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去往精神故園之路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67-04

鄭小驢的小說以鄉村為底色，蘊含難以言說的精神寄托，眷戀鄉村的敘事形成回望“故園”的探索。對經歷過農村市場經濟發展與現代轉型的讀者而言，小說充滿親切感；對以“城市”視角觀照的讀者而言，其文本又顯樸素神秘與現代性魅力。《騎鵝的凜冬》中，性別與愛戀等多組矛盾以審美張力呈現，該小說與其說是展現鄉村變遷的生活世界，不如說是探尋精神故園的路徑。

一、形象性的建構和張力

《騎鵝的凜冬》的情節圍繞疑似猥褻他人致死的外鄉人慶松展開，其一家人“影子般”從湘西龍山遷至水車鎮的身份設置頗具意味。外地人的身份定位與“一天車程”的地域空間跨越，使人物活動和敘事被置于家鄉與異鄉的雙重背景中，家鄉成為最終歸屬的象征，而具體地域歸屬不再重要。這種地理空間的跨越為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豐富的審美張力空間。

1.外鄉人與本土人的身份認同

小說中“外地佬”一詞反復強化異己身份，話語差異凸顯身體在場與身份不在場的悖論。表面看來，在沒有利益往來和沖突的情況下，雷老頭和慶松一家似乎在水車鎮立住了腳，但在水車鎮以譚曉利、馬所長等人為代表的群體似乎是這個小社會中的“精英”，操著外地口音的慶松永遠不可能有本土的身份一一也正因如此，人們對他的懷疑乃至他的赴死，都因為身份的差異而具有了一種內在的、心理上的邏輯合理性，在鄭小驢筆下這個社會轉型的特定歷史時期，這種合理性甚至超越或者摒棄了法理的規約，小說也因此具有了更深的歷史現實性和真實性。對慶松的懷疑與致死，因身份差異形成超越法理的心理邏輯合理性，“一個外地佬，跑到別人地盤，還不老實，這不討打么？”馬所長的言論更是以情感化的身份區隔摒棄法律評判，凸顯社會轉型期的現實真相。慶松死后，立夏一家“回家”的選擇，印證其自始至終未融人當地，強化了身份差異帶來的歸屬困境。

2.傻呆與精明的形象差異

在《騎鵝的凜冬》里，立夏因幼時高燒成“傻子”，他把雞屎當糖吃、給鵝取名“慶松”、騎鵝返鄉等荒誕行為，象征著原始鄉土的純真，是未被現代社會污染的精神體現。與之相反，水車鎮的“精明者”群體，像小老板、基層官員、疑似風塵女子貴州妹等，他們在社會轉型期憑借各種手段鉆營求生，雖適應了生存環境卻引發倫理法律爭議，形成鄉土純真與現代功利的文化沖突，極具現實反諷性。慶松作為邊緣人物，因地域身份斷裂和社會認同缺失，在身份偏見與權力傾軋中死亡，是轉型社會邊緣群體困境的縮影。敘事上，鄭小驢用限制性視角，借立夏非功利目光審視水車鎮眾人，其“非理性”視角如棱鏡，揭開世俗虛偽，使權力者專橫、鉆營者市會、圍觀者冷漠的本質暴露，傻子與“精明者”的二元對照敘事賦予了文本審美張力，深化了對現代性中精神異化和價值迷失的反思。敘事學家熱奈特認為，在敘事中，敘事視角很容易被忽視、混淆，因為到底是誰看、誰說，很難被人察覺。敘事者是非全知的，讀者在立夏的傻呆中，從立夏的鏡頭出發，在他有限的視野中，洞悉水車鎮社會的奧秘。這種形象的差異性，揭示的是主體存在時間與社會發展時間的不同步性和非協調性，慶松的悲劇似乎是注定的。

