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的影響研究

中圖分類號：F812.42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1280（2025）03-0009-14

內容提要：拉弗曲線從宏觀稅負視角描繪了稅率與稅收收入的倒U型關系。文章基于拉弗曲線關于稅率與稅源關系的理論邏輯，結合企業生存因素理論，從微觀視角探討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的影響。基于2008一2021年非金融類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掛牌企業數據進行實證檢驗，研究發現：第一，企業稅費負擔與其生存風險呈U型關系，拐點處的企業最優稅費負擔率為 6.6% ；第二，企業外源融資能力顯著負向調節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影響，地方財政壓力對稅費負擔和企業生存風險關系的負向調節作用不顯著；第三，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U型關系在組織韌性較低、技術密集型企業中更為顯著。本文的分析有助于全面認識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內在聯系，為稅費政策的進一步優化提供了思路和執行邊界。

一、引言

企業是現代市場運行體系的最重要主體。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框架中，企業也是引領經濟發展和技術創新的重要力量，是擴大就業、穩定社會的重要參與者。作為市場經濟體制下生產要素優化組合的產物，企業有其自身的生命周期。企業的產生、成長、發展以及消亡，以及企業決策者作出的進入或退出某些產業的決策，都是市場經濟運行中的正常現象。但這并不妨礙企業生存分析作為研究企業生命周期和競爭態勢的重要工具，在觀察、理解和判斷市場經濟運行機制特征變遷中發揮基礎性作用。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保持了多年高速增長。然而有統計表明，我國企業的平均壽命較短。國家工商總局企業注冊局、信息中心2013年6月發布的《全國內資企業生存時間分析報告》綜合分析相關數據后發現，截至2012年底，我國實有企業存續時間5年以下的占企業總量的 49.4% 。企業成立后3—7年為退出市場高發期，即企業生存時間的“瓶頸期”。從2008年初至2012年底，五年內全國累計退出市場的企業平均壽命為6.09年。肖興志等（2014）以戰略性新興產業企業為樣本，觀察發現其整體平均生存年數僅為3.7年。多項研究表明，我國企業的平均壽命要低于世界主要國家。但企業壽命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概念，不同企業類型、產業環境、經濟周期以及政治經濟體制都會對該指標產生影響。我們主要的關注點，并不是企業生存及平均生命周期等數據本身，而是其背后折射的經濟結構、營商環境等一系列宏觀層面的問題。

一般認為，稅費負擔是影響企業生存的重要因素。中國企業家調查系統發布的《2021中國企業經營者問卷跟蹤調查報告》表明，半數以上樣本企業（ 50.2% ）認為稅費負擔過重是當前制約其經營發展的主要障礙。基于此，多年來無論是官方還是學術界都將減稅降費視為減輕市場主體負擔、穩定宏觀經濟的核心政策。近年來，我國的稅收經濟政策定位已從大規模減稅降費演變為結構性減稅降費。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提出，加快推進部分品目消費稅征收環節后移并下劃地方，增加地方自主財力，規范稅收優惠政策。可見，如何在有限的空間尋求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的合理邊界，是當前我國政府面臨的重大課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盡管當前財政收支壓力和經濟發展形勢下大規模減稅降費不再具有可行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國持續了二十多年的減稅周期的結束。通過稅費結構性調整來滿足市場主體減輕交易性成本負擔的預期，仍然是宏觀經濟政策的主要價值導向。這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在新時代新形勢下企業生存與稅費負擔關系所蘊含的新的現實意義。

二、文獻綜述

有學者認為，企業生存指的是企業能夠持續經營而不退出產業的可能性（Hannan andFreeman，1988；Suárez and Utterback，1995），并認為它是企業績效的最終評判標準（Reimann，1982）。Holmes等（2010）認為，特定產業內企業的持續生存與成長是產業發展的重要基礎，也是貢獻于就業和經濟增長等長期目標的有效保障。

