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女兒養老的區域差異研究

[摘" " 要] 當前我國農村女兒養老存在明顯的區域差異，現有研究難以解釋其區域差異問題。基于區域社會文化視角，在社會變遷和家庭結構轉型背景下養老成本增加使得家庭養老面臨危機。不同區域農村中，村莊社會文化和家庭倫理形成了不同的養老模式：華南宗族性村莊強宗族規范和大家庭互助倫理對父代養老形成保護機制，傳統兒子養老秩序保持良好，女兒養老缺乏生成空間，少數女兒基于主動補位形成“添美型”女兒養老模式，女兒養老比例低；華北小親族村莊中強村莊規范對家庭養老形成單一保護，但小家庭優先的家庭倫理難以保證兒子養老的質量，女兒們被動卷入形成“補充型”女兒養老模式，女兒養老比例較高；中部原子化村莊中缺乏村莊規范維系傳統兒子養老秩序，女兒養老成為農民應對養老問題的策略性選擇，形成基于倫理責任和情感驅動下的“功能型”女兒養老模式，女兒養老比例高。在人口老齡化背景下，女兒養老實踐回應了家庭養老需求，緩解了家庭養老危機，強化了家庭養老的適應性。

[關鍵詞] 女兒養老；區域差異；村莊社會文化；代際責任；人口老齡化

[中圖分類號] C912.8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5）09-0037-11

我國農村老齡化問題日趨嚴峻，加之農村社會保障制度尚不健全，使得養老問題備受關注。長期以來，家庭養老一直是農村的主要養老模式。然而，在城鎮化背景下，少子化家庭中大量青壯年人口外流，加之傳統孝道文化的衰落，使得傳統兒子養老秩序面臨危機。近年來的研究表明，女兒開始逐漸參與對自己父母的贍養，并在其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成為家庭養老的重要補充。筆者近年在農村調研中發現女兒養老現象在國內各地農村出現，但呈現出較大的區域差異。在家庭少子化和社會保障不夠健全的大背景下，女兒養老存在怎樣的區域差異？這些差異背后的影響機制又是怎樣的？源于田野研究形塑的問題意識，本文嘗試運用區域社會文化視角對上述問題進行解釋分析。

一、文獻綜述與研究視角

（一）文獻綜述

費孝通認為我國傳統農村家庭的養老特征為“反饋模式”，作為倫理規范，它強調子代對父母的贍養義務，至今受到社會輿論的支持[1]。在傳統的家庭養老中，由于兒子具有家產繼承和宗祧繼承的權利，因此，相應地也需要承擔對父母的贍養責任和義務[2] 355-360。女兒在出嫁后，其權利、生產力和服務均轉移到夫家，既沒有繼承父母財產的權利，也沒有為父母養老的正式責任[3]。但在我國社會經歷劇烈轉型背景下，家庭少子化、農村人口大量外流帶來家庭養老危機，作為農村家庭養老的新實踐，女兒養老日益進入學界的研究視野。近年來關于女兒養老的相關研究日益增多，主要包括性別差異視角、宏觀社會變遷視角和微觀家庭轉型視角。

性別差異視角下的女兒養老研究中，許琪認為農村社會中的女兒在生活照料和經濟支持兩個方面對老人的付出超過了兒子[4]。唐燦等認為兒子養老是基于倫理責任的內在規定，是一種剛性的責任；而女兒養老是基于其對父母的情感和良心，是一種軟約束[5]。因此，女兒養老在贍養方式、贍養時間和贍養規則上都不同于兒子養老[6]。

宏觀社會變遷視角下的女兒養老研究中，聶焱認為打工經濟的興起弱化了兒子的養老能力和意愿，卻提高了女兒的養老能力和意愿，為女兒參與養老提供了動力[7]。鐘漲寶等認為現代性意識是女兒養老的觀念基礎，它的崛起突破了傳統社會規范壓力，為女兒養老發展提供了基礎[8]。朱安新等探討了計劃生育制度帶來的家庭少子化和性別結構變化對養老模式變遷的影響[9]。

