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董溱和陸溥是奉化的名醫,有“南董北陸”之稱。董溱是連山鄉(今大堰鎮)后畈村人,村子位于奉化南部;陸溥是大橋鎮(今錦屏街道)人,鎮子位于奉化北部。
董溱通曉經籍,喜歡鉆研,書讀得活,言談時不遵循前人的解釋,說的都是自己的見解,深得先生贊賞。會試前,先生再三叮囑,這次答題務須按照規定的標準。他偏不聽,會試沒有通過。
董溱再也不想參加科舉,就跟著伯父學醫。伯父的師父是“北宋醫王”龐安常的弟子。龐安常善于診斷疑難之癥,精于藥理,且能知人生死。董溱邊學邊實踐,感覺從醫奧秘無窮,比死板的讀書考試有趣得多。多年以后,他成了當地名醫。
陸溥擅長針灸,民間流傳著不少關于他妙手回春的故事。有些人對于董溱和陸溥,總想一分高低。有人說,董溱師出名門,醫術是他高。也有人說,陸溥在城里,見多識廣,醫術是他高。
董溱和陸溥的診療范圍,好像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南邊山區歸董溱醫,北邊平原屬陸溥治。當然,請他們看病的基本屬于疑難雜癥,或普通郎中感到棘手的病例。
他倆第一次相逢,是在大橋鎮林員外家里。那天,林員外突發熱疾,昏迷不醒。員外的家人去請陸溥。不巧的是,陸溥出診在外,不知出診地點,也不知何時回來。員外的家人騎馬請來了董溱。
董溱也不推辭,來到林員外家,給林員外搭脈,喂藥。董溱的藥丸,都是自己采藥自制。員外吃藥不久,蘇醒了過來。董溱正想告辭,卻見一青衫男子匆匆而至。經人介紹,兩人才知道對方是誰。打過招呼,董溱告辭回家。
后來,有話傳到董溱耳朵,說是那天,要不是陸溥給林員外扎了針灸,病人不可能痊愈,還是陸溥技高一籌。
董溱的朋友替他鳴不平,想替他到林員外家去問清情況。董溱一笑,說:“管他是誰治愈的,只要病人康復就好。”
宋孝宗淳熙年間,有一天,明州知州趙愷身體一陣冷一陣熱,腹部疼痛,水漿不進,一進就吐,可把身邊的人嚇壞了。趙愷是孝宗的次子魏王,身份尊貴。
趙愷的家里一下子匯聚了很多城里的名醫。大夫們的意見不統一,有的說應該補食,有的說應該表汗,有的說應該靜臥,有的說應該運動。趙愷不知該聽誰的,有人向他推薦奉化的董溱和陸溥。
董溱先到,問診切脈后,感覺趙愷的癥狀看似嚴重,其實只是積食所致,病因并不復雜。董溱將診斷結果告知趙愷,隨即從藥箱中取出幾粒藥丸,說:“服下感應丹,通瀉就好了。”
眾大夫笑了,其中一位說:“如果是這么簡單的病癥,還要我們干什么?”