3.性別與欲望的矛盾沖突

《騎鵝的凜冬》以果果被猥褻為顯性線索，暗藏性別與欲望的沖突。雷老頭因發現兒子慶南與同性的親密照片，以家長威權將其打死，這一情節揭示了傳統倫理對同性欲望的暴力碾壓，成為一家人背井離鄉的重要原因。欲望敘事在慶松身上延續，他對劉芳芳、貴州妹、果果的情感投射，與馬所長沉溺肉欲的溫泉中心場景交織，構成故事的矛盾核心。作為底層外鄉人，慶松對異性的正常欲望被徹底異化：對果果“童真美”的欣賞被污為猥褻，對劉芳芳的意淫因身份差異難以實現，貴州妹的離去更凸顯其在欲望博弈中的無力。鄭小驢的書寫不僅展現男性對女性的凝視，更深刻揭示社會轉型期“性別”權力結構的失衡 一慶松毫無支配自身欲望的話語權，而馬所長等權威者卻能肆意宣泄欲望。水車鎮成為性別與權力沖突的縮影，在家長威權、地域歧視與權力壓迫下，以慶松為代表的邊緣生存者深陷欲望困局，難以在失衡的權力結構中獲得生存合法性。文本以“邊緣個體在性別與權力夾縫中如何自處”的追問作結，展現社會轉型期欲望敘事的復雜性，引發讀者對現代性進程中性別倫理與權力關系的深層反思。

二、現代性的沖動與隱憂

從文本闡釋的維度來看，《騎鵝的凜冬》中的故事從龍山而來開頭到立夏乘坐氣球回到龍山結尾，以一種地域空間開拓的方式，將闡釋者的視角拓展到時空交錯的縱橫結構之中。橫向的地理空間呈現和縱向的時間意義蘊藉，使這種現代性的矛盾得以更深刻地展示。伽達默爾所說：“藝術從不只是逝去的東西，而是藝術指導通過其自身的意義展現去克服時間的間距，在這一點上，某種理解的杰出情形就雙方面地在藝術的事例中表現了出來。”[2]小說通過地理空間開拓與形象差異設置，為文本闡釋奠定基礎。形象的差異性提供多元想象空間，將其置于社會文化發展的時間維度，闡釋如伽達默爾所說克服時間的距離，回歸時代語境，于經濟發展和城鄉變遷中，挖掘作者對欲望主體的刻畫及對潛在危機的洞察。

1.鄉村敘事與詩意祛魅

《騎鵝的凜冬》將人物形象置于鄉村敘事視野，水車鎮作為原始與現代相沖突的緩沖地帶，存在于落后且具原始意味的鄉村社會。從株洲的服裝店、代表時尚的粵語，到派出所的三輪摩托、牛仔褲等元素來看，故事大致發生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內地鄉鎮。“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競相涌動的各種社會、文化思潮已經達到了高潮，但似乎也成了強弩之末，隱約呈現出一些危機的跡象。”3現代性的沖動和隱憂，同時在水車鎮這個緩沖地帶得以體現。鄭小驢說：“我出身于鄉村，筆調便定格在這片土地上。不過我不太喜歡很純粹的鄉土小說，它相比當今的小說環境，已經過于陳舊與老套了。”作為80后農村出身的作家，鄭小驢的城市生活經驗與鄉村體驗形成鮮明對比，鄉村的田園記憶成為其精神還鄉的書寫動力。但社會轉型沖擊著創作者對故土的眷念，精神離鄉比身體離鄉更難。他認為純粹鄉土小說在創作技巧和審美意蘊上已陳舊，因而以冷靜、克制甚至嘲弄的筆調描寫日常生活的庸俗、欲望與生死冷酷，在隱忍內省中保留倔強而隱蔽的詩意。這種書寫既是時代語境下的精神歸鄉，更是審美自覺的體現。