理解減稅與企業生存之間關系的一個基準模型是拉弗曲線，即認為稅率與稅收收入之間呈經典的倒U型關系。這意味著當稅率超過一定限度便會抑制市場主體的經濟活動積極性，導致稅源萎縮并最終縮減稅收總額。后續很多研究驗證了拉弗曲線原理的存在。顯然，若是企業因稅率過高經營效益下降而導致稅源萎縮，企業采用成本控制、拓展市場等手段便可使其得到改善。但若企業生存難以為繼，則會造成稅源的永久性流失。

學術界主要從宏觀稅負和微觀稅負兩個方面研究稅費負擔的經濟后果。在宏觀層面上，主要從稅費負擔影響經濟增長、居民消費等視角展開研究。微觀層面的稅費負擔研究主要探討了其在企業創新、全要素生產率、投資行為等方面的影響。Mukherjee（2017）等從稅負增減變化的角度考察了1990—2006年美國企業研發活動的變化，發現公司所得稅的增加降低了創新項目的稅后利潤，抑制了企業的創新激情，減少了企業的研發投入、專利申請以及新產品投放等活動。稅費負擔影響企業的現金流和正常經營，稅費負擔的下降能夠增加企業當期現金流以補充技術創新所需資金（賴丹等，2023）。可見，現有關于稅費負擔的研究主要關注其在經濟增長、地方財政壓力和企業創新、投資等方面的作用，較少涉及其與企業生存之間的關系。

關于這一關系，一種直觀理解是，稅費負擔作為企業剛性支出會減少留存收益和內部現金流水平，從而降低企業抵御生存風險的能力。但不容忽視的是，稅費收入作為政府財政收入主要來源的角色定位，大規模的減稅降費也給地方財政收入造成影響。經典財政理論認為財政的主要作用是提供公共物品，在我國的財政體制下，公共投入的責任更多地由地方政府承擔（傅勇和張晏，2007）。地方財政水平與公共產品和服務的供給規模直接相關，從而對企業產品需求、生產率水平和生存狀況產生外部影響。若企業稅費負擔過低，不僅預示著自身缺失盈利能力、生存境況堪憂，還表明地方財政收入難以支付政府應承擔的各種公共支出，導致政府不能為企業生存和經濟發展提供足夠的保障。因此，討論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產生何種影響，需綜合考慮以上兩種效應的交互作用。

外源融資反映了企業從外部獲取資金抵御風險的能力，當企業面臨生產經營資金不足時，可從外部籌集生產經營資金維持正常運轉。此外，為應對財政壓力，地方政府可能會采取多種措施以緩解壓力，如加強稅收征管、減少公共物品提供等方式增收減支。這些措施有可能影響轄區內公共產品和服務供給水平，并可能因過度稅收征管導致企業在地區間、國家間轉移，影響了減稅降費培育稅源、做大稅基的初衷，最終影響當地企業生存能力。

除外部環境因素以外，企業自身組織與要素等的差異也是影響其稅負承受能力的重要因素。高組織韌性企業運營模式靈活，資源整合能力強，能快速適應環境變化（謝雅萍和陳睿君，2022；馮麗麗等，2025）。這類企業更有能力降低稅費負擔變化導致的負面影響。行業要素密集度也影響企業稅負承受能力。技術密集型企業研發投入大、周期長，高稅負可能壓縮研發資金，影響創新和競爭力。而且，技術密集型企業的生存發展依賴穩定的外部環境和政府支持（岳中剛和劉珂冰，2025），對稅費負擔變化和外部環境波動都十分敏感。資本密集型企業自身資源豐富，固定成本占比高，能夠及時將有形資產轉化為資金，為企業提供持續性的資金投入（李健等，2022），故而對稅費負擔變化的敏感度可能相對較低。

