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荷?”她第一次聽說,免不了低下頭,細細打量老中醫捻在手心的那味草藥—一哪怕干枯了,可那細腰瘦頸模樣,依然有三分相熟。
“怎么可以不相熟呢?《詩經》中它可是名聲很響的!”老中醫隨口吟哦道,“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要命,她忍不住掩了口。若笑出聲,該是多么不敬。
撇開中醫是流傳幾千年的國學這茬兒不談,單論老中醫那個年歲,都得讓她這個孫子輩的尊崇有加吧。
何況她還有個患者身份。
求醫,得有個求的態度。
她先求教,帶著點不服:“荇菜,不就是鄉下的水靈子草嗎?因為這草在水里生長,且水靈靈的,所以被叫作水靈子草。正如魯迅在《藤野先生》中所說:‘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這水靈子草一進中藥鋪,就搖身變為‘水荷’。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懂得舉一反三,你不會是老師吧?”老中醫眉眼一挑。
她不否認,也不承認,第一次聽說中醫看病還跟職業相關聯。
給問題設置陷阱,是老師的強項,她自信不會亞于老中醫。在某些行當,姜,未必一定是老的辣。
比如她,上班不到三年,已馳名于小城整個教育界。
她帶的學生,分數能甩同年級一條街。很多家長,以孩子能成為她的學生為榮,削尖腦袋把孩子往她班上塞。
“休假”這兩個字,于她是不存在的。
她是小城唯一敢在“禁補令”的風頭上補課的,原因很簡單:她不收費,純義務。這種純義務,讓她內心滋生極大的成就感,在那些孩子的成績直線飆升時。
出名要趁早,這便是她的野心所在。她要讓校長承認,比起實驗班的老教師,她能更勝一籌。
校是百年老校,每年的高考成績令人矚目,老字號不能輕易砸了招牌,盡管她的能力突出,領導卻仍不敢讓她擔綱帶實驗班的學生。
她憋著一股子氣,打算讓自己領銜的這個普通班,在下屆高考中來個逆襲。
不是壞事,年輕人追求進步,任誰都不會阻攔。
偏生,東風不與周郎便。
就在她摩拳擦掌,意欲于暑假期間秣馬厲兵時,眼睛居然出了問題,先是發紅,接著發干。她沒在意一一哪個老師的眼睛不發紅發干啊?職業病使然,扛扛就過去了,她有經驗。問題是,這次經驗失靈,眼里像有異物作祟。
果不其然,翼狀裔肉找上門來。
做手術是不可取的,怎么著都需要靜養。錢,她舍得;時間,她吝嗇。
思慮再三,她選擇了中醫治療。聽聞,這家百年老字號的醫館,對治療眼疾很有一套,對付翼狀裔肉這種常見病,應該不在話下。
關鍵是,不誤事。
“眼下,想要在鄉下找幾株水靈子草沒那么容易了!”老中醫不無惋惜地看著手里的荇菜,“天底下好的東西,是用一回少一回的。”
想哄抬藥價明說!她覺得好笑:“水靈子草而已,哪里沒有?”
“那你找幾株試試看!”望聞問切,老中醫果然是老手,變相給她解開疑惑的機會。
“一言為定!”
不承想,兒時河溝里再尋常不過的水靈子草,竟難覓芳蹤。
奇了怪不是。
“有什么好奇怪的?”面對兩手空空回到醫館的她,老中醫毫不意外,“荇菜所居,清水繚繞;污穢之地,荇菜無痕。”
農藥殘留,環境污染,現在的鄉下還真不是荇菜宜居之地。
“您的意思是,那些清澈的、有風韻的荇菜,正好驅趕體內的歪風邪氣?”她聽出老中醫話里有話,悄然間將水靈子草改稱為荇菜。
老中醫沒回答她,只是叮囑她:“把風干的荇菜輕輕搗爛,配上川楝子、藍礬、石決明末,用清水浸兩宿,記得啊!”
“然后呢?”
“去渣,安靜,沉淀!
就這么炮制出的白色藥汁,能化掉翼狀餐肉?
懷疑歸懷疑,該用的藥還得用。她自己的眼晴耽誤得起,好學生苗子的學業可耽擱不得。
白色的小水滴在眼里漫開,云朵般輕柔,清涼,沁人心脾
還真不是浪得虛名,半個月不到,眼里那片云翳奇跡般消失了。
“一朵云推走了另一朵云,真神!”她由衷地感嘆。
老中醫見慣不驚,只是一味地笑。
很好笑嗎,一朵云推走了另一朵云這個說法?莫非,老中醫嘲笑自己篡改他人文字?這話是德國著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的:“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這水靈子草,之所以能夠醫治翼狀肉,是還明凈以明凈,還清澈以清澈!”
“水靈子草”這四個字從老中醫嘴里出來,非常別扭。
“您說‘水靈子草’,多別扭。還是叫‘水荷’吧,更能彰顯藥性。”
“天底下別扭的事多了去。帶著功利性的教育,如翼狀憫肉,何嘗不是一種別扭?”
這樣的詰問,身為教師的她,無需他人敲打,便已然捫心。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