微觀家庭轉型視角方面的研究中，賀雪峰認為家庭關系的理性化伴隨兒子養老困境，卻為基于情感邏輯的女兒提供了參與家庭養老的動力[10]。高華指出女性經濟獨立和家庭地位提高促使女兒們能夠在父母養老中發揮重要作用[6]。望超凡認為家庭性質的變化不僅引發兒子養老危機，也釋放出女兒養老的潛力，形塑出“共同贍養、兒女分工”的新型家庭養老秩序[11]。李永萍從家庭政治視角出發分析家庭結構壓力下養老責任分配的轉變邏輯，指出女兒養老是家庭成員之間圍繞如何分配養老責任發生博弈和互動的結果[12]。蘇運勛認為在家庭轉型壓力之下，子代家庭 “下位優先”的資源配置邏輯使得兒子在父母養老問題上面臨危機，女兒被動卷入父母養老事務，但同樣也因家庭轉型壓力而參與有限[13]。

通過文獻梳理發現，已有研究多是基于某一地區女兒養老實踐的經驗案例：從性別差異視角比較女兒養老與兒子養老的差異，從宏觀社會變遷視角分析社會結構因素形塑女兒養老的原因，從微觀家庭轉型視角分析女兒養老的形成機制。在女兒養老經過近年的發展已遍及全國各地農村的現實基礎上，已有研究缺乏對女兒養老的區域比較，且研究視角上或過于宏觀或微觀，缺乏中觀層面分析。于是，本研究引入新的分析視角，并在此基礎上建構新的解釋。

（二）研究視角：區域社會文化

作為鄉土社會的養老制度，家庭養老在鄉土社會現代轉型中面臨諸多挑戰。傳統兒子養老秩序和新型女兒養老實踐在各地呈現出明顯差異，僅憑宏觀社會變遷視角和微觀家庭轉型視角難以解釋這些差異。調研發現，區域社會文化是影響當地養老倫理和養老實踐更為基礎性的要素。賀雪峰從村莊社會結構視角將我國農村劃分為三種理想類型： 南方宗族型村莊、北方小親族村莊和中部原子化村莊[14]。筆者借用這一分類方法，引入區域社會文化視角來分析各地農村女兒養老的差異，并建構新的社會文化解釋機制。

相比于已有研究視角對女兒養老的分析而言，區域社會文化視角更側重于辨析影響女兒養老的差異與分布的社會文化因素：一是村莊社會文化，即村莊內部社會文化對養老秩序的態度與規范，對兒子不履行養老責任是譴責還是放任，這是形成女兒養老需求的基礎；二是家庭倫理層面，即父母養老責任主體是大家庭互助共濟還是小家庭優先；三是子代的代際責任，即對待父母養老，是基于厚重均衡倫理責任，還是失衡代際倫理責任，抑或是基于情感互動的低度均衡責任；四是子代養老模式上，是倫理型、規則型還是情感型[15] 131-154；五是子代的養老邏輯是基于代際反饋、資源交換還是情感互動[15] 131-154。村莊社會文化和家庭倫理屬于家庭養老的外部文化結構，兩者共同作用使家庭養老形成雙重保護結構、單一保護結構和松散結構三種模式。面對因家庭少子化、養老成本攀升帶來的養老壓力，在雙重保護結構下，傳統農村兒子養老秩序仍有效運行，女兒養老的需求較低；在單一保護結構下，兒子養老面臨危機，女兒被動參與父母養老；在松散結構下，外部社會文化約束較弱，家庭中的子代和父代自主程度較高，女兒主動參與父母養老。面向養老的代際責任，筆者將其看作父代和子代解決養老問題的內部驅動機制：代際責任厚重均衡，兒子有壓力和動力去解決父母養老問題；代際責任厚重失衡，兒子缺乏壓力和動力去回應父母養老問題，將女兒卷入養老責任中；代際責任低度均衡，父代和子代積極回應并通過情感建構來解決養老問題，兒女共同參與父母養老。在不同區域社會文化背景以及家庭養老的內外文化和機制驅動之下，形塑出不同的農村家庭在女兒養老模式的差異，見表1。

本文基于筆者與團隊多地農村的調研，采用多案例比較分析法，通過對普通農業型村莊的女兒養老這一社會現象的區域差異進行比較分析，提煉其中觀影響機制，以期拓展社會各界對當前我國農村社會中女兒養老現象的總體性認識。