趙愷眉頭一皺,沒接藥丸,揮手叫董溱離開。
董溱走出魏府,站在去魏府必經的一個路口等待良久,總算等到了陸溥。要不是他們都背著藥箱,彼此都差一點認不出來,畢竟已十幾年未見。
董溱上前向陸溥打招呼,又把他拉到偏僻處,將趙愷的病況以及診斷、拒藥等詳情告訴了他。陸溥一愣,這是他們自認識以來第一次正式說話,而且說的是這么重要的話。
陸溥問:“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董溱遞上藥丸,說:“為了治病!如果你的診斷和我一致,就請魏王吃感應丹。”
“若如你所言,我一定采用此藥。”陸溥接過藥丸說。
董溱說:“請為我保密。”
“一定。”陸溥點頭。
陸溥見了趙愷,問診后,感覺病癥確如董溱所言。可他故意將其病情說得復雜、嚴重,趙愷點頭說:“這就是了。
大夫們用佩服的目光打量著陸溥。陸溥從藥箱中取出藥丸,趙愷服下后,陸溥又輔以針灸。
不到一炷香時間,趙愷大瀉,積食消散,病癥消失。趙愷大喜,重謝陸溥,說:“還是陸大夫的醫術高明。”
陸溥作一個揖,說:“請魏王原諒,我騙了您,這全是董溱的功勞。”
趙愷大驚。陸溥將之前董溱跟他交代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趙愷。趙愷拿著一粒剩下的藥丸,說:“我記得,董溱給我的不是這種藥丸。”
“我怕您認出,臨時在感應丹上滾上了一層山楂粉。”陸溥坦白。
趙愷問:“既然董溱叫你保密,你為何不守約定?”
陸溥說:“蒙蔽真相,貪別人之功,這樣的人還能治病嗎?”
趙愷豎起了大拇指。
不久,董溱和陸溥都被任命為翰林醫官院明州駐泊醫官。
機會
戶部抽調人員對幾個縣的田地、戶籍、賦稅、俸餉等財政事宜進行審查考核。出發前,戶部尚書突然通知戶部郎中鄔景從,與別人對調一個縣,馬上出發。
鄔景從沒多想,來到了那個縣。當縣令得知他的身份時,像吃了一驚,多次偷偷打量著他,目光充滿了某種探究的意味,仿佛他的臉上有什么標記
縣令安排一位縣吏配合鄔景從的工作。縣吏見鄔景從,眼神閃躲,不多說一句話。鄔景從問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縣吏給鄔景從沏了一杯茶,轉身離去。鄔景從聽見外面傳來縣更和另一個人的對話:
“他是來辯白的吧?說得清嗎?‘“一個小吏也不至于冤大官吧?”
憑直覺,鄔景從覺得他們議論的是他。他忙打開門,可門外已不見人影。
那些賬目,宛如一只只游動的蝌蚪,在他的眼前游來晃去。“辯白”“冤枉”指的是什么?如果人家對他的人品有成見,他還有什么資格查賬、為官?鄔景從決定先弄個明白。
當那個縣吏回到他的辦公房時,鄔景從直接說:“你們剛才的話,我聽到了。”
縣吏一聽,臉色突變,但一口咬定,他并沒有說什么。
鄔景從直接找到縣令,坦率地說:“我聽到了一些關于我的議論,我想知道詳細的情況。”
縣令偷偷打量鄔景從,支吾不語。后來,他見鄔景從追著不放,且態度懇切,才不得不道出了原委。
不久前,這個縣的一個小吏因侵占繳獲上來的盜竊財物,被抓捕歸案。小更在供詞中說,一部分財物送給了戶部郎中鄔景從,還說他與鄔景從私交一向很好。
縣令強調:“我相信大人的人品,只是不知怎么的,供詞泄露了。唉,堵不了人家的嘴!”
鄔景從打了一個冷戰。他詢問了那個小吏的一些情況一一小吏從事的正是戶部轄管的與田賦相關的工作。可是,他并不認識此人。
鄔景從緩緩地站起身來,說:“我有犯罪的嫌疑,已不適合此項差遣,告辭了。”
他連一句辯解也沒有,縣令頗感意外。
鄔景從離開了縣城,回到京城,徑直前往戶部去見尚書。尚書見他面色凝重,微微一笑,說道:“鄔郎中,這一趟差遣可查出了什么?”
