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世界”和三個“我”的分裂與調和

在眾多版本的教材中，《荷塘月色》都被當作寫景藝術的典范而被賦予教學價值。在這篇散文中，朱自清不僅用高超的藝術手段重塑了那些常見的景色，更是塑造不同的“我”，并為不同的“我”建構了不同的世界。有學者認為文中塑造了“平常的自己”和“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兩個自我，文章表達的是對“倫理的自由\"的渴望。但其實“超出平常自己”的背后，依然存在兩個“我”，兩個“我”存在“敢想敢做”和“敢想不敢做”雙重心理，這雙重心理與白天和離開家之前的那個不愿想做卻又一定要做的“我”又構成了矛盾。此外，關聯文本開頭和結尾，可以看到整篇文本是按照“離家一回家”的封閉式結構寫作，作者將另外兩個自己放置于這一個封閉式結構之內，真的全是展現“倫理的自由”嗎？下面分析朱自清所建構的三個世界的內涵、關系，解讀文本展現的朱自清形象，對《荷塘月色》的主題提出新的看法。

一、現實倫理世界中的朱自清：束縛與偽裝

作者一來先給讀者展示了一個生活在現實世界中，身披多種身份，呈現出如下處境和心理狀態的“我”：一是直接抒發心緒的煩亂和難以寧靜；二是忽然想看看每天走過的荷塘晚上的景色；三是描寫屋外周圍的環境和屋內妻子陪兒子入睡的情景；四是交代自己即將獨自一個人離家到荷塘去。這些描述其實只寫了兩個內容：一是“我”在想什么和做什么，二是妻兒在做什么。很多讀者關注第一段時只關注“我”的心理狀態，而忽略了妻子陪護兒子睡覺的場景的寫作動機。作者刻意展現妻哄兒子人睡的場景，能夠給讀者傳遞“我”作為丈夫和父親的雙重身份信息（當然還隱含著自己作為兒子的另外一層身份），將自已置身于一個現實的倫理關系世界中，展現當下“我”的生活狀態。從前后文語境和作者同時期的其他文章看，其心里的頗不寧靜極有可能是來自這一個現實的倫理世界中，與自己身邊的人和事有關，而非外部革命造成的心理苦悶。

朱自清在首段中塑造了一個深處現實倫理世界中的“我”，這個“我”的生活狀態在第三段進行交代。第三段共出現了五次“我”，展現“我”的雙重性格和心理矛盾。一是身處現實倫理世界中的“平常的我”，作者說這個“我”必須要做一些不想做的事，說一些不想說的話，可見這個“我”處于身心被束縛，無法按照本心行事的狀態中。另一個是即將進入能充分滿足自己渴望獨處生活的，隨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的“另一個世界”中“自由的我”。在這段中，作者表面上吐露了自己渴望掙脫種種束縛和限制，追求自由自在生活的愿望，但實則將內心的矛盾吐露給了讀者，即當前“頗不寧靜”的心理，由想追求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生活的“我”，與不得不將自己偽裝起來，向現實屈服，放棄自由，做違心之事的“我”之間的沖突引發。

二、自然倫理世界中的朱自清：敢想敢做

朱自清描繪的荷塘月色圖景堪稱寫景散文的經典，那么這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這個世界中的朱自清又是一個怎樣的姿態？體會到了一種怎樣的“自由”？目前，學界對荷塘月色世界的理解存在兩類觀點：一類認為朱自清筆下所描繪的寧靜、優美的荷塘月色就是清華園真實的荷塘月色，朱自清關于荷葉、荷花、荷香、月色、霧氣、蟬蛙聲的描寫都是真實的，納入語文教學層面的理解就是如此；另一類則認為“這篇散文所寫之景是虛擬的，并非某一實地景物的真實寫照\"[2]，“是這樣一個虛構的清幽朦朧、如詩如畫的夢幻世界\"3]。荷塘月色世界究竟是寫實還是虛構，這既要從寫景本身看，又要關聯前后文。