二、農村女兒養老的區域差異

近年來的研究表明，女兒養老在多地農村出現并日趨普遍。在不同區域社會文化影響下，女兒養老的比例、倫理責任、生成邏輯和類型上存在顯著差異，如表2。

（一）女兒養老的比例：南低北平中高

筆者與團隊在多地農村調研后發現，女兒養老的比例在華南、華北和華中區域村莊中存在較大差異，總體表現為：華南農村數量少、比例低，華北農村數量多、比例較高，中部農村普遍存在、比例高。贛閩粵桂瓊等華南地區農村以兒子養老為主，且兒子能為父代提供高水平養老，父代沒有對女兒參與養老的需求，而女兒養老出現較晚，比例極低，僅有少數年輕一代高學歷女兒主動對父母盡孝。冀魯豫等華北地區農村兒子養老質量難以保證，父母養老亟須女兒支持，使得不同年齡段女兒都參與到為父母養老的實踐中，且比例較高。長江流域的川渝、湘鄂皖、蘇浙等中部省份農村受國家政策、人口流動與家庭結構影響，高比例的獨生女兒戶催生了對女兒養老的高需求，并隨之普及開來，與兒子養老一起形成兒女共同養老的格局。

（二）女兒養老的倫理責任：南無北弱中強

雖然我國法律明文規定兒女具有同等的贍養責任和財產繼承權利，但在傳統村莊社會情理中，養老的責任主體一直是兒子。隨著社會結構和家庭形態的轉型，少子化帶來的養老責任集中與成本攀升，使得兒子養老面臨嚴峻挑戰。隨著村莊社會的開放和現代因素的滲入，不同區域社會文化背景下的村莊社區情理[16]出現了不同變化，表現在女兒養老的倫理責任層面呈現多樣化態勢。

華南農村多以單姓聚居為主，屬于團結型宗族性村莊[14]。基于村莊內部血緣關系的強宗族性規范約束，華南農村家庭養老仍延續著傳統規范，即兒子是養老責任主體，女兒在婚后與丈夫一同承擔贍養公婆的倫理責任，無需承擔贍養娘家父母的責任。華北農村以多姓聚居村為主，屬于分裂型小親族村莊，基于血緣和地緣關系形成以小親族為主的功能性家族組織[14]。盡管村莊內部具有較強的村莊規范約束兒子養老，但失衡代際關系下兒子養老的動力弱、水平低，迫使女兒被動參與到父母的養老實踐中，在村莊社區中形成基于共同生活經驗和代際親情積累的累積性責任[17]。不過，累積性責任無強制性，盡力而為即可。而中部農村以多姓散居為主，屬于分散型原子化村莊[14]，村莊內部缺乏內生規范，難以維持兒子養老的傳統倫理責任，使得父代通過策略性資源支持、情感互動來經營與子代的代際關系。該地區在代際交往中形塑了村莊社區情理中基于承諾和互惠機制的協商性養老責任[17]，屬于強制性約束。

（三）女兒養老的生成動力：華南“主動補位”，華北“被動卷入”，華中“責任情感雙重驅動”

養老的生成動力指觸發子代愿意承擔養老責任的因素。在我國，女兒養老和兒子養老具有不同的倫理基礎和倫理壓力，兒子養老往往被認為是基于倫理責任的內在規定，是一種剛性責任；而女兒養老通常被認為是基于其對父母的情感和良心，是一種軟約束[5]。在軟約束下，不同區域女兒養老的生成動力也具有較大差異。

在華南宗族性村莊，宗族規范、傳統秩序及倫理觀念保存較為完整，傳統養兒防老觀念得到遵守。在此背景下，兒子內化了養老倫理責任，并給予父母較好的養老支持，女兒則被排除在養老責任之外。但隨著家庭少子化趨勢加劇、教育水平的提高，部分80后女兒受現代教育影響，或由于兄弟在外工作、經濟困難等原因難以給父母提供高質量養老，遂出于心疼父母和兄弟的情感因素而主動補位。總體而言，華南宗族性村莊還是以兒子養老為主，女兒更多是給父母提供生活照料和情感支持。

在華北小親族村莊，村莊社會內部競爭激烈，子代履行養老責任的動力在于父代均衡的代際支持和強村莊規范，養兒防老觀念雖得以延續，但家庭結構轉變與養老成本增加帶來了女兒養老的結構性壓力。于是，外嫁女兒在娘家弟媳或哥嫂的道德裹挾下被動卷入父母養老。

