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飛路通往虞河的巷子里,有家開了幾十年的朝天鍋老店。店名很怪,叫作“板橋霜”。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課本上那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再一想,就是鄭板橋了一—朝天鍋不就是他老人家發(fā)明的嗎?敢情你在這兒蹭熱度呢,
“板橋霜”遠離鬧市,巷口還安了阻車樁,汽車進不來,卻也沒礙著他家店里人滿為患。
老話說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其實,“板橋霜”店面并不大,兩間開臉,四扇如意紋木門,不知是故意做的舊,還是沉淀了滄桑,邊邊角角都透出一股風(fēng)霜感來。門前是三級青石階,腳踩鞋踏,中間磨出青光了,與墻角路邊枯草上的白霜一襯,挺有味兒。門前兩側(cè)有兩根拴馬樁一窄門小戶,卻硬是裝出了貴府豪宅的氣派,也算是一絕。
推開門,進店,迎面就是一陣水汽。要是戴眼鏡,瞬間視線就模糊了。找好位置坐下,慢慢就看清了店里的布局:當(dāng)廳是一口十二印大鐵鍋,鍋里用高湯燉著豬嘴豬臉豬耳朵,以及各式豬下水。店員小妹系著粗布藍花的圍裙,用笊籬撈出肉塊,剁碎,擱點兒蔥絲、蘿卜條,撒上姜末、五香粉,往馬宋餅里一卷,再盛半碗高湯,連吃帶喝造上三五個,從嘴舒坦到胃,那叫一美。
古話怎么說來著?
對,給個皇上也不換!
吃好,喝好,顧客們抽張紙巾擦擦嘴,或者叼著根牙簽,晃到柜臺前:“老板娘,結(jié)賬?!?/p>
老板娘姓韓,一直在那里盤賬,聽到這話,也不抬頭,纖細(xì)如玉的手指在計算器上摁著“加五加八加十二”,最后得出結(jié)論,“等于五十三”
手機掃碼,付錢,多簡單的事兒!可有的人偏偏舍近求遠,二指禪遞過來一張“中國紅”。
這樣的人,多半是想占點兒小便宜,抹個零兒;當(dāng)然也有想占大便宜的,你抹零兒找給他五十,他嬉皮笑臉地說:“老板娘數(shù)學(xué)沒學(xué)好,這么算賬還不賠死?”還說:“我這人不貪小便宜,該是多少,就是多少?!北浦o他找零錢一一無非是想多町老板娘幾眼。
也難怪,韓老板今年三十九,卻絲毫沒有人到中年的發(fā)福,皮膚緊致,眉眼玲瓏,身材窈窕有味兒,尤其是她一年四季常穿家常布的旗袍,中咖、淺灰、黛藍、雨過天青……倒把那萬紫千紅襯得淺了。
這樣的人,隔三岔五總會遇到。韓老板也不生氣,一五一十地把錢數(shù)好,擱在柜臺上。
事情到這兒,一般就過去了,青天白日,法入人心,誰也不想多找那份別扭。可總有開玩笑沒邊的人:“你們家只有老板娘,怎么沒見老板爺?難不成,讓你累得下不來床了?要不要換個身強力壯的?”
話說到這兒,韓老板不得不抬頭看他一眼了。她嘴角掛著冷峭的笑,眼里卻閃著寒光:“沒見我家爺們兒在這兒坐著嗎?”說著用手摸了摸柜臺上的“泰山石敢當(dāng)”。
那是塊正宗的泰山石,主仆雙峰的造型,一高聳,一平臥,石質(zhì)深青色,透著幾縷石英紋,勾勒出林間繚繞的云跡;那木頭底座也厚重,棱角處泛著啞光,木紋里凝著歲月。最有意思的,是那平臥的石頭上擱著一杯茶,茶水余溫尚在,纏著一縷水汽。
“喲,還真把這石頭當(dāng)老公了,摟被窩里不涼嗎?”
對面伸手動茶杯了。
韓老板用筆把他的手敲開:“我家爺們兒的茶,可不是誰都能喝的?!闭f著,她把茶喝了,又重新倒一杯,舉杯齊眉敬了“石敢當(dāng)”,再給擱回去。
事情到這兒是真結(jié)了。任誰看到她這番操作,不得心里發(fā)毛?更何況她眼里閃著淚花。這娘兒們發(fā)起瘋來,指不定會作下什么業(yè)呢。
打烊后,小妹下班,韓老板從“石敢當(dāng)”底下抽出一沓賬單來,一筆一筆算著,“加五加八加十二”,一直加到兩千零二十四。數(shù)沒錯,加多少遍了??伤X得不過癮,看看日歷,又在后邊乘上了十年的天數(shù)。
板橋霜是個下店上鋪的沿街房,二樓能住人??伤患敝蠘?,先到后院的躺椅上歇歇氣兒。
院兒不大,青磚鋪地,沿墻根兒砌了花壇,開著幾朵耐風(fēng)霜的野菊;拐角處還種著石榴、枸杞、桂花樹,只是這個季節(jié),黃葉飄飛,不大景氣了;院里沒地兒挖魚池,就擺一青石缸,養(yǎng)魚,養(yǎng)蝦,養(yǎng)蛤蜊,還能種盆四季蓮。
月移花影上竹窗,她擁一條薄毯,常常就這么著睡著了。
當(dāng)然,你看到的是十年后的韓霜。
現(xiàn)在的她剛擺脫了一段不幸的婚姻,迎著風(fēng)雨來我店里吃朝天鍋。我端上高湯,讓溫?zé)岬臍庀⒅饾u化去她十指上的冰寒,然后看她小口小口啜下去,臉上泛起紅暈。
吃飽喝足,她點上一根“心悅”,跟我閑聊。
“老石,你說,這世上還有真正的愛情嗎?
我笑了笑,沒說話。
“要說沒有吧,我和他認(rèn)識不到仨月,怎么就領(lǐng)證了呢?要說有吧,結(jié)婚這才幾天,枕頭還沒熱乎呢,就離了。算他媽的怎么回事兒?”
我干咳了兩聲,沒接茬兒。
“你呀,十句話問不出個屁來。結(jié)賬!
“算了。認(rèn)識這么多年,哪能收你的錢?”我把賬單壓在了“泰山石敢當(dāng)”底下。
“這么大方?”她過來趴在柜臺上,勾勾手指,“來,再饒盒煙?!?/p>
我拿了兩盒“心悅”遞過去,想想,還是說了一句:“少抽點兒,對身體不好?!?/p>
“管我?”她沒接煙,盯著我,眼里慢慢泛起了紅潮,“你要管我,總得有個身份吧?”
我掏出兜里的晚期肺癌化驗單,想想,沒打開,更沒給她看,也壓在了“石敢當(dāng)’下面。
“好啊,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泰山石敢當(dāng)’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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