作者從“月下荷塘”“塘上月霧”“荷塘四面”三個角度來描寫荷塘世界。在“月下荷塘\"部分，曲折形狀的荷塘，高出水面和葉葉相連成片的荷葉，含苞待放和盛開的荷花，散發屢屢清香的荷香，脈脈的流水，這些景象在現實荷塘中真實可見。在“塘上月霧\"部分，月光灑滿荷塘，薄霧浮起在荷塘上面，天空飄著淡淡的云，灌木峭愣愣的黑影和楊柳稀疏的倩影，這些也是現實世界能夠見到的平常自然之物。在“荷塘四面\"部分，那高高低低的楊柳樹，隱隱約約的遠山，沒精打采的路燈光，蟬蛙熱鬧的叫聲，同樣都是可以見到和聽到的平常自然物。從所寫的景象內容看，荷塘世界是朱自清眼中所見之真實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不管是有生命的事物，還是無生命的事物，它們都在按照自己“本然”的狀態自由自在地生存，這才是這個世界的核心特點和朱自清要如此寫的動機。

有讀者被作者精細的觀察和繁密的譬喻所迷惑，鐘情于分析譬喻帶來的表層修辭效果。甚至有學者對朱自清的用喻提出異議，指責本文用喻太過于淺顯、浮泛、陰柔，本文過分寫實，缺乏飛躍的想象和激昂的情感，則更是沒有讀懂朱自清如此用喻的真實意圖。“舞女的裙”“明珠\"等喻體具有柔美、明麗、雅潔、純凈、朦朧的特點，作者用其將真實的荷塘潔凈化和朦朧化，目的在于借助修“辭\"過程，將自己充滿雜質和煩亂的內心寧靜化、潔凈化，達到修“心”的自的，這也是他要來荷塘的真正意圖。經過這樣的修辭過程，朱自清從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角度，全方位地展現荷塘月色世界中的所有事物本來的形狀、色彩、聲音、氣味，且不惜把與明凈、雅潔的荷塘不太和諧的陰陰的樹陰、沒精打采的路燈光照實寫下來，按照“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的說法，都是為了建構一個萬事萬物按照自己本來的樣子，自由自在地生活的自由、和諧世界。那些對朱自清用喻提出異議的學者將這些內容割裂開來分析各自的特點，缺乏整體性意識，沒有將荷塘世界看做是一個“整體”，沒有發現當晚存在于荷塘世界的這些有生命和無生命之物都按照自己本然的狀態自由自在地生存著，“自然性”才是它們的根本屬性。這個世界與上文朱自清所處的現實倫理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總之，荷塘月色世界是朱自清暫時放下偽裝，掙脫束縛，用優美的筆調呈現的，自然界萬事萬物按照自己本性自由自在生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比如看看姿態優美且如牛乳洗過的荷葉，聞聞清香縷縷的荷香，聽聽自由自在鳴叫的蟬蛙聲。這個世界有別于現實倫理世界，本文稱之為“自然倫理世界”一萬事萬物都按照自己本性，自由自在地生存。這個世界既真實存在，又具有一定的“建構性”和“隱喻性”，作者意在用美的自然凈化當下躁動的內心，盡情享受荷塘月色世界帶來的身心放松和愉悅，達到了敢想敢做的境界。

三、采蓮倫理世界中的朱自清：敢想不敢做

在荷塘月色世界中，朱自清做到了像自然萬事萬物一樣，按照自己的本性，無拘無束地存在。但是這種存在只能夠彰顯朱自清想要的自然性一面，卻無法彰顯其想要的理想社會性一面。那么朱自清想要生活在怎樣的理想社會中呢？答案就是依據文學作品描述，想象和建構起來的江南采蓮生活世界。大多數讀者都將描寫江南采蓮部分的內容歸于荷塘月色世界中，然而通過與荷塘世界對比可知，江南采蓮世界與荷塘世界也有著巨大的區別：荷塘月色世界是沒有人的純自然世界，江南采蓮世界描述的是人的生活世界。如果將兩者混為一談，將無法從更深層挖掘隱藏在朱自清內心深處的“秘密”，把握作者的寫作意圖。

首先，可以根據原文“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做出判斷：江南采蓮世界是朱自清根據文學作品描述，想象建構起來的一個世界。那么這個世界的核心特質是什么？要把握江南采蓮世界的核心特質，就需要分析朱自清對江南采蓮世界進行的想象描述和定性，以及引用的古詩文本身呈現出的含義。作者根據文學作品描述，對江南采蓮世界進行了如下想象和建構：

