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期鄉村“斷裂型糾紛”的生成邏輯及其化解機制

[摘" " 要] 轉型期鄉村糾紛的生成、類型及其化解均具有過渡期社會的特殊性，主要體現為“斷裂型糾紛”的大量興起，致使依循行政網絡調解或社會網絡調解的單一解紛路徑陷入困境。在“結構-行動”理論分析視角下，鄉村解紛實質上是糾紛調解行動者在一定社會結構情境下的策略選擇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社會結構是鄉村糾紛發生的基本場景，同時又形塑著解紛行動者的力量構成與資源配置，解紛過程可還原為解紛行動與社會結構的互構互嵌。不同的互動方式、資源配置與彼此形塑最終造就了不同的糾紛調解模式。面對轉型期大量“斷裂型糾紛”的興起，當下的解紛實踐需要注重資源整合、規則互補以及主體協作，轉向以黨委引領為核心的整體性治理，進而構建解紛實踐中的多元共治樣態，提升基層治理現代化水平。

[關鍵詞] 鄉村糾紛調解；精細治理；簡約治理；基層治理；鄉村振興

[中圖分類號] D422.6；D63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5）09-0048-11

一、轉型社會基層糾紛的多元屬性

黨的二十大提出，“在社會基層堅持和發展新時代‘楓橋經驗’，完善正確處理新形勢下人民內部矛盾機制……及時把矛盾糾紛化解在基層、化解在萌芽狀態”[1] 54。鄉村糾紛化解成為當前基層治理的重要內容，直接關系到社會治理體系的完善和治理現代化水平的提升。但在社會轉型期，鄉村糾紛呈現出更強的特殊性、復雜性與綜合性，具體表現為類型多樣化、成因復雜化、主體多元化以及后果嚴重化等特征[2]，已難以依靠傳統方式應對，亟須社會治理創新予以有效化解。

在現有研究中，鄉村糾紛及其化解一直是經濟學、法學、社會學等多個學科關注的重要議題，但相關研究的視角與切入點存在差異，且各自分析框架呈現鮮明的學科特點。通常，經濟學與法學多基于正式經濟制度與法律文本界定鄉村糾紛性質，通過明晰糾紛所涉及的產權與權責關系展開裁決。這本質上是由法定主體依據正式制度對鄉村糾紛進行的判定，適合于那些邊界清晰、易于規范化處理的糾紛事件[3]。但鄉村糾紛多根植于熟人社會土壤，其事件大多并非邊界清晰、結構分明，而是交織著大量“情”“理”等非正式社會因素[4]。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社會學的研究大多采取非正式制度視角，從農村習慣、民間規則與社會倫理等角度出發，探討如何依據鄉村自治力量定分止爭[5]。非正式制度發揮著與國家正式制度同等重要的糾紛化解效用[6] 7-11，在較大程度上彌補了鄉村糾紛化解中既有法律的漏洞與不足[7]。

隨著轉型期鄉村社會的流動性加速、土地利益顯著增值以及內在結構發生深刻變遷，鄉村糾紛屬性與特征、調解機制的制度依據與類型，乃至基層調解主體的權威基礎與調解方式，都亟須做出調整[7]。基于此，有學者提出了“動員式調解”[8]“前置式調解”[9]與“擺平式調解”[10]等糾紛化解機制，但這些機制均顯現出與當前鄉村糾紛新屬性適配性不足的缺陷，導致解紛實踐陷入困境。為了應對愈發復雜、綜合且多樣化的鄉村社會糾紛，如何構建一套融合國家規則與地方社會規則1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成為政學兩界的共識[11]。為此，一些地方政府探索推行了融合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司法調解的“大調解”協同聯動機制，旨在有效因應轉型期鄉村社會糾紛的多元屬性，但實踐效能及可推廣性仍待驗證[12]。