在中部原子化村莊，村莊內生性規范較弱，南方與北方農村中的養兒防老觀念在此難以維持。在中部農村，村民注重個體感受，子代的養老動力基于強個體特征[18]，子代依據父代的代際支持與情感互動狀況進行代際反饋。加之中部農村生育觀念轉變較快，家庭少子化較南、北方農村而言更甚，父代為了保障養老質量，策略性地將女兒納入養老責任體系，通過無性別差異提供教育投入、情感支持和高嫁妝，并以“不嫁不娶”模式來維系與女兒的情感關聯。于是，女兒基于與父母互動的情感承諾和互惠機制形成的協商性責任，履行對父母的養老之責。

（四）女兒養老的類型：華南“添美型”，華北“補充型”，中部“功能型”

基于上文對各地農村女兒養老的比例、倫理責任和生成動力的差異比較，筆者將女兒養老按區域和其實質功能分為“添美型”女兒養老、“補充型”女兒養老和“功能型”女兒養老。

1. 華南農村的“添美型”女兒養老。在華南宗族性村莊中，養老責任主體是兒子。兒子自幼內化“養兒防老”的倫理觀念，加之村莊宗族性規范的強約束，兒子能較好地履行養老之責。相對地，女兒沒有為父母養老的倫理責任。在此情況下，女兒養老現象出現較晚，比例也較低，村莊中僅有極低比例的純女戶家庭和少數經濟條件差的兒子難以為父母養老。對于此類情況，宗族往往會為其提供基本養老保障。近年來，村莊中出現少數受過較高教育的女兒出于情感因素，主動補位給父母提供經濟支持、生活照料、情感慰藉等養老資源的現象。

案例1：我爸媽快70歲了，就生了我跟我弟。雖然在我們這里生兒子很重要，但父母從小對我跟弟弟都是一樣的，他們供我和弟弟都讀了書，我們結婚也都是靠自己。我畢業后回隔壁鎮做了老師，弟弟畢業后留在外地工作安家了。父母雖會時不時過去弟弟那邊，但他們還是更喜歡留在村里生活。我離得近，肯定會多照應他們。結婚后，我跟弟弟都按時給父母生活費，弟弟一個月給1000元，我給500元。此外他們還有政府的養老金和村里的老人補助，也夠生活了。幾年前我爸做手術花了12萬，我出了4萬，弟弟出了8萬。（村里其他女兒）給父母養老的很少，畢竟我們這里都是靠兒子養老的，兒子不養（父母）村里人會說的。我是自愿的，畢竟父母生了我還培養了我。（Z，女，43歲，2022-02-03，粵東A村1）

由案例1可看出，華南農村的父母養老是有兒子保障的。即使沒有兒子，村莊和宗族也會提供基本支持，哪怕保障程度有限。在此背景下，部分具備經濟條件和現代性意識的女兒，出于情感驅動主動補位，自愿向父母盡孝。這種錦上添花式的女兒養老模式并未動搖兒子的養老責任主體地位，僅起到美上加美、好上添好的輔助作用。唯有如此，才為兄弟、父母和村莊內部所樂見。

2. 華北農村的“補充型”女兒養老。華北農村一般是以多姓村莊為主的聚居格局，同一村莊內常由多個姓氏的小親族組成，形成以小親族為單位的分裂型村莊。這些村莊內部雖缺乏南方村莊強大的宗族性組織和規范，但形成了基于血緣關系的家族型功能組織和較強的村莊規范[15] 131-154，以約束村民觀念與行為。與南方村莊子代內化對父代的反饋倫理不同，華北農村子代是基于與父代的代際資源交換邏輯，在父代權威衰落、子代權威上升后的失衡代際關系下承擔起對父代的養老責任，使得傳統養兒防老觀念得以延續。但隨著少子化趨勢加劇和養老成本攀升，盡管兒子仍在履行養老的倫理責任，但其能為父母提供的資源極為有限。父代在喪失勞動能力后的自理階段尚能維持低水平養老，但在高齡喪失自理能力后則處境艱難。于是，這一情況給女兒帶來的結構性壓力，使女兒們被動卷入父母的養老實踐，形成村莊社區內部基于共同生活經驗和親情的累積性責任，構成補充型女兒養老模式。