那是一個熱鬧的世界，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就無福消受了。

作者對江南采蓮世界核心特質的定性是“熱鬧\"和“風流”。何為“熱鬧\"和“風流”？首先，從作者所引作品表達的內容看，《采蓮賦》這部分引用內容主要描寫了采蓮時節，當時少男少女穿著潔白優雅的服裝，動作姿態優美，劃著船，唱著歌，傳遞和品味著美酒，相互之間可以沒有任何顧忌地表達愛慕之情，追求自己所愛之人的盛況。從這些置于大眾視野的，大家都能看到的公開畫面，采蓮世界是一個沒有禮法規矩約束，人可以自由表達思想情感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充滿人情味的自由自在的世界。因此在作者那里，“熱鬧\"指人的日常生活和活動充滿趣味，合乎人性。這是作者要建構起的江南采蓮世界的第一層內涵。

然而“熱鬧”只是身體感官帶來的自由感知，在作者看來光有熱鬧還不行，于是又加入“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一句話，用“風流”一詞賦予了江南采蓮世界第二層內涵。

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將“風流\"解釋為特指“年輕男女不拘禮法地表露自己的愛情\"4]。該解釋只看到了表象，因為朱自清筆下的“風流”在魏普南北朝語境下，還有更豐富的所指。馮友蘭先生說：“就字面講，組成它的兩個字的意思是風和流。這兩個還提示出了一些自由在在的意味，這正是‘風流'品格的一些特征。\"5又說：“漢人的風度是莊嚴、雄偉，晉人的風度是放達、文雅。文雅也是‘風流'的特征之一。\"后來湯用彤先生在研究魏晉思想時提出，魏晉時代“政治上混亂衰弱，但思想上甚自由解放。逍遙游放期，風流得意，于是中心，不在社會而在個人\"。由此可見，在魏晉時代語境下，“風流”既是魏晉時代人的一種生活態度和品格特征，這種人生品格以文雅和自由為核心特質；還是一種充分張揚個性、追求思想自由和逍遙自得的，合乎人性的生活方式。這就是江南采蓮世界的核心精神特質。很多讀者根據朱自清所引用文本的字面含義，將江南采蓮世界定性為“艷事”，卻沒有認識到其本質是一個生活文雅、自由，合乎人性的世界，只不過對朱自清來說已經“無福消受”，是一個只存在于歷史上和文學作品中，供自己想象和建構的世界。這個世界對作者而言，既充滿魅惑力，又無比遺憾。

朱自清通過引用兩個文本，建構起了一個熱鬧、風流的世界，本文稱之為“采蓮倫理世界”，這個世界與朱自清生活的現實倫理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荷塘月色》寫作半年之后，朱自清寫了思考自己人生方向的《那里走》一文。在文中開頭，朱自清毫不避諱地展現了自己當時的處境：“近年來為家人的衣食，為自己的職務，日日忙著。\"8又說：“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然。\"這兩句話既可以為本文第一、三段煩躁、矛盾心理作有力的注解，更是可見在整個這個時段，作者身負多種身份，不得不拋棄荷塘月色式和江南采蓮式的自由自在生活，在束縛自由的工作上說著不想說的話，做著不想做的事，過一種庸庸碌碌、內心惶恐、身心衰頹的生活，這對一個接受過新思想洗禮的文人學者來說是何其痛苦！然而從原文“可惜”一詞看，作者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識，采蓮倫理世界只是一個“我”敢想但無法做到，更不敢去這樣生活的虛幻世界，推門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這個世界破滅。

四、《荷塘月色》主題新解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建構了三個世界，并塑造了三個“我”。現實倫理世界與自然倫理世界、采蓮倫理世界形成鮮明對比，自然倫理世界與采蓮倫理世界既有聯系，但又有區別，三個世界和三個“我”呈現分裂的特點。如果將首段最后一句“帶上門出去”與末段最后一句“輕輕地推門進去\"關聯，我們可以發現這個文本由分寫三個世界的開放式并列結構，變為封閉式包含結構，在關門的那一刻，作者又將自然倫理世界和采蓮倫理世界封閉在了現實倫理世界中。作者渴望自由，但為什么最后又要刻意回扣開頭，以推門進去寫妻子熟睡做結，以此將兩個自由世界封閉在現實倫理的不自由世界中？難道僅僅是為了首尾呼應，結構緊然嗎？答案肯定不是，這是有意為之，背后展現了朱自清思想意識中的責任擔當精神。