既有研究為鄉村社會糾紛化解機制（以下簡稱解紛機制）的構建指明了方向，但也存在顯著局限：缺乏對解紛機制的歷時性考察，未能將糾紛調解置于具體時空情境中分析。這一局限既表現為宏觀結構性視角的缺乏，也體現在對微觀經驗場域具體運作的解剖不足。當下，鄉村振興戰略正處于全面推進進程中，鄉村社會加速轉型，圍繞土地流轉、林地邊界、外嫁女成員權界定以及家庭養老責任分擔等多元糾紛隨之凸顯。其中既包括外在產權歸屬糾紛，也包含家庭內部權責邊界糾紛，特別是對于一些涉及公共物權的裁決[13] 5-10、家庭成員權責邊界的界定[14]等領域。解紛過程中援引的國家法律與地方社會規則存在斷裂帶，無法依循傳統單一地方規范或國家規則裁定。因此，新時期社會轉型背景下，鄉村解紛應立足具體情境，整合既有的調解資源與多元主體，梳理其運行機制，從而為推進鄉村有效治理與全面振興提供支撐。

二、結構二重性與鄉村解紛援引規則變遷

鄉村解紛的實質是行動者不斷嵌入既有社會結構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特定的社會結構與調解主體的行為方式相互交織，共同塑造了鄉村解紛中所能援引規則的演變。這種演變深刻反映了宏觀社會結構與微觀個體行動之間的互構互嵌關系。同時，鄉村解紛援引規則的變遷，本質上也折射出基層治理模式的調整以及糾紛事件所涉利益格局的變化。正是這種變化，引發了鄉村解紛實踐的轉型。

（一）結構二重性理論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結構化理論認為，社會結構由規則與資源兩大要素構成，而行動是一個包含反思性監控、理性化與動機激發過程等多維度的連續過程[15] 1-10。在此基礎上，吉登斯提出了結構二重性理論，即“社會系統的結構性特征對于它們反復組織起來的實踐來說，既是后者的中介，又是它的結果”[16]。換言之，社會結構既是制約人的行動的因素，同時也為行動提供了得以實施的中介與可能。行動者通過日常實踐，不僅維系和再生產了既有的社會結構，同時也潛在地改變著結構本身。

從結構二重性理論出發，可以較好闡釋當下鄉村解紛實踐中各主體與結構之間的互動關系。在鄉村糾紛治理場域下，調解實踐本質上是結構與行動持續互動的過程，即各調解主體在特定的制度結構規范下，為達到治理目標而動員整合各類資源的系列行動。在糾紛調解實踐中，其能夠實現宏觀結構與微觀行動的有機連接。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基層調解主體的權威基礎、治理模式與糾紛事件涉及的利益體量在實踐中不斷變化，調解行動主體的構成及其行為邏輯也在不斷被重塑。

（二）鄉村糾紛調解實踐中的多元規則援引

從鄉村糾紛調解的歷史經驗來看，糾紛調解過程必然內含相關行動主體對各類規則的援引。但由于不同的鄉村治理模式與糾紛事件涉及利益體量的不同，糾紛調解主體在調解實踐中所援引的規則具有差異性與多元化特征（見圖1）。具體而言，治理模式在經驗層面可分為精細治理與簡約治理[17]兩類。同時，糾紛事件所涉利益體量有強弱之別。正是治理模式與利益體量的交互作用，共同構建了鄉村糾紛化解的具體實踐場域，也形塑了解紛主體在調解過程中對規則的援引。

1. 弱利益與簡約治理：社會規則的援引。當前，在廣大中西部傳統型農村地區，總體上依然遵循簡約治理模式。費孝通將新中國成立前的社會治理概括為“雙軌政治”，認為縣一級以下的鄉土秩序主要依靠“簡約治理”結構[18] 10-22。在簡約治理結構中，治理主體主要是官僚體系之外的鄉紳精英，他們依據鄉土社會規則實現鄉村自治。與此同時，傳統鄉村社會糾紛本身呈現弱物質利益屬性，糾紛事件所涉及的經濟利益體量普遍較小。此類糾紛產生的根源主要在“氣”，是村民之間追求社會性面子的體現。因此，在簡約治理模式下，糾紛調解的核心方式在于村內權威為糾紛雙方提供恰當的“臺階”，讓糾紛雙方通過“臺階”釋放心中的“氣”。氣消了，權威的調解便能兼顧雙方的面子，糾紛也就迎刃而解。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中西部農村地區的糾紛調解遵循的是簡約、非正式以及低成本原則，主要援引鄉村社會規范或非正式規則等內在軟約束來調解糾紛，且其中大多數糾紛都能夠依托上述模式得以化解，鄉村糾紛較少溢出村社，如圖1第三象限所呈現。