鄔景從一愣,說:“原來大人早已知曉,只是下官被蒙在鼓里。”
尚書撫須而笑,道:“我臨時調你去那個縣,便是給你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鄔景從沉聲道:“下官既被疑為嫌犯,已難繼續查賬。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下官想給那小吏一個平等的辯解機會。”
尚書點頭,道:“辭官倒也干脆,只是你這一辭,可就再無機會查清此事了。”
鄔景從微微躬身,道:“下官愿以辭官為代價,求一個清白。”
當夜,鄔景從在燈下修書,幾次停筆,內心翻騰:辭官也許升遷無望,可若不辭,這冤屈又如何能洗清?便還是咬牙提筆,具申辭官之意,詳陳原委。三日后,辭呈得旨準奏。
縣令請來布政司參議陪審。
縣令問,小吏答。
供詞依舊如前。
突然,縣令一拍驚堂木,指著跪在小吏身旁的一個穿著布衣的男子,對小吏喝道:“你認識他嗎?與他一起干過什么勾當?”
小吏認真打量著男子,搖頭說:“老爺明察,小人從未見過此人,更沒有與他一起干過任何事情。”
縣令這才告訴他,眼前之人就是郭景從,只不過,已辭了官。
小吏久久說不出話來。
鄔景從定晴看著小吏,平靜地說:“你照實說吧,到底曾與我一起干過什么違禁犯律之事?”
小吏看了一眼鄔景從,招認了:“我以為,官官相護,衙門不敢與鄔大人對質。我栽贓鄔大人,是為了求得輕判。”并表示,自己侵吞財物又誣陷他人,甘愿接受任何處罰。
鄔景從發現,此刻,縣令和其他縣吏看他的目光,像溪水般純凈清澈。
三日后吏部發文,調鄔景從任山西清吏司郎中。鄔景從向尚書告辭赴任,尚書拍拍他的肩,說:“膽敢辭去職務,與人對簿公堂,這行為就已經自證清白了。”
鄔景從說:“越辯解越說不清,我只能利用這種機會。”說完,他舒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送麻糍
清明前幾日,王文亮收到一位家住錢塘江畔的朋友的書信,書信上說:“想念你家的麻糍了。”
清明前后,在家鄉奉化,每家每戶少不了做麻糍,或用于上墳祭祀,或當作日常點心。將蒸熟的艾草、糯米、粳米搗成面團,用搟面杖搟平,撒上松花粉,切成小塊菱形,麻糍就大功告成了。麻糍外松黃內青碧,入口軟糯生香,松韻艾香纏綿齒頰,實在美味。幾年前,王文亮曾用麻糍招待過這位朋友,想不到他還念念不忘。
回信約朋友來?但鴻雁傳書會誤時令一清明后,艾草就老了。倒不如攜麻糍親自前去朋友家,給他一個意外驚喜。王文亮當下收拾行裝,將新制的三屜麻糍仔細裹進藍布包袱,乘船前去。
客船抵埠時,夕陽落在江中,碎金般的余暉在波浪間浮沉,映得王文亮全身和懷中的包袱忽明忽暗。眾乘客竟相登岸,似在與墜江的殘陽賽跑。船夫也不見了蹤影。王文亮獨坐船中,待最后一線金光沒入水紋,方捧著香氣氤氬的包袱起身。他想象著朋友見到麻糍時的欣喜模樣,笑了。
突然,他的腳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包袱,青碧底,黃色花。王文亮撿起包袱,發現包袱很沉。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黃澄澄的金錠。他被驚得坐在了船幫上一這般錢財,即便將自家祖宅田產盡數變賣,也抵不過。
朋友的家離這里不過半盞茶腳程,可這失主…王文亮望著漸暗的天色打了個寒戰。若這是救命錢,怕會鬧出人命。他緊抱懷里的兩個包袱,呆愣半響,決定在碼頭等候失主。
不遠處,有一個石凳子。他來到石凳前坐下,抱著包袱,心跳得急。萬一遇上歹人怎么辦?他把包袱藏在石凳下。可是,如果路人低頭,還是能看見它。他四處搜尋,發現旁邊有棵古樹,樹根部有一個洞。他將包袱放進洞中,左右走幾步,都望不見洞中的包袱。一這下安全了,他吁出一口氣。
他靠在樹洞邊,席地而坐。天越來越黑,月亮像一只巨大的眼晴,穿行在云層內外,忽明忽暗,一直緊盯著他。
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前方傳來食物的香,一陣又一陣。他知道,離他不到百丈遠,有酒肆、點心坊。
可是,他不敢離開。
他猶豫著拿出一塊麻糍,像對著朋友一樣說:“對不起,總不能一直讓肚子空叫吧。”
夜深了。夜風吹來,帶著春的寒意,令人瑟瑟發抖。早知,他該多帶一件衣裳。他將一包麻糍抱在懷里,用于驅寒。
對于路過的每一個人,他既害怕,又滿懷期待。這一夜,長得似乎漫無盡頭。
終于,一輪旭日從東方升起,王文亮感覺漸漸暖和了起來。他站起來,躁躁腳,又吃了兩塊麻糍。
他暗自慶幸,此次前來,幸虧沒告訴朋友。他摸摸口袋,里面有幾塊碎銀。
連等了兩日,麻糍已快要被他吃完了。他擔心,要是再過一天,失主還不來,該怎么辦?