基于上述思考，本文擬從如下方面展開研究：第一，基于拉弗曲線對稅率與稅源關系的論述，探討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產生影響的微觀機理；第二，分析企業外部融資能力和地方財政壓力的調節作用；第三，考察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之間的關系受組織韌性、行業要素特征等因素的異質性影響。相較于以往研究，本文的邊際貢獻在于：結合拉弗曲線關于稅率與稅源關系的理論邏輯，從微觀企業視角解讀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影響機理，實證檢驗兩者間的關系和最優稅負負擔率拐點。已有研究大多利用理論模型和宏觀數據對拉弗曲線進行檢驗，本文則從企業生存角度出發，在微觀層面驗證拉弗曲線拐點右側的曲線形狀，為優化稅收政策提供思路和執行邊界。同時，將企業外源融資能力和地方財政壓力納入分析框架，分析二者對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間關系的調節作用，并從組織韌性、行業要素密集度視角進一步探討主命題，為政府完善減稅降費政策及企業應對稅費壓力提供參考。

三、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大量研究支撐了拉弗曲線的合理性，并剖析了政府難以實施拉弗最優稅率的內在原因：納稅人往往面臨長期拉弗曲線，而政府在實際操作中容易受短期拉弗曲線影響，且這一短期曲線位于長期曲線的右側。正是這種差異使得政府在調整稅率政策時難以達到最優狀態。管超等（2018）運用面板平滑轉移方法證實我國確實存在廣義的拉弗曲線，也就是說財政收入占比與實際GDP增長率之間存在倒U型非線性關系。

拉弗等（Lafferetal.，2004）認為，稅率變動對稅收的影響主要源自兩方面效應：算術效應和經濟效應。算術效應是即時的，表示隨著稅率下調一個百分點，每一單位稅基的稅收收入會相應減少；反之則相應增加。而經濟效應是漸進的，它體現在低稅率對刺激再生產、促進就業等方面的長遠影響，有助于稅源的培育。稅率過高導致稅收下降的原因，不僅來自其直接影響，亦來自其對稅源產生的長期間接影響。國內有研究利用理論模型和宏觀數據對拉弗曲線進行了論證。劉永軍和王進猛（2002）基于此測算出我國最優宏觀稅率約為 20% ，最高不能超過 34% 的控制界限，否則稅收總額會隨稅基和GDP的萎縮而縮減。Lin和Jia（2019）發現我國存在拉弗曲線效應，勞動收入的頂點稅率為 40% ，當前稅率水平低于拉弗曲線頂點稅率。王鳳英和張莉敏（2013）利用拉弗曲線理論探討了最優宏觀稅負問題，認為我國最優宏觀稅負是 19.9% 。但在拉弗曲線相關研究中，鮮有學者關注到企業這一微觀主體，特別是中小企業在稅費壓力下的生存問題。

企業生存因素理論認為，企業生存和發展的影響因素可歸納為三大類：企業自身、行業特征和整體環境因素。這些因素可以通過資金壓力、企業行為、外部因素三方面形成稅費負擔影響企業生存的傳導路徑。首先，在資金壓力方面，作為企業生產經營所必須面臨的剛性支出，過度稅費負擔不僅限制企業生產經營活動，還可能導致企業因資金周轉困難而面臨生存困境。特別是對處于盈虧平衡點附近、資金周轉壓力巨大的企業，稅費負擔的微小變化可能是其生存與死亡的關鍵點。其次，在企業行為方面，企業投資行為很大程度上受到資本供給的影響，過高的稅費支出增加企業生產經營成本、削弱現金儲備，會降低企業增加實體投資的動力。企業稅費負擔與其投資行為負相關（閆坤和唐丹彤，2023），企業稅負高低直接關系企業的現金流量與留存收益，從而影響企業在要素稟賦、引進新技術等生產性活動的投入，進而影響全要素生產率（景宏軍等，2024）。最后，在外部環境方面，自分稅制改革以來中央與地方政府間的財政關系呈現“財權上收，支出下傾”的特點。地方政府肩負著為當地提供基本公共服務的主要支出責任。稅收的降低意味著地方政府用于提供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務的財政收入減少，對企業生存環境產生負面影響，如交通基礎設施投資受限、政府補助減少或延遲支付等。除此以外，財政收入減少還會影響政府行政效率，不利于企業生產經營活動。