2. 強利益與精細治理：國家規則的援引。當前，我國東部沿海發達地區鄉村已成為城市經濟帶的一部分，其利益體量、治理模式與普通中西部農村均呈現較大差異[19]。從利益體量上看，沿海發達地區農民之間圍繞宅基地、股份分紅等權益產生的糾紛，往往涉及較大的經濟利益體量。傳統的依靠地方性社會規則進行解紛的辦法已難以適應糾紛的復雜利益面向。與此同時，東部沿海地區基層治理的精細化程度較高，對于法律文本、正式規范以及技術邏輯等方面的援引較高[20]，本質上是一種國家規則的嵌入，這也正好契合強利益背景下的糾紛治理需求，如圖1第一象限所示。

3. 弱利益與精細治理：規則援引的選擇性。值得注意的是，圖1中第四象限的情況是一種偏理想型的概括，在實踐中較為鮮見。這主要源于該模式下的治理主體能更早介入、有效干預，使弱利益事件在萌芽階段即被化解，較少升級為顯性糾紛。換言之，在利益高度密集的發達地區農村，通常只有強利益事件才會升級為顯性糾紛，并進入精細治理流程，最終通過援引國家規則予以化解。即使有少數弱利益事件偶爾演化為糾紛，其化解過程也高度可控——因為面對此種情況，調解主體既可援引國家規則，也可以采用社會規則進行簡約化處理。規則援引的靈活性，使得此類糾紛呈現為一種可選擇的調處樣態。并且，無論采用何種規則路徑，這類糾紛基本都能在基層得到有效化解，極少溢出鄉村。

4. 強利益與簡約治理：規則援引“斷裂帶”。對于處在社會轉型期的廣大中西部農村而言，其社會結構正處于從傳統鄉村結構形態向現代社會結構的轉型之中，既不同于傳統完整的鄉村熟人社會，也不同于當下發達地區農村較為現代化的經濟社會。因此，轉型期中西部鄉村的社會結構呈現為一種斷裂形態，這構成了當前鄉村糾紛化解困境的核心根源。一方面，當前，中西部農村的治理模式并未如東部沿海地區般轉向精細化，仍延續簡約治理模式。另一方面，隨著農村宅基地權益、林地權屬以及征地拆遷補償等預期利益日益密集化，糾紛的復雜性更加凸顯。從這個意義上看，轉型期中西部鄉村社會解紛既無法依循傳統地方性社會規則進行非正式調解，也無法完全依托國家法律規則實施司法裁判，以至于陷入社會規則與國家規則之間的“斷裂地帶”。正如圖1第二象限所示，這正是當下中西部鄉村糾紛化解困境的集中體現，也是本文要探討的重點。

質言之，鄉村糾紛調解實質上是一個規則援引的過程，但因為糾紛事件蘊含的利益體量不同以及治理方式的差異，導致規則援引存在較大差異。通常，傳統中西部農村大多仍依循地方社會規則調解糾紛，而沿海發達地區農村則主要依托國家正式法律規則調解糾紛。無論援引國家法律抑或地方社會規范，由于其規則體系相對清晰，糾紛通常能在基層得到有效化解。問題在于，當下大部分中西部鄉村的社會結構正處于從傳統鄉土社會向現代化社會轉型的過渡階段，既非完整的傳統形態，也未完成現代性轉型。在這一過程中，糾紛事件所涉及的利益體量不斷擴大，而可供依循的規則體系卻處于相對混亂與失序的狀態。規則適用的模糊性使得調解主體難以明確援引某一特定規則，這正是當前中西部普通農業型鄉村糾紛化解面臨的主要問題。