案例2：我家兄弟姐妹三人。我媽前些年走了，就剩我爸一個人自己住。由于弟弟離得近，生活上是他更多在照應；我跟姐姐嫁得遠，平時只能給錢，多打打電話。年前我爸摔了一跤骨折了，弟弟送他去醫院住院做手術，花了好幾萬。弟媳打電話提出姐弟三人平攤醫藥費，并叫我們姐妹倆回來去醫院陪護。我孩子小，走不開身；姐姐從外地趕回來后跟弟弟輪流陪護，白天弟弟上班晚上陪護，姐姐負責白天。我爸出院后還要人照顧，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沒辦法，只能讓姐姐把爸爸接去她家照顧，我只能多出錢。雖然他是兒子，但由于剛換工作也不能老請假，還要還房貸、考慮弟媳，總不能讓他一個人負擔老爸，搞得家宅不寧吧！我們這代都這樣，家里就一個兒子，如果女兒不出力全靠兒子的話，父母日子過得就不那么好了。有些媳婦會說你身為女兒都不養老，憑啥指望我這個媳婦養老？女兒也不忍心啊，只好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吧。（P，女，44歲，2022-08-09，豫東B村）

3. 中部農村“功能型”女兒養老。中部農村多為分散型村莊，其主要特征是農民原子化程度高，內部缺乏規范[15] 131-154。在這里，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徹底，人們生育觀念轉變較快。村中純女戶較多，缺乏宗族和家族力量保護，他們的養老問題只能策略性地依靠女兒解決。20世紀之前，村中部分家庭通過招贅以實現女兒養老。后由于家庭少子化現象加劇，招贅婚難以持續，村中純女戶率先開始策略性地通過“不嫁不娶”的婚嫁方式來解決自身的養老問題。當前，村中原有的兒子養老傳統在社會變遷和家庭結構轉型中逐漸瓦解，70歲左右的父母大都只有一個兒子，子代又面臨家庭城鎮化和子女教育的巨大壓力，難以獨自為父母提供高質量養老支持。加之村莊缺乏輿論規范對兒子形成有效約束，于是農村父母開始策略性地通過日常話語建構、情感互動和代際支持等方式將女兒納入養老責任主體，促使女兒與兒子共同承擔起養老之責。女兒基于與娘家父母兄弟的深厚情感并在父代代際支持下，其婚后小家庭與娘家保持了密切情感互動和資源流動，在父母需要養老時也能主動與兄弟共同擔起為父母養老之責。

案例3：我爸媽70多歲了，我是老大，老二是妹妹，兄弟是老幺。現在父母還能做事，我爸在家種地，媽媽在縣里帶弟弟的兩個伢讀書。我妹妹、兄弟都是兩口子在廣州做衣服生意，還要還房貸。現在父母掙的都是給兄弟的，兄弟出去做事不在家，爸媽有什么事都是我去處理，因為我是大姐，又只有我在附近嘛。以后爸媽動不得了，我們三姊妹都要去照護，肯定都要給他們養老呀。他們養我們小，我們養他們老嘛。我們這里女兒都要養父母啊，我外公外婆在世的時候，就一個舅舅在外地只能出錢，照顧都是我爸媽和我姨媽他們。大家都是一家人，姊妹商量，有錢出錢有力出力。（X，女，46歲，2023-03-20，鄂西C村）

三、農村女兒養老區域差異的社會文化解釋

我國普通農業型村莊的傳統是兒子養老。然而，隨著家庭人口結構轉變和市場化帶來的養老成本增加，兒子面臨的養老壓力日益加大。女兒的參與補充了家庭養老資源，分散了家庭養老壓力，有效改善了農村老人的養老境況。面對家庭結構轉型和養老成本增加所帶來的結構性壓力，不同區域農村的女兒養老呈現出不同形態，這些差異的存在與村莊背后的社會文化基礎密不可分。本研究將村莊社會文化和家庭倫理看作家庭養老的社會文化結構，也即女兒養老的外部結構因素，將代際責任看作代際間解決養老問題的內在驅動機制。女兒的介入程度和意愿作為關鍵變量會影響女兒養老的功能發揮，并最終影響父代養老質量。如表3。