2.世俗描述與道德審視

鄉村社會在現代發展沖擊下詩意底色逐漸褪去，祛魅后的世俗生活漸濃。小說中帶著“歸鄉”意味的雷老頭一家已非傳統種地農民。作為原始農村與縣城的過渡地，水車鎮呈現原始與現代、保守與開放交織的狀態：譚曉利從株洲進貨的服裝店代表鎮上的時尚生活，與外來的貴州妹、四川妹的時尚相應；居民追求大牌、吃宵夜，馬所長等權勢者去“溫泉中心”也成了日常一部分。這些描寫印證了鄭小驢非“純粹鄉土”的書寫理念，通過世俗化場景展現社會轉型期復雜圖景，為讀者提供歷史時代氛圍中多視角的道德審視維度。那時，“與鄉村的物質貧乏、道德保守相比，城市所顯露的商品的豐盈、生活方式的開放，更契合少年們日益覺醒的欲望和各種幻想。在鄭小驢的故鄉湖南，珠三角城市是許多人的選擇，‘南方’成為魅惑人心的想象空間。”5《騎鵝的凜冬》的道德審視包含兩個角度。第一個角度是家庭與“父法”層面，慶南因同性戀身份違背“家法”，死于父親權威下的傳統道德審判，文本通過“傻子”立夏的冷靜視角客觀呈現這一事實，以克制敘事形成審美張力；另一個角度則是個體層面的愛與性的欲望審視，如慶松對貴州妹的情感、對劉芳芳身體的迷戀，以及馬所長對南充妹的情欲沉迷等直接描寫，均展現了對個體欲望的道德觀照。“鄭小驢讓小說人物陷入了愛欲的痛苦與救贖無望的陷阱之中。鄭小驢小說中的愛欲表達是痛苦的。”回《騎鵝的凜冬》未對時代中個體人物在性與愛等私德層面的評判給出明確答案，留下懸而未決的回味空間。在社會公德審視上，慶松被打死引發居民同情與官民對立的群體性事件，其被安上“強奸犯”名頭、果果失去清白的反轉極具反諷意味，折射出特定歷史時期脫離鄉村原始生活、融入世俗社會的大眾，在失去精神家園后的立場困惑與皈依之問。

3.權力滲人與人性異化

《騎鵝的凜冬》雖對社會變遷直接著墨較少，但卻通過水車鎮的權力結構呈現出復雜的歷史現實。文本中，商業侵入與權力合謀構成核心敘事背景：譚曉利等服裝老板、從事皮肉生意的溫泉中心老板代表商業資本，而馬所長則是權力的象征，二者勾結滲透于日常生活一一如馬所長接受溫泉中心提供的性服務，譚曉利殺人后僅被短暫關押，王春雷提議“搶尸”獲馬所長執行。這些細節將社會現實轉化為文學與美學問題，在看似平淡的敘事中，隱含著鄭小驢對商業資本與權力聯姻的整體審視，以及對轉型期社會結構性矛盾的深刻關切。這樣的歷史記憶，以毫無代價和價值的死亡來呈現，可以說是社會之痛，是一代人的集體經驗，也是作者成長中的“自我”印記，是“那個在歷史中誕生的自我，攜帶著其整理好的個人記憶、人道理想與批判能量”的書寫者。對此，《騎鵝的凜冬》沒有逃避，更多的是探討一種理想的、烏托邦式的抒情，或是影響生活與價值選擇的路徑的可能。

三、烏托邦的憧憬與建構

城市的、現代的經驗，正在一點點消解、吞噬鄉村的想象，詩意的祛魅，使文學傳統或集體記憶中的故園漸行漸遠，充滿憂傷。所以，鄭小驢小說中的“死亡”或者感傷的書寫，不無依據。鄭小驢說：“面對洶涌的城市化進程，我想每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我對那些贊揚故土的文章，骨子里一直持著懷疑態度，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鄭小驢直面故鄉經驗時或感痛楚，卻以審美視角將其轉化為美好審視與寄寓，在現代轉型背景下探尋建構理想詩意狀態。他無法回避現實與精神價值主題，但卻以克制情感與略帶痛苦的姿態主動嘗試建構烏托邦的可能性。