三、轉型期鄉村社會糾紛調解困境的生成機制

轉型期社會結構變遷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土地利益顯化與密集化。諸如宅基地、山林等土地資源價值激增，疊加各類土地征收項目的推進，使土地成為關鍵性經濟資源，進而引發村民間的競爭性爭奪。其二，家庭再生產成本的急劇攀升。這集中體現為進城購房、子女教育投入及婚姻締結成本等上升。高昂的成本顯著加劇了家庭內部資源競爭，導致家庭內部糾紛增多。由此，轉型期社會糾紛矛盾的有效調解，客觀上要求外部產權明確化與家庭內部權責的清晰厘定。唯有明確產權關系與權責邊界，才能在糾紛發生時提供清晰的裁斷依據。從這個角度看，轉型期鄉村社會糾紛的生成與化解均呈現出高度的結構嵌入性與復雜性。既有的單一糾紛調解路徑，已無法有效應對規則斷裂所造成的多元糾紛類型。因此，轉型期鄉村社會解紛調解應轉變單一規則援引依賴，轉向多元規則的組合援引與調解模式的創新。

（一）規則失序催生糾紛亂象

鄉村社會糾紛的復雜性，一方面源于糾紛解決中所援引規則的多樣性與規則本身的混亂性，另一方面則源于糾紛主體關系的多元嵌套。其中既包含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集體之間，也包含集體之間的糾紛。這種相互嵌入的多層次關系，使糾紛呈現出復雜多樣的類型。通過對現有糾紛案例進行類型化分析，按照糾紛所援引規則的正式性與糾紛事件涉及的集體化程度進行分類，大致可將其分為事實型糾紛、文本型糾紛、程序型糾紛以及斷裂型糾紛四大類（見圖2）。

實際上，圖2所揭示的四種類型化糾紛與圖1中所援引的不同規則之間正好相互契合，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理解當下鄉村糾紛類型及其形成機制的基礎。在此基礎上，面對不同類型的糾紛，治理主體必然會援引相應的規則進行應對，進而形成多樣化的解紛力量與調解模式。

（二）鄉村社會糾紛類型

1. 規則的雙軌困境：歷史遺留糾紛與鄉村內生調解的合法性。在以法律文本為代表的國家正式規則下鄉之前，鄉村社會的大多數矛盾糾紛體現為村社內部糾紛。正如黃宗智所言，“國家認為傳統鄉村糾紛事件最好由社區（村社、家族）以妥協為主的糾紛調解機制而不是國家依法斷案為主的法庭來處理”[21]。傳統鄉村糾紛事件通常涉及的利益規模較小，且集體化程度較低，因而糾紛化解方式多以地方社會規范為核心，并基于地方性事實開展糾紛化解。地方社會規范作為一種非正式化規則，其約束力源于群體共識。因此，可以將這一類糾紛概括為事實型糾紛——如養老責任分配、土地邊界劃定等，其特點是主要采用以村組為主體的糾紛化解方式。這種方式具有低成本、高效率與非正式性等特征，本質上是依靠村社內部自治力量進行調解。

事實型糾紛及其自治性調解在當前鄉村社會仍具有深厚的現實基礎。這源于許多農村土地普遍存在的歷史遺留問題，如土地的事實占有、私下置換以及私自砌圍墻等。這些基于約定俗成、相互默認的非正式實踐，本身就可能演化為土地糾紛事件。但處理此類糾紛只能依據地方性社會規范，無法套用正式的法律規則。換言之，國家法律規則在適用于這些具有歷史性和本土性的糾紛時，會失去社會正當性——因為這類糾紛大多發生于個體之間，雖然集體化程度較低，卻具備極強的本地合法性基礎。若強行依靠國家正式規則予以調解，反而難以獲得村民的廣泛認同。因此，事實型糾紛的調解通常必須依托地方社會規范，采取基于村社內部自治的調解模式，以此有效維系鄉村治理秩序。