（一）“添美型”女兒養老——雙重保護結構

華南農村主要指贛閩粵桂瓊和湘南等地區的農村。它們多為單姓聚居村，宗族組織保留完好。粵東C村是華南宗族性村莊的典型代表，村民以單姓聚族而居，形成了較為緊密的血緣群體，村中的宗祠、宗廟保留完好，宗族活動定期開展。村中每年舉辦兩次游神賽會，村民逢節祭祖拜神，這些活動不斷強化村民的宗族認同。即便在國家政策和市場力量介入后，宗族仍保持活力，具有較強的號召力和組織能力，屬于團結型村莊[14]。團結型村莊具有較強的宗族規范和宗族認同，這類村莊的村民家庭是以世系綿延為目的的宗教與倫理血緣共同體，家中每個人都生活在祖蔭之下，看重香火延續的本體性價值追求。面對父母養老問題，南方農村的家庭倫理倡導大家庭互助共濟，即兄弟雖然各自成家，但仍然強調是一家人，兄弟之間遇事會協商解決，并不過于計較。

宗族性村莊傳宗接代、養兒防老觀念濃厚，即使在計劃生育政策施行后，大部分農民家庭仍會至少生一個兒子。在宗族文化影響下，子代深刻內化了兒子養老的倫理責任，且其養老行為受到村中強宗族規范和大家庭互助的家庭倫理的雙重保護。這使得兒子在養老成本增加的前提下仍能較好地履行養老責任，傳統的兒子養老秩序得以延續。

華南農村由于宗族社會價值體系完整，父子兄弟之間形成了義務型倫理責任：父母有責任和義務撫養子代成人，供其讀書成家；子代也有責任贍養父母，父子之間是一種厚重均衡代際關系[19]。在厚重均衡代際責任之下，只要父母盡了撫育子女之責，兒子工作成家后就有義務為父母養老，哪怕父母尚有勞動能力。而且兒子越早養老，供養質量越高，父子在村莊熟人社區中越會被村民和家族認為有本事、孝順，從而受人尊敬、有面子。如果兒子婚后不能為父母養老，則父代和子代都會被人認為沒本事。而有條件卻拒不贍養的，更會受到家族內部長輩的訓誡和村民的譴責。

在宗族性村莊文化影響下，華南宗族性村莊的大部分老年人生活都能得以保障，僅有少部分純女戶家庭和兒子貧弱家庭中的老人面臨養老問題。此時，村莊和家族會為困難戶提供一定程度的基本保障。這也讓農村養老秩序得以延續，老人養老質量高，對女兒養老的需求自然就少。且宗族傳統認為女兒是外人，讓女兒養老是兒子無能的表現，所以一直以來女兒養老在該地較為罕見。

近年來，華南農村大量人口前往珠三角求學、就業。受現代觀念影響，村民對女兒養老的態度有所松動，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80后、90后女兒基于情感因素主動補位，介入父母養老實踐，如與兄弟分攤父母醫藥費、贍養費，提供日常照料和情感慰藉等。但總體而言，這些女兒盡管有為父母養老之實，卻并無養老之名，兒子仍是養老責任主體。這一觀念認為，女兒參與養老只是盡孝，且盡孝份額不能超過兄弟，以免兄弟在村莊和家族中承受壓力。總之，在華南宗族性農村，兒子養老秩序良好。女兒養老數量少、比例低，但參與意愿高，在養老資源提供上有所顧忌，其對父母養老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形成主動補位的“添美型”女兒養老模式。

（二）“補充型”女兒養老——單一保護結構

華北農村主要指冀魯豫等地農村。它們多為多姓聚居村，形成了以五服內小親族為行動單位的分裂型村莊。豫東B村是華北小親族村莊的典型代表，由幾個姓氏的血緣單位組成，村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形成了以五服為邊界的血緣認同群體，即小親族。小親族依附于地緣關系并在地緣之內發揮作用，各小親族之間相互競爭與制衡，形成分裂型村莊[14]。分裂型村莊內的社會競爭激烈。在小親族基礎之上，村莊形成強大的內生規范。在村莊規范和激烈競爭之下，村民較為看重面子、權威等社會性價值，重視他人評價，養兒防老的觀念因而得以延續，父母對兒子也具有較為明確的養老預期。但由于華北農村子代不像華南宗族性農村子代那樣內化了養老倫理，而是被基于資源交換的規則約束，因此，他們雖能在強村莊規范約束下給父母養老，但養老質量難以保證。

