主人公喬治·杜洛瓦憑借俊朗外表與狡詐手段不斷突破階層壁壘；而身處其中的女性形象，如瑪德萊娜和瓦爾特夫人，在追求生存與自我實現的過程中，亦暴露出內心的矛盾與掙扎。本文將借助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理論，對上述三者的心理結構和行為模式進行深入解析，試圖揭示他們在欲望與偽善、理性與道德之間的微妙平衡，以及這一平衡如何折射出資本主義社會背景下人性異化的現實困境。

一、弗洛伊德理論框架下的人格結構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是20世紀心理學與文化研究領域的重要理論，其核心在于揭示人類心理活動背后的無意識動力和內在沖突。在其人格結構理論中，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由三部分構成：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代表原始沖動和本能需求，遵循“快樂原則”，追求即時滿足，是人類最初始、無意識的部分，以生存、性欲等原始欲望為表現。自我則是介于本我與現實之間，遵循“現實原則”，負責協調內在沖動與外部現實要求，以理性體現，通過延遲滿足、策略性行為來平衡本能沖動和現實環境。超我則由社會道德、文化規范和父母教養內化而來，遵循“道德原則”，是人格中的道德評判者，超我監督和約束本我的沖動，追求理想行為和自我約束。

二、杜洛瓦：本我支配下的“欲望機器

在莫泊桑的《漂亮朋友》中，主人公喬治·杜洛瓦的人格結構展現出本我、自我與超我三者間極端的失衡狀態。他幾乎完全被本我所支配，遵循“快樂原則”，不斷追求即時的欲望滿足，而道德的超我則幾近空白，成為一種虛偽的表演。其一切行為皆圍繞本我的沖動和自我的利益展開，使其成為一個典型的道德虛無主義者。他的成功，不是建立在美德、理性或才能之上，而是建立在欲望的放縱、理性的工具化與對倫理的徹底背叛之中。

杜洛瓦在踏入巴黎上流社會之初，便表露出對金錢、地位與情欲的極端渴望。他以自身的外貌魅力為資本，有意識地接近各類權貴女性，將她們視為獲取資源與權力的工具。他與瑪德萊娜的關系便是他社會躍遷的第一步，此后他不斷接近瑪德萊娜，并在其丈夫去世后迅速迎娶她，目的明確而冷酷：“他心里盤算著，嫁給她，拿到這份事業，這才是他真正的崛起。”他的行為充滿對女性身體與情感的剝削，他勾引、背叛、離棄的行為，從不顧及對方的感受或社會倫理，唯有對“征服”的快感與資源的占有，才是其行為的真正動因。

然而，杜洛瓦的人格結構中“自我”的調節機制表現出極強的現實適應性。他深譜社會規則與人情世故，懂得如何隱藏欲望、變換身份、編織話語，將最具攻擊性的本我欲望包裹在華麗的外殼之中。他在社交場合中能迅速判斷形勢，揣摩人心，采取相應策略。例如，在一次晚宴中，他“笑容可掬，眼神柔和而堅定，語調極具吸引力一—仿佛他一直都是這個圈子的寵兒”。他的言談舉止迎合貴賓興趣，懂得何時應當示弱、何時可以獲得利益。在新聞報道方面，他精于揣摩權力，撰寫迎合上級與政權口味的文章：“他開始寫得比以前更犀利、更討好，完全忽略事實與真相，只關注能否引起上司的注意與嘉獎。”這些都表明他將理性工具化，為欲望服務，而不是為真理或正義服務。

在“道德原則”方面，杜洛瓦幾乎完全喪失了超我的道德制約。傳統社會中的倫理、宗教、忠誠、榮譽等對他而言，只是可供利用的道具，而非內在的信仰。他在婚姻、信仰和媒體操控中所展現出的“道德”，只是應景的表演與話術策略。在他與瑪德萊娜和瓦爾特夫人的情感糾葛中，他反復背叛，但從未表現出任何罪疚感：“他只是微微皺眉，然后聳聳肩，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 一他從未把忠誠當回事。”他甚至在婚禮中故作莊重、虔誠，內心卻在冷靜盤算著如何將這一婚姻轉化為社會資本：“在他眼中，那不過是一場社交的‘勝利演出’，一場精致而精算的戲劇。”