2. 規則的雙軌制運行：文本型糾紛中的國家法主導與程序化調解。文本型糾紛的調解需要依據書面文本（如合同、地契等），且糾紛主體通常也限于個體之間，集體化程度較低。這一糾紛類型的凸顯，實質上與改革開放后打工潮的興起密切相關。它反映了在人口高密度流動的背景下，現代性價值觀念，尤其是國家法律文本的下鄉，正逐漸滲透并重塑村民的行動邏輯。換言之，隨著法律下鄉及其內化過程的深入，村民的行動邏輯逐漸轉向依賴更具正式性的法律文本。因此，文本型糾紛的調解主要依據國家正式法律規則，形成了一種標準化、程序化的調解模式。若糾紛無法就地化解，最終可將司法程序作為兜底性的解決途徑。

文本型糾紛的典型案例通常來自贍養責任糾紛調解過程。在傳統養兒防老的地方社會規范約束下，贍養糾紛通常發生在多子家庭之中，矛盾點在于多個兒子的贍養責任難以清晰界定。這類糾紛通常可由村組干部按照村規民約進行調解。然而，隨著迎法下鄉的推進和法律知識的普及，很多村民逐漸意識到家庭贍養責任同樣適用于外嫁女兒。這導致當前的贍養責任糾紛不再僅限于兒子之間，外嫁女也被納入責任主體范圍。因此，此類糾紛再難以依據傳統的地方社會規范處理，而須援引正式法律規則加以化解。

值得注意的是，與文本型糾紛關聯度較緊密的是程序型糾紛，該類糾紛事件的內容事實較為清晰，既可以援引國家法律規則進行裁斷，也可以按照地方社會規范進行非正式調解，前提是保證糾紛調解過程的公正、公開與合規。因此，處理這類糾紛的關鍵點不在于選擇什么樣的具體規則，而是要按照正式、合規程序開展。

3. 治理縫隙中的下沉力量：行政主體調解“斷裂型糾紛”的邏輯與局限。處于規則“斷裂帶”的糾紛類型，是目前農村糾紛調解面臨的核心治理難題。這類糾紛集中體現了社會轉型期的復雜性。它們通常涉及較高的集體化程度，且糾紛性質往往模糊不清。這導致其難以適用任何單一、確定的規則進行調解，更無法完全套用正式的國家法律規則，不同規則體系在此類糾紛中存在顯著的斷裂。

糾紛事件中的規則斷裂主要體現為以下三種情形：其一，事實與文本的斷裂；其二，事實間的沖突；其三，文本間的效力范圍沖突。在具體的糾紛事件中，上述三類情形可能同時并存，共同構成了“斷裂型糾紛”的復雜性根源。第一種斷裂情境：事實與文本的斷裂。以農村土地糾紛為例，某塊地在承包經營權證上登記屬于村民甲所有，但因為過去需繳納農業稅費，甲將其拋荒。此后，該土地一直由同村村民乙耕種經營，由此形成了事實與文本之間的斷裂。

第二種斷裂情境：事實間的沖突。以林地糾紛為例，村民甲與乙曾先后在同一片無明確產權證明的山林種植樹木，其權屬僅基于地方約定俗成的事實。在林地經濟價值較低的時期，雙方均不在意林地權屬。然而，隨著城鄉要素一體化推進和鄉村振興帶來的土地開發，村民對土地價值的預期顯著提升，附著于土地之上的經濟利益隨之增加。一旦利益凸顯，原本模糊的權屬便極易引發糾紛。尤其當林地爭議雙方不是村民個體，而是在村小組集體之間時，糾紛化解的難度則更大。

第三種斷裂情境：文本間的效力范圍沖突。這種混亂的根源在于文本頒發主體的多元性與時間上的不一致性。例如，某片山林的林權證曾在1962年和1981年分別由不同的職能部門核發，確認了甲、乙兩位不同村民的權屬。當涉及林地利益爭議時，雙方各自持有具有官方效力的文本證據主張權利，形成文本證件的對峙，導致糾紛陷入難以調解的境地。