1.秩序協同

如果把《騎鵝的凜冬》中的故事置于大的歷史背景中來看，不難發現，故事呈現了一種經濟社會發展與“人”的發展的不協同。有研究者在研究西方文學的悲劇問題時指出：悲劇美的產生歸根結底也是由于讀者對悲劇人物個體行為不合社會或自然秩序觀而產生悲劇性命運的強烈同情和共鳴。《騎鵝的凜冬》中的悲劇不僅關聯西方悲劇書寫，也暗合近代中國啟蒙文學中秩序沖突引發悲劇的邏輯。小說中，傻子立夏反復看見父親慶南與叔叔慶松的鬼魂一一身著白色長袍游蕩于石板街，這類鄉村流行的鬼魂敘事，實則隱喻現實中個體與社會秩序的深刻矛盾。慶南因同性欲望被父權秩序絞殺，慶松因外鄉身份與欲望表達遭地域權力體系吞噬，二者的死亡本質是對個體無法與社會秩序協同的終極拷問。魂歸故里的鬼魂形象，既是對故土的不舍與眷戀，更是對個體與秩序對立的無聲抗爭，以超現實的敘事姿態，對現實社會結構性矛盾的文學叫問。

2.詩意信仰

烏托邦本身充滿悖論，因為它是詩意的，所以讓人充滿憧憬；但同時，它又是無法企及的。鄭小驢不主張純粹的鄉土書寫，只是看到了鄉土社會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必然發展歷程，當時光沖淡一切，留在一代代人血液當中的、是鄉土中那些虛無卻倔強存在的詩意信仰。鄭小驢說：“在偽市場經濟和局域網式的互聯網泡大的孩子們，在時代的縫隙中，正沖鋒陷陣著，文學作為一種理想，成了純粹烏托邦式的抒情，對這代人來說，已經失去了像前幾代人那樣靠文學改變命運的可能性。”9《騎鵝的凜冬》中那只叫慶松的白鵝、湘中四月的雨季、悠長滄桑的巷道、清澈的江流、幽靜神秘的松林，一個個美好的意象，在城市進程、人口遷移等劇烈的變革中，變得若隱若現，模糊而又清晰。模糊的是現實對烏托邦的意欲解構，而清晰的則是審美的追求和信仰中，對于詩意的篤定和一種企圖建構精神符號的努力。

3.故園歸宿

“回家”一直是《騎鵝的凜冬》中一條潛在的線索。慶松離世前，“沒人知道之前發生了什么。也搞不懂他為何不向人求救，憋著一口氣也要掙扎回家”，在“離家—一回家”的環形結構中，畫滿了悲劇。最后，傻子立夏以一種充滿魔幻色彩的方式，乘坐氣球飛回龍山。相對于身份的不在場，追求一種跨越空間的回歸，是一種虛妄的執守，還是一種精神的皈依，這值得我們不斷思考。

四、結語

歷史多樣而復雜，在中國廣袤的農村大地上尤其如此。以一種飽含深情而又冷峻客觀的審美方式反映和書寫時代特征、人物性格的實際狀況，探索一代代人和一個個時代行進的軌跡，是文學家的己任，但顯然也并不僅限于此。在現實語境的局限性中，以審美解放的姿態去尋求精神領域的突破口或寄托，是更高的藝術和審美的責任。所以鄭小驢自己說：“我想王德威教授有一句話講得好：‘文學追根究底，有個基本的問題，就是怎么去引起虛構性，怎么去面對虛構性，把虛構的問題嫁接到歷史的經驗和現實里面去，投射未來跟過去。'這其實是講，作家通過對現實中‘原材料’進行加工，使這些‘原材料’具有‘文學的二次方’一樣的效果。”就《騎鵝的凜冬》而言，投射未來和過去，是交織在情感與理性、有限與無限之中的生命力，去探尋個人與時代的精神故園，尋求我們都追求不止的、最為純凈理想的美好皈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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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