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七斤呱呱墜地時六斤九兩,爹添了一兩。七長八短,潑實好養。
花七斤左腿瘸,雙眼先天性瞽目,眸子亮如湖池。豆蔻年華,過繼來內侄做“杖藜子”承祧,時稱“小老娘”。出門串門由內侄牽引扶攜。
花七斤家住五丈坡。里弄東尾巴口,有 家按摩診所,門楹一副梨花木墨底描金對 聯:手有輕重千變化,經無貴賤一般同。缺 橫批一一當地凡缺橫批者,乃自明抱殘守缺 之店家。按摩診所的店主叫白洪寬。
花七斤常來,多在門口歇歇腳,手撫對聯,叫兒子出聲朗讀。一次,花七斤拄著竹杖,由兒子牽引進入診所。白洪寬搬過機子,讓她坐下。
坐了一會兒,診所內側煤爐上的大鐵壺忽然呼呼叫喚。花七斤隨兒子過去,放好熱水瓶,摘下木塞兒,雙手提起水壺往瓶里倒水。水瓶灌滿,地上滴水不灑。白洪寬偷偷問小家伙:“你娘不是看不見嗎?”小家伙說:“我娘啥都看不見,啥都看得見。”白洪寬的驚訝與心疼一下子疊成了垛。
白洪寬引病人上按摩床,掀病人翻身,使其露出脊背和半邊屁股,頂起手指頭撥經摁穴。
兒子大聲喊叫:“老娘,屁股老黑啊!”花七斤笑:“這孩子,誰的屁股老黑呀!不礙事,爺捋捋就散了。”
白洪寬轉頭,長町一眼,便和她攀談起來。白洪寬的老婆也姓花,論輩分,和花七斤還沾親帶故。聊了一會兒,白洪寬發現花七斤知些經脈穴位的知識,便讓花七斤尋給他瞧瞧。花七斤擼起褲腿,手點足三里;搬起瘸腿,翹平腳板,點腳心涌泉穴;雙手反掀后背,豎著大拇指在脊柱兩邊上下順溜,勻聲勻氣地說:“這幾道溝坎劃拉幾下,腳指頭又麻又脹又暖和!
不一會兒,花七斤竟說出了數十處之多。
白洪寬幫她押下上衣,說:“姑娘,誰教你的呀?”
花七斤放落褲腿:“自個兒尋思的唄。”
“好好的,拿自個兒練手遭罪作甚?”
花七斤說:“人遭罪,罪不遭人。”
白洪寬不覺一陣竊喜。
原來,白洪寬膝下一子,年方二十六,患過腦癱,不愛跟人多說話。白洪寬讓他打下手,取治療感冒發燒燙傷皮癢蟲叮之類的中成藥給病人,抵半個小郎中。最主要能照看一下店子。
白洪寬年過五旬,心思不說誰也知道。他借出診四處看過不少女孩子,但都不中意。有的厭惡聞熬藥的氣道,有的不愿下浣池洗刷痰盂藥罐,有的直接索要診所做彩禮,想一步登天當老板娘。后來,他降低門檻,可兒子就是不理不踩。
奇的是,兒子見到花七斤,蝴蝶采花似的撲過來抱住,一對胳膊如粗繩麻索半響不松綁。
花七斤做了白洪寬的兒媳婦。
花七斤聰慧機敏,想法子讓小老公把脈問診,自己則拿白洪寬的針灸小銅人在小老公的指引下尋穴位,然后再擱自己身上試指(以指頭代針)。行走睡覺,“指灸”不止。
半年工夫,花七斤將人體穴位摸得一清二楚。她的 腿竟有了知覺,能單腿跳小半個時辰。臘八節,回家送省親花糕,她跳著回去,沒喘一口大氣呢。
這天響午,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蓬頭垢面,一頭靠在門框上,粗聲粗氣地哼哈不止。
白洪寬問:“哪兒不得勁?
女人恨恨道:“整天整夜困不著覺,老娘快瘋掉啦!”
扶進屋,一屁股蹲在病床上。白洪寬蹙起眉頭,喚花七斤。花七斤踆過去,扶女人平躺下來,回頭“看”白洪寬,白洪寬不見人影。
花七斤莞爾一笑,挽起袖子,解開女人的花夾祅,手放在脊背上推按了起來。推到左背,女人突然吐出一口黏痰。花七斤說道:“嫂嫂入伏貪涼,新季節攢了一口秋痰,咳出來好!咳出來好!”女人不好意思,不再扭捏,一會兒便打起哈欠。花七斤又給女人的脊背推拿了半個時辰,女人呼呼入睡。
過了幾天,診所剛一開門,一群女人擁了進來,指名道姓要花七斤推拿按摩。
白洪寬自覺撤到桌邊給病人號脈問診。
一傳十,十傳百,十里八鄉很快都知道白家診所出了個美麗的按摩花魁。
過了兩個月,白洪寬突然悶悶不樂起來,不時趴在桌上寫寫畫畫,有時提起筆卻落不下筆頭。
他想整理醫案,卻茫茫然不知從何處開頭。
一扭頭,看到花七斤給病人按摩推拿,暗自一笑,忽有所悟,一邊看,一邊疾筆直書。
花七斤手上功夫真是了得!
看!一雙手似出泥蓮藕,雪白透紅,推拿、捏揉、摁點、抓揪、滾壓,如行云流水,看得白洪寬眼花繚亂,暗暗驚嘆。
這天,診所打烊,上最后一道樅木門板時,突然從門縫擠進一胖漢,挺著大肚徑直到床上斜歪著躺下,肉墩墩的半邊屁股塌方似的在床外牽拉著。
胖漢下臺階時摔了一跤,腰扭了。
花七斤喚小老公又挪來一張按摩床拼起,把胖漢擱好,拍拍他的肚皮:“側起來!”胖漢側身,脊背一下子厚出一掌寬。花七斤摸摸,嚇嚇笑出了聲。她搬過一張靠背椅,半臥下身子,抬起腿,腳后跟抵著漢子后背,如纖纖手指,一輕一重、一緊一松地蹬踩。半個時辰不到,漢子的呼嚕聲一串一串響開。
說來也巧,外地一記者來五丈坡拍風景,過秀山渠浪橋時崴了腳,也在這天晚上來到了診所。一走進診所,見到花七斤正拿腳后跟給胖漢按摩,他咔察咔嗪拍下了一堆照片,興奮得疼痛也忘了。照片后來投給某市的“美足”主題攝影大賽,斬獲了金獎。
記者剛拍罷照片,花七斤收足起身。漢子猛地起身,花七斤被揉下椅子,摔倒在地。
小老公拳頭落在漢子肚皮上,咚咚直響,漢子竟沒醒過來,似乎只是在夢里翻了個身。
出診回來的白洪寬問起,漢子傻笑:“俺 啥子不曉得!只曉得屁股像泡壇里的蘿卜, 酸!”
白洪寬滿臉開花,沒問兒媳是否辛苦,盡問按摩的足法。
第二天,白洪寬在門楣上給那副對聯添了橫批:手足奇葩。
醫案殺青,自費成書。封面題字:
花七斤按摩集錦 白洪寬整理
國家著名中醫大師為其作序,稱其情智貌三全,金閨玉足,按摩花魁。
上門求購者如過江之鯽。
[責任編輯"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