綜上，斷裂型糾紛不同于事實型糾紛和文本型糾紛，難以依靠單一村社自治力量或國家正式規則化解，更多需要依托行政主體介入調解。這里的“行政主體調解”，主要是指依靠基層派駐干部或部門下沉干部入村調解糾紛。這種經由下沉而來的基層干部或部門干部不同于傳統村干部，他們本質上是行政性的；同時，他們擁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在鄉村社會形塑了一種基于個人信任與地方性知識的治理權威，并由此在基層形塑了一種人格化的工作關系[22]。相較而言，雖然他們不如傳統村干部熟悉地方社會規范，但對村規民約也有所了解，同時他們更善于運用國家正式規則處理糾紛。這種兼具地方性知識與國家規則運用能力的特點，賦予了他們一定的“半官方”屬性，使其在糾紛調解時具有更大的彈性空間，能夠更有效地應對“斷裂型糾紛”。但要真正應對轉型期鄉村社會復雜的多元化糾紛類型，亟須推動治理轉型，構建多元主體協同共治新格局（見圖3）。

四、鄉村解紛中的資源整合與整體性治理

鄉村糾紛調解的成效本質上是基層治理效能的重要體現。隨著轉型期鄉村“斷裂型糾紛”的大量出現，糾紛內含的復雜性因素愈發凸顯。這種復雜性的顯化必然推高糾紛化解的各類成本，進而導致傳統的規則援引方式、調解主體結構與調解運作模式都難以有效應對當前挑戰。無論是依托村社自治、依循司法程序，抑或借助行政力量進行調解，本質上都屬于單一化調解路徑。其局限性在于割裂了糾紛調解中本應協同運作的多元資源，導致資源整合困難，進而影響了整體治理效能[23]。正因為規則體系的斷裂，致使糾紛治理實踐面臨碎片化。在既有的單一治理模式下，規則、主體與組織等關鍵資源難以有效整合，難以應對復雜糾紛。因此，亟須構建糾紛解決整體性治理機制[24]。

（一）資源激活：傳統與現代調解資源的耦合

轉型期鄉村社會是一個從傳統向現代逐步變遷的社會，既非完全缺失傳統規范，也未徹底走向現代化，其本質是一個過渡型的社會樣態，兼具傳統與現代性的雙重特征，呈現出半開放的社會結構[25]。這種半開放性結構導致傳統地方性規范式微與現代法治化秩序懸浮并存，既有單一糾紛調解模式未能有效激活和整合傳統與現代雙重調解資源，致使鄉村“斷裂型糾紛”的化解陷入困境。

從傳統資源來看，實現傳統與現代調解資源耦合的重點在于重塑鄉村社會公共性與再造地方共識。其一，重塑鄉村公共性。轉型社會的重要變化之一就是鄉村社會公共性不斷式微，村民之間的關系由于社會流動加速而不斷松散，致使鄉村解紛中的傳統資源無法發揮功效。因此，鄉村糾紛治理首先要通過特定利益媒介將碎片化的村民聯結起來。當下，鄉村振興正深入推進。作為新興治理力量，新鄉賢能夠為鄉村發展注入新動能，提升治理效能。通過其示范引領作用，有助于搭建本村與外村村民之間的制度性關聯機制[26]，促進村莊內外資源的全面整合，進而推動形成以村莊為單位的糾紛調解共同體。其二，再造地方性共識。地方性共識是基于一定地域內，由共享的文化價值、行為規范與評判知識所構成的一種軟約束機制。它既是鄉村治理中的柔性規范體系，也彰顯了基層社會的自主治理能力[27]。以村規民約、村社倫理、家族法規為核心的地方共識，通過維系熟人社會的面子再生產機制，在穩定鄉村秩序方面發揮著重要功效[28]。只有再造并有效激活地方性共識，使其轉化為糾紛調解的積極力量，才能真正實現低成本高效化解鄉村糾紛。