綜上，稅費負擔降低可能降低企業生存風險，因為較低的稅負有助于緩解企業資金壓力，增強其生產經營活動的持續性。但稅收過度降低會影響地方政府的基本公共服務，也可能對企業生存產生負面影響。同時，當企業稅費負擔低于極端值以后（如大幅低于行業平均水平、為零甚至負數），也表明企業盈利能力低下甚至虧損，此時企業生存風險上升。故提出假設1：

H1：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影響具有U型特征。

四、研究設計與實證檢驗

（一）樣本選擇及數據來源

本文采用2008年至2021年間在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掛牌的企業數據作為初始研究樣本。理由如下：第一，中小企業在數量上占我國市場主體的絕大多數，選擇中小企業進行研究更具有代表性；第二，中小企業成本轉嫁能力弱，稅費負擔問題凸顯，生存情況也更加值得關注；第三，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的掛牌企業數量眾多，廣泛分布于各省市地區，并且擁有經過外部審計的相對完善的財務數據。

本文數據來源于Wind數據庫和CNRDS數據庫。由于部分樣本企業退市是為轉入其他板塊上市，故先剔除這部分企業再對樣本數據進行下述處理。首先，參照相關研究，遵循一般會計準則，剔除其中總固定資產超過總資產、流動資產超過固定資產、流動負債超過負債合計以及固定資產凈值超過總資產的企業。其次，剔除主要變量缺失和所處行業為金融業的樣本企業。最后，為了確保結果的準確性并排除極端值可能帶來的干擾，對所有連續變量在 1% 和 99% 的分位數上進行縮尾處理。

（二）變量定義

1.稅費負擔。在度量企業實際稅費負擔時，應將企業向政府繳納的所有稅收支出、各類基金、社會保險費用以及其他相關稅費項目都納入計量范疇。除此之外，稅收優惠和財政補貼會對企業的稅費負擔產生稀釋效果。故本文參考已有研究（李林木和程風雨，2022），選取現金流量表中的“支付的各項稅費”項目，并對企業收到的稅費返還予以扣除，構建了“（支付的各項稅費－收到的稅費返還）／營業收入”的公式，用于衡量企業實際稅費負擔水平（Burden）。

2.企業生存風險。借鑒目前學術界的通用做法（Holmes等，2010；肖興志等，2014），將企業生存風險定義為樣本 i 在存活時間已達 t 以后單位時間內面臨的死亡的瞬時概率，用 h（t;x_i） 來表示。函數 h（t;x_i） 給出的是觀測個體已生存至時間 t 以后單位時間發生死亡事件的可能性，其基本形式如下：

上式構建了企業的危險率函數用于估計企業生存時間的分布，對企業在未來不同時點上發生死亡事件的可能性進行預測。但如何界定企業“死亡”事件發生，現有研究還未形成統一意見。結合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掛牌企業的樣本特征，本文將企業“死亡”界定為：當樣本企業面臨退市和風險警示時，或企業已經發生被法院宣告破產、因新設合并或吸收合并喪失獨立主體資格、喪失持續經營能力、存在重大違法違規行為等情形①。

3.控制變量。本文對如下影響企業生存的因素加以控制：營業利潤率（Profit）、企業規模（Size）、所有權性質（Soe）、政府補助（Subs）、現金流水平（Cash）、創新水平（Innovation）、資本密集度（Capital）、人均地區生產總值（Lngdp）、第二產業增加值占GDP比重（Second）、第三產業增加值占GDP比重（Third）。此外，控制了行業和省份固定效應，以排除宏觀因素的影響。變量定義及計算方法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定義及計算方法表

（三）模型構建

企業生存數據往往具有顯著的不完整性。生存分析中，研究對象存在研究結束時其死亡事件尚未發生，或者因為某些原因未能完成整個觀察期的情況，即存在右刪失問題。右刪失將導致無法精確獲取分析對象完整的生存數據，傳統的多元回歸模型或概率模型在處理這類不完整數據時力不從心。為解決這一問題，英國統計學家D.R.Cox在1972年提出了半參數回歸模型，即比例風險模型（Cox模型）。該模型的合理性體現在：首先，它通過設置來處理那些未發生事件的情況，從而有效解決了數據的右刪失問題；其次，該模型結合了生存時間和特定狀態，能夠動態地評估企業的生存狀況；最后，Cox模型并不限定特定的分布形式，這使得它具有高度的靈活性和適用性。