在媒體職業中，他同樣無視職業倫理，通過編造新聞、陷害他人、煽動輿論來換取權勢。他的筆不為真理而戰，而是為升遷和金錢服務。這一系列行為無不暴露出其對超我功能的徹底剝離。他所謂的“成功”正是建立在超我空白的基礎上，這種對規范的玩弄與操控，最終使他成為一個道德的空殼，毫無內在倫理負擔地行走在社會權力巔峰，面對永無止境的欲望征途，唯有赤裸裸的生存本能和自我膨脹的野心在驅動其前行。因此，杜洛瓦這一處于極端失衡的心理結構下的角色，揭示了現代資本社會中個人欲望與社會規范的沖突，成為莫泊桑筆下最具反諷性的“勝利者”。

三、瑪德萊娜：自我生存中的隱秘掙扎

與完全被本我操縱的杜洛瓦不同，瑪德萊娜作為《漂亮朋友》中最具多維度的女性角色，她在男權社會中通過精妙的“自我”調控，展開了對獨立與尊嚴的主體性探索。她的人格結構呈現出“本我一自我一超我”三者間復雜而動態的平衡：瑪德萊娜既不是欲望的奴隸，也不是道德的殉道者，而是在壓抑與反抗、計算與尊嚴之間不斷掙扎與平衡的存在，成為19世紀法國覺醒女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探索女性主體性、直面危機并持續抗爭的典型樣本[2]。

在上流社會的權力場中，瑪德萊娜始終維持著表面溫婉、賢惠的形象，善于在婚姻和家庭的制度性認同中鞏固自身的社會地位。她擁有極為強大的“自我”，能夠精準衡量社會規范與個人欲望之間的邊界，從而游刃有余地操控局勢。在社交聚會中，她不僅以禮數周到、舉止優雅贏得眾人好感，還能敏銳洞悉在場男性背后的權利訴求。面對杜洛瓦赤裸裸的欲望攻勢，她并不直面反擊，而是以含蓄的微笑和高雅的談吐掩蓋自身意圖。她表面上順從外在規訓，實則以傳統女性形象為掩護，通過社交活動構建人脈、置換資源，逐步提升自身地位。這種以“自我”調控為核心的生存策略，并非對父權秩序的全然服從，而是對權力規則的深譜與借勢運用。

在家庭場域中，瑪德萊娜雖維持著賢妻良母的表象，但其內在的自主意識始終未曾泯滅。當杜洛瓦試圖控制她的行為或將妻子身份作為男性權力的延伸時，她從不屈從，而是冷靜且理智地謀劃應對之策。她在得知杜洛瓦不忠后，并未陷入情感崩潰，而是冷靜分析局勢，重新布局資源，重塑人際網絡。這種將私人情感與公共利益相分離的能力正是她“自我”的理性體現，既不讓背叛吞噬尊嚴，也不讓憤怒破壞現實利益。這般權衡的背后，潛藏著她對女性處境的深刻認知，唯有將情感轉化為冷靜決策的工具，才可保全自我并爭取更多生存空間。

然而，瑪德萊娜的“超我”結構并未消解。她一方面深知傳統道德對女性的束縛與歧視，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現實中借助這種傳統規范來獲得社會的認可。例如，她在一場關于婚姻的爭論中，以道德典范之姿巧妙駁斥對女性輕蔑的言論，表面上是對規范的順應，實則是借助規范保護自身尊嚴的策略。她既看清宗教與社會規則對女性的控制，又懂得利用這些規則進行合法抗爭。與此同時，她也曾有過在內心深處閃現的憤慨與不甘，面對杜洛瓦的輕視與背叛，她并非毫無波瀾，只是將情緒隱于無形，以“自我”的理性力量壓制“本我”的爆發。這種道德張力并未削弱她的主體性，反而賦予她行動上的謹慎與策略上的深度，使她成為一種“理智與情感并存”的復雜存在。她清楚外界對女性貞潔與順從的要求，便主動扮演賢淑、溫柔的形象來迎合期待，但在私底下，她卻利用這一形象為自己爭取更大的話語權與決策權，從不被動接受命運安排，而是在婚姻這個結構中主動部署策略：收集信息、暗中施壓、操控輿論[3]