從現代資源來看，實現傳統與現代調解資源耦合的關鍵在于激活鄉村法治資源。全面依法治國是新時代的重大戰略部署。鄉村治理是國家治理的基礎，也是依法治國的關鍵場域。在鄉村糾紛調解過程中，要善用現代法治資源，既要精準援引國家正式法律規則，更要在鄉村治理過程中提升村級治理主體的法律意識與依法辦事能力。當前“斷裂型糾紛”的大量涌現，對村級治理主體的調解能力提出了復合型要求：他們不僅要熟知傳統村規民約，更要善于運用現代法律文本對糾紛事件進行精準解釋，確保調解過程有理有據。從這個意義而言，轉型期鄉村社會的糾紛調解對基層治理主體的法治素養和實踐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二）規則互補：鄉村糾紛治理的多元工具組合

傳統鄉村糾紛調解高度依賴村社內部規范與民間權威力量，其核心邏輯是內部矛盾內部消化，旨在通過地方性規范促成當事雙方和解。在此目標導向下，調解過程偏重尋求折中方案，其目的是以最小的代價息紛止爭，本質上是一種工具理性的實踐。換言之，傳統調解直接指向糾紛本身的消弭，而非追求糾紛過程中的權利保障與價值契合。這在相對封閉的傳統鄉村社會具有可行性，村民也能接受其中伴隨的“隱忍”態度與“權利漠視”。

隨著轉型期社會結構的變化與糾紛類型的復雜化，傳統依賴地方社會規范、強調“隱忍”與“權利漠視”的調解方式已難以適應現實需求。現代調解必須以國家法律規則為基石，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利，并通過治理規則的多元互補、治理手段的多元組合來實現。這一轉型也意味著，鄉村糾紛調解不再局限于單一的地方規范或純粹的工具理性邏輯，而是立足轉型期鄉村社會的復雜現實，將國家法律規則與地方社會規范融合，從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耦合角度出發，運用多元治理工具進行糾紛化解。

（三）主體協作：黨委引領下糾紛治理主體的多元合力

在傳統鄉村糾紛治理體系中，作為鄉村社會內生性力量的代表，家長、族長、鄉紳、村干部以及非正式社會組織等民間自治權威主體遵循相對統一的地方社會規范，實質上扮演著主導性甚至一元化的調解角色。由他們主導的這一模式有效維系著“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的基層自治秩序。但隨著鄉村社會結構轉型，糾紛日益復雜多元，國家政權建設不斷下沉，正式治理力量不斷嵌入鄉村場域，顯著豐富了鄉村社會糾紛調解的主體構成。因此，當下鄉村糾紛調解應從單一主體主導向多元主體協同共治跨越。

在多元主體協同共治體系中，村級黨組織居于領導核心地位，法律職能部門與村社自治組織構成協同執行的中堅力量，家庭單元則發揮基礎支撐作用。由此形成的“黨組織領導下的鄉村糾紛調解共同體”是有效化解糾紛的組織基礎與制度保障。具體而言，首先，要堅持黨在基層治理中的領導核心地位。基層黨組織應在鄉村調解中切實發揮領導、統籌與協調角色，通過強化政治引領功能、激發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以及運用黨的群眾路線優勢，有效引領、動員、整合與培育其他糾紛化解主體，進而將黨的領導核心地位具象化至鄉村糾紛調解實踐中，充分彰顯自身的治理效能。

其次，要充分發揮法律職能部門與村社自治主體的調解效能。作為糾紛調解的主要執行者，各主體須在具體糾紛調節實踐中緊密協作。村“兩委”、鄉鎮司法所、基層法庭、公安派出所等主體應建立制度化協作機制，實現信息互通、行動協同。這有助于厘清“斷裂型糾紛”的復雜面向，將地方性社會規范與國家法律文本結合援引，避免單一主體的局限，最大程度促進糾紛事件“降檔降溫”，防止矛盾升級，減少不必要的司法程序負擔。在此過程中，要強化村級自治能力建設，通過法律規則內化、民間權威整合與體制資源銜接，彰顯村級組織的調解優勢[29]。