在家庭倫理責任方面，由于華北經濟基礎薄弱、人地關系緊張，使得父代的生存法則通常是通過自我代際剝削來實現子代家庭積累，子代再接替這樣的生存法則，即“恩往下流”。在這種情況下，子代在家庭資源不足的情況下就會優先選擇供養小家庭，從而壓縮對父代的養老反饋。盡管村莊強規范形成對子代的約束，即形成對兒子養老的單一保護結構，但在面對父代養老與小家庭發展的資源爭奪時，小家庭優先的倫理責任又起到了消解作用，使得兒子為父代提供的養老資源極為有限。父代養老資源不足，養老需求較高，為女兒養老提供了條件。

在“恩往下流”的家庭倫理觀念影響下，子代與父代之間形成厚重失衡代際關系。失衡代際關系之下，子代占據家庭權力核心，父代被邊緣化，父母雖指望兒子養老，卻無力控制兒子的養老行為和質量。隨著父代權威的弱化，兒媳在家中話語權增強。面對養老成本高漲與小家庭資源有限的現實，兒媳為維護小家庭利益而敢于提出讓女兒參與父母養老[12]，并冠以回報生養之恩的名義，女兒因而被動卷入父母養老。女兒們對早期父代家庭資源流向兒子、后期父母失能后卻要自己承擔養老責任頗有不公平感，且由于其是被動卷入，故主動意愿不足，所提供的養老資源較為有限，更多是提供生活照料、日常探望和適量分擔經濟支持。而在喪葬等儀式性環節中，女兒不具備養老之名。因此，在華北農村，女兒養老有實無名，呈現出兒主女輔的養老格局，女兒養老起到補充性作用，形成了被動卷入的“補充型”女兒養老模式。

（三）“功能型”女兒養老——松散社會結構

中部農村主要指長江上中游的川渝、鄂湘皖等地域農村，這些地域的村莊歷史不長，多為多姓雜居村，原子化程度較高，屬分散型村莊[14]。鄂西C村是中部農業型農村的典型代表，村莊規范原本就發育不足，缺乏內生文化來應對村莊在外部力量的進入時造成的沖擊，村內社會關系松散，形成松散型社會結構。在村莊內生弱規范和松散型社會結構影響下，傳統鄉村社會中的養兒防老觀念和兒子養老的社區倫理逐漸瓦解，區域文化結構難以形成對父代養老的保護，使得父代養老問題凸顯。

在原子化村莊的松散型社會結構中，由于家庭經濟基礎薄弱和宗族文化的缺失，農民傳宗接代的價值追求得以弱化，世俗的物質生活觀念更強。他們認為生活的意義在于當下的享受，缺乏超越世俗性的價值追求。原子化家庭代際關系缺乏倫理責任約束，代際之間形成一種功能性和交換性的合作關系。于是，在面對父代養老問題時，家庭內部個體性凸顯：父代會更為理性地為自己養老進行策略性安排，子代也會理性衡量與父代的情感和代際支持來進行反饋，代際自主性較強。原子化村莊中的弱內生規范和個體性凸顯的家庭倫理形塑了中部農村的松散型結構，難以在農民面對家庭養老問題時形成保護。

由于缺乏傳宗接代的本體性價值追求，中部農民面對養老問題和生育問題時較華南和華北農民而言更為理性。生育觀念和養老觀念在近三十年來迅速轉變，生育率大幅下降，生男偏好減弱，使得中部地區農民家庭面臨更為嚴重的少子化問題，且中部地區農民外出務工更早更徹底，農村空巢化程度更高，中部農村父代的養老問題更加嚴重，養老需求更為迫切，這也構成了女兒養老的結構性壓力。