因此，瑪德萊娜的行為并不能簡單地被歸類為“背德”或“投機”。她在《漂亮朋友》中所體現出的“本我一自我一超我”三重人格動態結構，充分揭示了女性在父權秩序與資本主義邏輯雙重壓迫下的主體性掙扎。她既懂得借傳統身份博取社會認同，又能在現實風浪中保持理性與尊嚴的底線。其復雜的行為動機與心理結構，正是19世紀法國覺醒女性的生動縮影一一她們為爭取自主權而冷靜博弈，卻又受制于現實局限，在兩種力量的激烈碰撞中艱難前行。

四、瓦爾特夫人：超我撕裂后的墮落消亡

在《漂亮朋友》中，瓦爾特夫人作為報業巨頭的妻子，其人格結構在本我、自我與超我的沖突中經歷了劇烈而悲劇性的轉變。她最初是一個有著虔誠信仰的女性，長期在天主教教義與上流社會道德規范的束縛下生活，內心充滿對道德秩序的敬畏與遵從。她的超我結構在這一階段居于主導地位，行為受到強烈的倫理制約。無論是出席教會活動還是參與慈善事業，她都表現得溫文爾雅、端莊得體，仿佛所有的情感與欲望都被禁錮在那層神圣的面紗之下。然而，這種表面的平靜掩蓋著她內心被長期壓抑的情欲與虛榮。她以道德的名義獲得社會認同的同時，也逐漸積蓄起對個體自由、情感釋放與自我價值進行深層探索的渴望。

杜洛瓦的出現，成為瓦爾特夫人道德秩序崩解的導火索。面對這位外表俊朗且明確表達“愛意”的年輕人，瓦爾特夫人被深深吸引。她多年壓抑的情欲在潛意識中被迅速激活，不再滿足于作為丈夫背后的附庸，而是希望通過與杜洛瓦的偷情重拾青春，實現自我價值的補償一—這不僅是對愛情的向往，更是對被宗教和家庭角色長期壓抑的自我認同的激烈追尋。此時，她的本我突破了超我的禁錮，強烈的情欲逐漸主導她的行為。

瓦爾特夫人逐步擺脫對宗教教義的依附，開始以“救”為名，為自已的行為尋找合乎道理的掩飾。這不僅反映了她對傳統超我的反抗，也表明她的自我已開始轉向本我欲望。她的自我將曾經約束自己的倫理話語轉化為偽裝和工具，從而為背德行為提供心理層面的正當性。然而，這種理性的掩飾終究無法掩蓋其內在心理結構的劇烈崩塌。當私情曝光與社會輿論的壓力逼近時，瓦爾特夫人反而以更激進的姿態，徹底拋棄了昔日的宗教信仰與社會倫理，讓超我完全屈從于本我的沖動與對現實權力的追逐。小說后半部分，瓦爾特夫人不再參與任何宗教活動，轉而頻繁出入私密宴會，與杜洛瓦共謀如何借助彼此的影響力攀登更高的權力階梯。在一次秘密會談中，她坦言只渴望在金錢和情欲中實現個人的徹底釋放。這種坦白的告白，昭示著她對過去傳統超我結構的全然否定，以及被壓抑欲望的徹底釋放。

由此，瓦爾特夫人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女性內在心理結構沖突的縮影，其轉變過程生動展現了從宗教道德的忠實維護者到墮落的情欲共謀者的動態蛻變軌跡。她的悲劇不僅在于情感的失敗或道德的墮落，更在于其在男性話語與資本結構中淪為工具的無力抗爭。最終，她既是自己情欲的奴隸，也是社會結構性壓迫下的受害者，成為《漂亮朋友》中最具張力與深度的女性形象之一。