目前學界對《荷塘月色》的主題大致存在如下觀點：一是“政治苦悶\"說，即認為文本意在表達對當時白色恐怖嚴酷現實的不滿和苦悶、彷徨；二是“倫理負擔”說，即認為文本意在表達擺脫作為丈夫、父親、兒子潛意識里的倫理負擔[%；三是“情感壓抑\"說，即認為文本意在抒發在情感壓抑的情況下難逢知音，無法與人溝通的悲哀；四是“現實無奈”說，即認為文本意在表達一個在象牙塔中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對現實感到無奈的嘆息[12]；五是“精神避難\"說，即認為“月下荷塘”是朱自清們的精神避難所[13]；六是“白日夢”說，即認為文本表達的是一個安撫自然生命之律動和超越文化生命之凡庸的精神\"白日夢\"[4]。甚至有學者認為作者的心境和愁緒在荷塘歸來后并未發生實質性的轉化，作者那種“抽刀斷水”式的解脫辦法不但沒有絲毫的奏效，反而使作者重新陷入更深沉和更加濃重的哀愁之中。[15]

從上述觀點看，這些解讀者把朱自清定性為一個悶悶不樂、嘆息連連、逃避現實、沉浸幻想中的，做著白日夢而無法自拔的哀愁、痛苦者，但卻沒有看到朱自清將向往的兩個世界置于現實倫理世界中所要表達的真正寫作意圖。進門的那一刻雖然意味著自由世界的破滅，但卻展現了一個懂得調和自我多重矛盾的、務實的、理性的、有責任擔當精神的朱自清，他又繼續承擔起了作為兒子、丈夫、父親的責任。1923年作者寫了《父母的責任》一文，對當時中國社會只生育子女，卻不養育子女，甚至將子女送人、賣人的行為提出了猛烈批判，提出“父母的責任在使子女們得著好的生活，并且比自己的生活好的生活\"的觀點。在那個時代，這種思想是多么光輝、偉大！因此，在《那里走》中，作者本著“一個連妻子，兒女都無心照料的人，那能有閑情，餘力去顧到別的\"[7的思想，選擇了革命或反革命之外的，適合自己做的，能夠解決一家大小衣食住行生計問題的第三條路，投身國學，研究學術文化，而這一決定其實在《荷塘月色》中已經做出。

總之，《荷塘月色》中的三個“我\"都是真實的朱自清，只不過文本開頭那個到兩個自由世界中釋放和凈化不寧靜心緒的感性朱自清，讓位于文本最后那個又身處現實倫理世界中的理性朱自清。《荷塘月色》塑造了一個能克制住個人欲望的，有責任、擔當精神的朱自清形象，啟發讀者在日常生活中要正確處理好個人私欲與家庭、社會責任的關系。文本寫作起于“私情”，終于“公理”，“情”與“理\"在朱自清內心達到了完美的平衡，堪稱倫理的典范。

注釋：

[1][10]孫紹振.孫紹振解讀經典散文[M].北京：中華書局，2015：232，232.

[2]姚敏勇.荷塘：一代知識分子的“桃花源”[].名作欣賞，2003（04）：53.

[3]王漢林.《荷塘月色》主題的解讀及評析[].課文教學與研究，2006（05）：18

[4]教育部.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2：110.

[5][6]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222，222.

[7]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22.

[8][9][16][17]朱自清.朱自清全集[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1：264，271，189，270.

[11]文序，陸艷.談《荷塘月色》的情感指向[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0（02）：79.

[12]羅雪松“象牙塔”里的感嘆—《荷塘月色》的主題辨析[J].高等函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5）：23.

[13]錢理群.關于朱自清的“不平靜”[J].語文學習，1993（12）：11.

[14]高遠東.《荷塘月色》 —一個精神分析的文本[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01）：226.

[15]李業才.也談《荷塘月色》中的愁[J].臨沂師專學報，1999（08）：22.

[本文系重慶市秀山縣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2023年度課題“雙減背景下基于語文學科核心素養和深度學習的師生文本解讀能力培養策略研究”（課題編號：14-YB-10）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