在生存分析模型內，生存時間是指從某一特定時刻或事件起始，直至另一時間點或另一事件（如企業退出市場）發生的整個時間跨度。結合研究樣本的特點，本文定義企業生存時間為從上市年份起，至其退市或被風險警示為止的時段。具體來說，本文將那些在2021年仍正常運營的樣本的生存狀態設為0，將已退出市場的樣本的生存狀態設為1。基于這些時間序列數據，我們構建了企業的危險率函數，以此來估算企業生存時間的分布，并預測企業未來在不同時間點上退出市場的可能性。假定企業在市場持續經營過程中面臨各種退出風險，其在時期 t 的風險函數為 h（t;x） ，可以將風險函數分解為：

式（2）中， h₀（t） 為基準風險函數，不依賴于企業個體的異質性，僅受到時間因素的影響。 為企業的相對風險， X₁ ， X₂…X_n 是影響企業生存的協變量集合。 h（t;x） 表示為協變量已知情況下的風險函數。

（四）實證檢驗

1.描述性統計分析。表2列出了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在剔除異常和變量缺失樣本后，有9286個有效觀察值作為回歸樣本。由于本文使用了生存分析方法，因而將企業的生存時間（Lifetime）納入統計分析，以便體現樣本企業的生存概況。從統計結果可以看出，樣本企業在樣本期間內的平均生存年限是3.057；最小值1，最大值13，表明部分樣本企業在上市后的第1年便面臨生存困境，部分樣本企業在樣本期內持續經營13年，樣本企業的生存狀況存在較大差異。樣本企業平均稅費負擔率為 3.5% ，但不同企業間稅費負擔存在較大差異，最大值為 24.6% ，最小值為 -11% 。稅費負擔的標準差為0.045。從企業盈利情況看，營業利潤率均值為 -0.4% ，中位數為5.5% ，最大值為 49.4% ，最小值為 -319.99% 。這表明樣本企業盈利狀況差異大，且部分巨額虧損的企業拉低了平均值，導致平均值總體為負。

表2 描述性統計

2.基準回歸及穩健性檢驗分析。表3報告了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影響的基準回歸及穩健性檢驗結果。從第（1）列可觀察出，稅費負擔變量在 5% 的統計水平下顯著為負，而其平方項變量Burden_sq在 5% 的統計水平下顯著為正，說明樣本企業稅費負擔對其生存風險的作用效應呈現正U型的非線性關系。這種關系表明，在拐點左面稅費負擔降低會降低企業生存風險，但當稅費負擔低于拐點后，稅費負擔的進一步降低反而會導致企業生存風險上升。假設1得到驗證。為確保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回歸結果的可靠性，本文采用威布爾（Weibul1）生存模型、岡珀茨（Gompertz）生存模型對回歸結果進行穩健性檢驗，表3中第（2）（3）列分別展示了檢驗結果，均表明樣本企業稅費負擔與生存風險間存在正U型關系，且均通過顯著性檢驗。即前文中的實驗結果并不會因為模型的改變而發生定性的變化。