五、超我在文學創作中的意義及缺失的必要性

在19世紀的法國文學領域，主流文學流派如同變幻莫測的浪潮，不斷更迭與發展。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中，超我角色常常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成為傳遞思想與價值的重要載體。以雨果為代表的浪漫主義作家，在其作品中積極塑造超我形象，發揮著強大的精神引領作用。在《悲慘世界》里，卞福汝主教通過慈悲和寬容，強化了道德指引為讀者提供正面的道德范例；《巴黎圣母院》中的愛斯梅拉達則以她的善良閃爍出人性的光輝。這些超我形象，承載著作家對美好人性和理想社會的向往，為讀者構建起一個充滿希望與光明的精神世界。隨著文學發展，現實主義文學登上歷史舞臺。這一流派通過對角色的真實刻畫，巧妙構建角色之間的對比，將超我形象與其他人物進行對照，從而突顯人性的復雜性，使作品主題更加立體和豐滿。現實主義作家們不再一味追求理想化的道德塑造，而是更加注重展現現實生活中人性的多面性和矛盾性。莫泊桑作為19世紀法國文壇現實主義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漂亮朋友》展現出獨特的創作視角。他幾乎未塑造處于較高道德地位的超我角色，而這一處理恰恰強化了作品對社會的批判力度。莫泊桑通過書寫遵循“快樂原則”的本我，揭示出杜洛瓦、瑪德萊娜和瓦爾特夫人均被欲望和現實利益支配。莫泊桑塑造出超我缺失的人物形象，更貼近現實中人性原始、本能的狀態，讓這些角色的行為更加赤裸裸地暴露在讀者面前，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社會的虛偽與腐朽，讓讀者看到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人性是如何被扭曲和異化的。此外，還能夠一語中的地反映出19世紀的法國社會，其正處于從封建制度向現代資本主義轉型的關鍵時期，這一過渡階段不僅帶來了經濟的空前繁榮，也引發了社會文化和價值觀的深刻變革。金錢與權力成為唯一信仰，成為人們生活的主要追求，這形成了一種以物欲為核心的社會信仰。資產階級以金錢和權力為核心追求，將物質財富和地位視作社會成功的唯一標準，進而影響了整個社會的精神面貌和道德取向。在這種背景下，超我的崩解正是社會走向病態和道德不斷滑坡的真實寫照。莫泊桑在人物塑造上的超我缺失，以冷峻客觀的筆觸描寫人性與社會，拒絕理想化的道德塑造，從而更有力地批判當時的法國社會現實[4。

六、結語

通過對《漂亮朋友》中杜洛瓦、瑪德萊娜與瓦爾特夫人三大人物的分析可見，他們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框架下本我、自我與超我三者之間的博弈，既是個人內心沖突的外化，也是19世紀法國社會虛偽與腐朽的寫照。杜洛瓦以原始欲望為驅動力，在自我算計中徹底放棄超我制約；瑪德萊娜則在男權社會的夾縫中，通過理性策略竭力平衡欲望與道德；而瓦爾特夫人則在長期宗教和道德壓抑下爆發出原始情欲，最終導致人格崩解。莫泊桑正是通過這種超我缺失的刻畫，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物化、道德淪喪及人性異化的悲劇命運，為現實主義文學提供了獨特而有力的批判視角，彰顯出文學作品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洞察力和批判力度。

參考文獻

[1] 莫泊桑．漂亮朋友[M].徐和瑾，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

[2] 曹欣玥.女性主義翻譯理論下淺析《漂亮朋友》中的主要女性角色Ⅲ].名家名作，2024（16）.

[3] 吳磊.19世紀的“渣男\"杜洛華Ⅲ].中學生閱讀（高中版）（上半月），2016（Z1）.

[4] 夏玟，劉益庚，李玉，等.談談《漂亮朋友》的現實意義[].世界文學，1959（3）.

（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