最后，要激活村內家庭單元的“緩沖”功能，強化家庭與村級組織之間的有效聯動。家庭作為社會基本單元的角色并未根本改變。盡管現代社會轉型影響了家庭成員間的互動模式，但家庭作為情感寄托、價值紐帶，以及個體與社會之間連接點的核心功能依然有效。因此，應著力加強家庭建設，充分發揮家庭連接個體與社會的“潤滑”作用，將其構筑為糾紛化解的基礎性實體單元，有效減少糾紛涌入基層正式治理體系的壓力。如在處理外嫁女權益、養老等家庭內部糾紛時，可將涉事人置于其原生家庭場域內，由原生家庭作為溝通當事方與村社組織的中介載體。這種策略能有效避免個體與集體的直接碰撞，最大程度地激活家庭的積極治理潛能。只有將家庭自主與村民自治有機融合，才能充分釋放基層糾紛化解的治理效能。

五、結語

鄉村糾紛調解是基層治理的重要議題，能否及時有效化解糾紛直接體現著基層治理效能。鄉村糾紛調解發生于鄉村具體場域，實質上是社會結構與解紛行動之間互構與調試的結果。在“結構-行動”理論視角下，鄉村糾紛調解本質上是糾紛調解行動者在特定社會結構情境下的策略選擇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社會結構是鄉村糾紛發生的基本場景，也形塑著解紛行動者的力量構成與資源配置。因此，解紛過程實質上是調解行動與社會結構持續互動的結果。不同的互動方式、資源配置以及彼此間的相互形塑，最終催生了多樣化的糾紛調解模式。值得注意的是，社會結構與解紛行動之間的互動關系錯綜復雜。特別在社會轉型期，社會結構的變動性增加，各行為主體的行動邏輯也隨之調整，這使得解紛模式往往難以固守某一單一的路徑或模式。

在傳統鄉村社會，地方社會規范較為完整、村治主體權威依然存續。在糾紛利益體量較弱的情境下，鄉村糾紛調解遵循簡約治理模式。隨著轉型期社會結構的變遷，糾紛事件附著的利益體量驟增，同時傳統地方性社會規范持續消解，而現代國家社會規范體系尚未完全建立。雙重規范體系的“真空”狀態，使得糾紛調解既難以延續傳統簡約治理依賴的地方性調解，也難以完全套用現代城市的糾紛調解模式。因此，轉型期鄉村糾紛不僅在類型上更趨多元，其調解過程對整合多元治理主體與異質治理資源的能力要求也顯著提高。有學者指出，當下鄉村社會在結構上體現為一種“半開放”屬性。在這一“半開放”的鄉村社會場域中，個人、社會以及國家三者之間的邊界關系呈現出持續流動與互滲的動態特征[30] 15-25，這是當下鄉村社會大量涌現“斷裂型糾紛”的根源。鄉村“斷裂型糾紛”的涌現大大增加了糾紛調解難度，既有依靠單一行政調解網絡或社會調解資源的方式難以奏效，亟須轉向“雙網互嵌”的協同治理路徑[31]。這意味著在鄉村解紛實踐中，既要激活村社內生治理資源，也要有效運用國家正式法律資源，推動多元治理主體深度協作，尤其要著力構建基層黨組織領導的整體性治理機制，通過重塑鄉村糾紛調解共同體，實現鄉村調解力量的最大化整合。

值得深入探討的是，基層黨組織引領的糾紛調解多元共治模式如何建立常態化運行機制，并在基層調解場域中平衡行政調解網絡與社會調解網絡的張力，以最大化釋放整體性治理效能。但需警醒的是，整體性治理機制能否無差別適配不同地區的客觀現實尚存疑問。必須認識到，在區域差異化情境下，社會結構基底與行動者協作邏輯的差異，既可能削弱黨組織統籌的實踐效力，亦將制約調解資源的整合深度。因此，鄉村糾紛調解的機制設計必須下沉至具體實踐場域，依據地方社會結構特質與主體協作模式，建構契合本土轉型需求的差異化解紛機制，只有如此方能真正適應各地鄉土社會轉型的實際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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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汪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