表3

基準回歸及更換模型的穩健性分析

注：系數下面的括號中展示的是T值。*、 ^** 和 ^*** 分別表示在 10% ， 5% 和 1% 的水平上顯著，下同。

五、穩健性檢驗

（一）內生性問題

上文研究表明，綜合稅費負擔的變化會對企業生存風險產生U型影響。值得注意的是，企業的生存狀況并非單向地受到稅費負擔影響，它同時也可能反過來影響企業所享受的稅收優惠。為了克服這種潛在的反向因果問題，更準確地揭示變量間的真實關系，本文借鑒王業斌和許雪芳（2019）的研究方法，選擇企業所在地區的全部企業所面臨的年度平均稅費負擔作為解釋變量的工具變量（IV-Burden）。一方面，我國不同地區稅收征管強度存在差異，導致不同地區企業所處的稅收環境和稅費負擔有所不同。而同一地區的不同企業處于大致相同的征管環境之中，稅費負擔具有地區穩定性。因此，企業的稅費負擔與該行業其他企業的稅費負擔之間存在相關性。另一方面，企業生存風險與個體的主營業務和現金流水平等因素有關，并不直接受同一地區企業平均稅費負擔的影響，滿足外生性條件。因此，地區平均稅費負擔可以成為有效的工具變量。

借鑒方慧和霍啟欣（2023）的方法，建立模型并對內生性問題進行檢驗。回歸結果如表4所示。第一階段結果顯示，稅費負擔和稅費負擔平方項與其工具變量均在 1% 水平上顯著正相關。第（3）列匯報了工具變量第二階段回歸的結果，稅費負擔的系數估計值在 10% 水平上顯著為負，其平方項預測值的系數估計值在 5% 水平上顯著為正。可以看出在解決內生性問題之后，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之間的關系仍呈U型。

表4 內生性檢驗結果表

（二）utest檢驗

為進一步驗證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間的關系，對結論進行utest檢驗，結果如表5所示。表明企業綜合稅費率的取值范圍在 [-0.110 ，0.246]之間，當綜合稅費率為 6.6% 時，企業生存風險達到最小值。U型關系整體檢驗的p值為 0.023lt;0.05 ，足以拒絕虛無假設，再次驗證稅費負擔和企業生存風險間存在顯著的U型關系。

表5

utest檢驗結果

（三）替換樣本的穩健性檢驗

對國有及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稅費負擔與生存風險間的關系進行utest檢驗的結果如表6。表明企業綜合稅費率的取值范圍在 [-0.003 ，0.208]之間，當綜合稅費率為 6.8% 時，企業生存風險達到最小值。檢驗的p值、T值均表明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存在顯著的U型關系。與基準回歸樣本相比，生存風險最小值的最優稅負率從 6.6% 提升到 6.8% ，表明國有及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對稅負的承受力和生存風險的壓力低于中小企業。

表6 基于國有及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樣本的utest檢驗結果

六、進一步分析

（一）外源融資能力的調節作用

稅費支出是企業現金流出的重要部分，會減少企業現金留存，降低企業內源融資能力進而影響企業抵御風險的能力。企業通過外源融資獲得資金，可以為其資金周轉發揮補充調節作用。企業具備良好的外源融資能力能夠有效緩解其流動性壓力、平滑現金流，從而緩解因稅費負擔擠壓現金流而對企業生存造成的負面影響。故提出假設2：

H2：外源融資能力負向調節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關系。

參考慣常衡量方法，用企業通過籌資活動獲取的現金流凈額衡量的企業外源融資（Fc），在此基礎上除以當期總資產以消除企業規模差異。表7報告了稅費負擔、外源融資能力與生存風險的回歸分析。結果表明，外源融資能力與稅費負擔二次項的交叉系數顯著為負。根據林偉鵬和馮保藝（2022）對交互項的解釋，這說明外源融資能力在稅費負擔影響企業生存風險中起到了負向調節作用，U型曲線變得更平緩。在企業外源融資能力較高的情況下，稅費負擔引發的現金流壓力可得到緩解，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關系會受到弱化，假設2得到驗證。