由于缺乏傳宗接代的價值基礎支撐家庭延續，在中部原子化地區，父代將子代撫育成人就算完成人生任務，子代在父母喪失勞動能力后擔負底線養老責任就算盡孝，由此形成了交往型低度均衡代際關系。在這一關系下，父代無法對子代養老形成穩定預期，就會有備無患地將女兒納入養老責任主體以保障自己晚年生活。中部農村父母會策略性經營與女兒的情感關系：一是在日常話語中通過強調“兒子女兒一樣好”“養女兒比養兒子更好”“女兒培養好了強過兒子”來建構與女兒的情感關系。二是在女兒從小的教育投資上加大力度，鄂中C村80后、90后女兒基本上都是中專或大專以上學歷。三是在代際支持上，中部地區農民在女兒出嫁時不僅不會截留女兒的彩禮錢，反而會提供不低于彩禮金額的高額嫁妝，且在女兒婚后買房、生育等關鍵階段進行經濟支持。此外，中部農村家庭還會力所能及地為女兒提供幫帶孩子的勞務支持。四是在女兒婚嫁上，策略性地采取“不嫁不娶”婚姻模式：強調女兒不是嫁出去而仍是自家人；婚姻締結前就明確女兒的養老責任，并改變傳統從夫居模式為不定居，保障女兒回娘家生活居住權利，從而增強情感互動和生活照料的便利性。在父代的自主性家庭策略下，中部地區農村的女兒養老較華南、華北地區農村而言出現得更早、更普遍，女兒對父母養老介入程度高，主動意愿強，形成了兒女趨同、名實相符的養老秩序。

村莊弱社會規范和松散型結構為女兒養老創造了條件。女兒養老不僅不會受到村莊的負面評價，反而隨著該模式的普及，在村莊社區情理中形塑出基于協商和互惠的協商性倫理責任。女兒基于此類責任和密切的情感互動，對父母養老介入程度高，起到了“功能型”養老作用，形塑了華中農村基于倫理責任和情感互動的“功能型”女兒養老模式。

四、結語

圍繞“女兒養老為何在中部農村特別多”這一初始問題，筆者發現既有研究中的性別差異視角、社會變遷視角和家庭轉型視角都難以解釋女兒養老的區域差異問題。因此，筆者借鑒賀雪峰及其團隊所提出的社會結構區域差異理論[20]，運用區域社會文化分析視角，通過對粵東、豫東和鄂西三地農村典型案例的比較分析發現：以粵東農村為典型代表的華南宗族性村莊，在強宗族規范和大家庭互助的家庭倫理影響下形成家庭養老的雙重保護結構。在厚重均衡代際關系下，該村養老的責任主體仍是兒子，僅少數女兒介入父母養老，且只能以盡孝名義進行錦上添花式養老。以豫東農村為代表的華北小親族村莊，強村莊規范形成對家庭養老的單一保護結構，而小家庭優先的家庭倫理消解了傳統家庭養老秩序，女兒被動介入父母養老，起到補充養老作用。而以鄂西農村為代表的中部原子化村莊內生規范弱，家庭內部個體性凸顯，形成松散型社會結構。在低度均衡代際關系下，父代策略性地通過增強感情互動、代際投入與改變婚居模式的方式將女兒納入養老責任主體之中。女兒基于情感和互惠的協商性責任，主動介入父母養老，起到功能性養老作用。

在社會變遷和家庭結構轉型的背景下，養老成本增加使得家庭養老面臨危機。不同區域農村中，村莊社會文化和家庭倫理形成不同養老模式：宗族性村莊強宗族規范和大家庭互助倫理對父代養老形成保護機制，傳統兒子養老秩序保持良好，女兒養老缺乏生成空間；小親族村莊中強村莊規范對家庭養老形成單一保護，但小家庭優先的家庭倫理難以保證兒子養老的質量，亟須女兒養老的補充；原子化村莊中缺乏村莊規范延續傳統兒子養老秩序，女兒養老成為農民應對養老問題的策略性選擇，并得以實現“功能型”女兒養老。可見在同樣遭受現代性消解危機的情況下，村莊社會中的養老秩序會受到村莊社會內部規范的影響：當村莊規范保持良好時，傳統養老秩序得以維持；在村莊規范弱化時，傳統養老秩序將部分瓦解，而村莊規范消解之后必將重建新的養老秩序——女兒養老。在人口老齡化背景下，傳統家庭養老功能遭遇危機，女兒養老的創新實踐，不僅滿足了農村社會的基本養老需求，更通過拓展養老支持主體強化了家庭養老的適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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