第三日,有兩個人向他走來,他的心跳了起來。原來,是問路的。他搖搖頭。其中一個對問路者說:“你怎么問一個乞丐?”
王文亮一驚,自己怎么會被誤認為乞丐?目前他還是一個富人呢。可這富人卻不好當,可謂度日如年、風餐露宿。
傍晚時分,他見一個中年男人來到碼頭旁,默默站了一會兒,緩緩走向江中。
“這位官人,別想不開,興許我可以幫你。”王文亮朝男人喊。
“看你的樣子,怎么幫?”男人說。
“想死,總有個理由吧?
“我是茶鋪掌柜,來杭采購春茶,不想弄丟了銀兩,數額巨大,此生無力償還。”
“放銀兩的包袱,什么模樣?”王文亮大聲問。
“青底黃花。”男人答。
王文亮大喜,馬上從洞中取出包袱,高舉著,問:“是這個嗎?”
男人回頭,暗淡的眼中霎時發出一道光亮:“是它,真的是它!”
王文亮朝江邊奔去,將包袱還給男人,男人打開包袱,定了定神,口呼“恩人”,跪倒在地。他急切地說,王文亮不僅救了他,也救了他的全家一其妻長年臥病,家里窮得徒有四壁,若沒了他,妻子也活不成了。男人取出一個金錠雙手奉上,說:“請問恩人,姓甚名誰?家住哪里?日后我必登門重謝。”
王文亮將金錠推回,嗓音沙啞地說:“我的事完成了。你快去辦事吧,莫誤了時間。”
男人說:“請恩人務必讓我盡點心意,否則,寢食難安。”
王文亮想了想,說:“這里可有麻糍賣?我遠道為朋友送麻糍來,等你三日,麻糍快吃完了。”
男人來自北方,不知麻糍為何物。詳細問過王文亮麻糍的原料及做法后,男人說:“恩人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男人到點心坊買來了一包點心,那是一包糯米發糕,既無艾草,也無松花粉,甜膩粘牙,與麻糍的草木清芬截然不同。王文亮心里發怵,想起多年前的深秋夜,祖父因吃糯米發糕而被噎住喉嚨,室息而亡,咽氣時,手里還握著半塊糯米發糕。從此,糯米發糕成了他和全家的禁忌。
王文亮口中卻說:“就是這個,這就是麻糍。”
“那您嘗嘗,是不是這個味。”男人將一大包發糕遞到他的手上。
王文亮一點,放進嘴里,點頭說:“不錯,就是這個味。”
男人千恩萬謝地告別了。等他走遠了,王文亮忙將發糕吐了出來。
王文亮將一大包發糕送給路邊的一個乞丐,登上了回家的渡船。他想,得趕緊回家做麻糍,還得再來這里一趟。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