表7 外源融資能力調節作用分機

（二）地方財政壓力的影響

關于地方財政壓力如何影響微觀企業稅負，目前的研究主要形成了兩種觀點，即“稅收競爭”與“稅收攫取”。前一觀點認為，在面臨財政壓力時，地方政府可能會選擇降低企業稅負以吸引更多投資，從而擴大稅基并最終增加稅收收入，實現稅收與經濟發展的良性循環（郭杰和李濤，2009；儲德銀等，2024）。后一觀點認為，當地方財政面臨收支矛盾時，政府可能會加大稅收征管力度以緩解財政壓力，這通常會導致企業的稅收負擔增加（余泳澤和馮棟琨，2024）。“稅收競爭”和“稅收攫取”除受地方財政壓力的影響外，還體現在不同的場景和領域。企業作為社會基本經濟單位，其生存發展會受到地方財政狀況的影響，如政府補助力度與及時性、地方公共服務質量、政府行政效率、地方配套設施等。當地方政府面臨財政壓力約束時，往往采用開源節流的方式應對，可能的行為決策涉及兩個不同方面：第一，加大招商引資培育新稅源，如通過增加外來投資的政府補助力度、提供更加優惠的土地資源等政策吸引外來企業。第二，通過減少地方公共物品提供、加強稅收征管等降低財政支出、增加稅費收入。這類增收節支的措施對企業生存壓力，特別是處于盈虧邊緣的企業的生存風險產生影響。當前市場主體外部生存環境嚴峻，尤其是中小企業生存現狀堪憂，各地為了爭奪流動性稅基、防止本轄區的要素流出，可能傾向于采取“稅收競爭”的方式，通過優化營商環境、制定具有競爭力的稅收政策來緩解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的影響。但也可能采取“稅收攫取”策略以緩解財政收支壓力。因此，提出假設3a、3b：

H3a：地方財政壓力負向調節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關系。

H3b：地方財政壓力正向調節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關系。

本文選用“（一般公共預算支出－一般公共預算收入）／一般公共預算收入”來評估地方財政壓力（Fp）的大小。表8報告了稅費負擔、地方財政壓力與生存風險的回歸結果。地方財政壓力與稅費負擔二次項的交叉系數為負，但并未通過顯著性檢驗。即地方財政壓力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劇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之間的U型關系（即U型更加陡峭）。可能的原因是：一方面，地方政府在面對財政壓力時，傾向于尋求財政收入的增長以補充地方財力，如加大稅款征收強度。這導致財政壓力大的地區企業稅費負擔更重、企業效益更差，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之間的U型關系更陡峭。另一方面，稅收法規的嚴肅性以及稅務機關的垂直領導機制，對地方政府因財政壓力而增加稅款征收強度的行為形成約束。同時在現實中，地方政府往往會從減少開支、爭取中央財政支持和增加其他收入（如賣地等）多方面共同發力。在多種作用的交織影響下，地方財政壓力對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負向調節作用在統計學上不顯著。

表8 地方財政壓力調節效應分析結果

（三）異質性分析①

1.組織韌性異質性分析。組織韌性是企業在應對沖擊時生存、適應調整和自我恢復的能力。具有高韌性的企業能夠快速適應環境變化，甚至創造新的發展機會。組織韌性可以幫助企業識別有效利用資源，創造和轉移資源來應對意外情況，降低組織面對危機時的脆弱性（Khan.etal，2018）。稅費負擔作為企業運營成本的一部分，會造成企業資源流出。當稅費負擔增加時，企業可能面臨更大的資金壓力和市場競爭，組織韌性的強弱將直接影響企業能否有效應對這些挑戰，保持穩定的運營狀態。此外，稅費政策作為政府調控經濟的重要手段，其變動往往與宏觀經濟環境、行業發展趨勢等外部因素密切相關。組織韌性關系到企業能否通過調整經營策略、加強與政府部門的溝通合作等方式適應外部變化。因此，組織韌性關系著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作用效果。故本文選擇以組織韌性為切入點，探究企業異質性因素如何影響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之間的關系。

本文參考王建秀等（2022）的衡量方法，選擇企業營業收入增長率來衡量組織韌性，根據中位數將其分為兩組樣本。從回歸結果看，組織韌性較低的樣本企業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U型關系顯著成立，而組織韌性較高的樣本企業稅費負擔的一次項和二次項系數均未通過顯著性檢驗。反映出組織韌性較低的企業自身資源和適應能力有限、財務狀況較差，生存風險更容易受到稅費負擔引致的現金流和地方營商環境變化的影響。

2.行業要素密集程度異質性分析。產業組織理論認為企業生存狀況和成長路徑的選擇離不開行業環境塑造（Porter，1981），不同類型行業的企業在成本構成、盈利水平、要素依賴和平均規模等方面存在差異，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影響也可能存在差異。本文根據要素稟賦理論，借鑒尹美群等（2018）的分類方法，根據企業對不同要素的需求程度和比較優勢，將行業劃分為勞動密集型、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三類來進行異質性分析，以便更深入地研究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影響在不同行業間的差異性。

從回歸結果看，技術密集型行業的企業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U型關系顯著成立，而資本密集型和勞動密集型企業稅費負擔的一次項和二次項系數均未通過顯著性檢驗。可能是因為技術密集型行業的企業核心競爭力與技術先進性、持久性和不可模仿性緊密相連。技術創新是技術密集型行業企業保持競爭優勢、實現持續發展的關鍵所在。但研發創新和技術進步都需要投入大量財力物力，同時具備很強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此外，技術密集型企業的生存和發展往往更依賴外部環境的穩定和支持。所以該類企業對內部現金流和外部環境變化更為敏感，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的U型影響更為顯著。本文的研究結論也從生存角度證明了高新技術企業稅收優惠的必要性。勞動密集型行業的企業資本有機構成不高，企業經營和生存狀況更多依賴于員工勞動效率。資本密集型行業的企業資本的有機構成水平較高，主要分布在基礎工業和重加工業，自身經營規模較大，生存風險較低。所以這兩類企業對現金流變化和外部公共服務供給水平變化的敏感性較低，導致稅費負擔與生存風險非線性關系在統計意義上不顯著。

七、結論與建議

本文以拉弗曲線中稅率與稅源的關系作為理論起點，從微觀企業視角，解析稅費負擔和企業生存風險的關系。研究結論如下：第一，企業稅費負擔的提高會對其生存風險形成先降低、后升高的U型影響，拐點處的企業最優稅費負擔率平均約為 6.6% 。國有和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也存在著U型的非線性關系，拐點處的企業最優稅費負擔率平均約為 6.8% 。這一結論驗證了拉弗曲線拐點右側稅率過高會導致稅源萎縮這一觀點，表明稅費負擔過高不利于企業生存和稅源培育，最終導致稅收收入降低，與拉弗曲線理論拐點右側的理論邏輯相符。第二，企業的外源融資能力可以緩解企業因稅費支出而可能出現的資金周轉難題，對企業現金流起到補充調節作用。第三，地方財政壓力負向調節稅費負擔對企業生存風險有影響但作用不顯著。表明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較大時傾向于尋求財政收入的增長以補充地方財力。但稅收優惠和優化營商環境對企業生存環境的改善是累積的，兩種作用存在復雜交織。第四，稅費負擔與企業生存風險的關系受組織韌性、行業要素密集度的影響，在組織韌性較低的企業以及技術密集型企業中更為顯著。

基于上述結論，結合當前國內需求不足、部分企業經營困難的現狀，提出如下政策建議：一是強化對中小微企業的稅收優惠。本文研究表明，稅費負擔對中小微企業生存風險的影響高于國有和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從穩定稅源視角考慮，稅收優惠政策應基于中小微企業的生存壓力，強化對中小微企業的稅收優惠。可以考慮對產品有市場但存在生存風險、現金流壓力較大的企業，實施所得稅彌補虧損倒置政策，即用以前年度盈利彌補現在年份虧損，實施所得稅返還。還應進一步優化收費項目，如企業反映較大的社保費、工會經費等，可以從降低比例、擴大返還兩方面考慮。二是優化金融市場融資服務，拓寬企業外部融資渠道，主要措施包括精準識別中小微企業信用風險，優化中小企業信貸、減少中小企業融資障礙等。三是持續優化稅收環境，嚴格稅收執法，嚴控地方財政壓力向企業稅負轉嫁。四是提升企業組織韌性，提升企業應對外部環境變化和內部挑戰的適應能力與恢復能力。五是進一步降低高新技術企業、“專精特新”等技術密集型企業的稅費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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