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縱有萬般不舍,家還是要搬的。其實搬遷協議早就簽了,搬家是早晚的事,不過真要搬家,搬進高聳入云的安置樓,娘還是有萬般的不舍。
協議不簽不行,多少雙眼睛町著她呢。娘不簽字,就有更多的人不簽字。她的孫女女婿高陽,在鄉政府供職,主抓搬遷工作。搬遷歷來是一大難題,這次恰恰其中就涉及娘的這處院落。
領導不斷催促,說時不我待。孫女女婿頭發都愁白了,可搬遷工作仍進展緩慢。他們都町著娘。娘不簽字,他們都不簽。娘八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在這座老宅院生活了四十多個年頭。娘說:“樓上有啥好的?連個停靈的地方也沒有。”娘的意思很明白,是想在這處老宅院里畫上生命的句號。可孫女女婿一次又一次地來,左手提著東西,右手也提著東西,進門便一聲聲地喊“奶奶”,喊完了就坐在那里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娘知道他的心思。孩子為難啊,一邊是責任,一邊是親情,愁得頭發白了,人也瘦了,讓人心疼。娘都這把歲數了,老胳膊老腿的,住在老宅院,還能拄根拐棍到門口走幾步,跟老鄰居們拉拉呱,看一幫老太太打麻將。要是住進高樓,門一開是空蕩蕩的樓道,門一關是空蕩蕩的家,連個拉呱的人也沒有。娘偶爾也來我工作的小城暫住過幾日。她說,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整個白天轉來轉去家里只她一個人,跟坐大牢似的。娘那天想下樓找個老太太拉拉呱,結果人沒找到,樓也上不去了。娘動作遲緩,人還沒進去,電梯門就關了,反復試了幾次也沒有成功。最后還是別人幫忙,把她送回家的。我下班回來,娘便噻噻要回老家。拆遷后住高樓,那樣的情形就成了日常,娘肯定不樂意。可看到孫女女婿誠心誠意地來,愁眉苦臉地走,娘不忍,終于把合同簽了。娘說不能因為她一個老太太,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見娘把字簽了,其他人家也紛紛簽了字。
搬家的日子終于來了。那天,我們都回了老家。
我工作的小城離老家百十公里。二弟是名職業畫家,要走南闖北地寫生,參加畫展,也不經常回家。兩個妹妹早已出嫁,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忙,也不能天天陪伴娘,娘一個人獨居在老家。搬家這樣的大事,我們不能不回來。娘上了歲數,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搬家這種大事,她肯定操持不過來。
我們之前就跟娘商量:“老家具都別要了,搬新家的時候買新的吧。”娘卻不肯,說她一個老婆子,能用就行:“買新的干啥?你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請了搬家公司。我們也老大不小了,這種力氣活兒,也實在干不動了。
就那幾樣老家具一大立柜、三斗桌、木板床,還有幾個凳子,都是老古董了,還是和爺爺分家,從老宅院搬進這處宅院時買的,四十多個年頭了,
妹妹幫娘整理衣柜,突然翻出幾件很舊很舊的兒童服裝,便問娘咋還放著誰家小孩的衣服。
娘這時正坐在院子當中的小馬扎上,看搬家公司的人一件件朝車上搬東西。娘沉著臉,左一眼,右一眼,望這個她再也回不來的家。聽到妹妹的問話,娘才露出笑容說:“哪是別家孩子的衣服?都是你們小時候穿過的。你們姊妹四個,誰穿過的衣服,我都放兩件。你們小鳥一樣一個一個地全飛了,留幾件你們小時候穿過的衣裳,想你們的時候,就拿出來瞅一瞅。”
娘的話,說得我們鼻子發酸。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是啊,我們都大了,一展翅膀都撲撲棱棱地飛走了。娘守著這個家,一天天老去,成了個空巢老人。
娘抬頭望著院中的那棵老槐樹,嘆息道,明年就吃不上自家的槐花了。
那棵槐樹還是搬到這個家時種下的,如今已伸臂難摟了。春天到了,一樹槐花開得歡天喜地,滿園芬芳。每到這個季節,娘就會分別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回老家捋槐花。我們來之前,娘就守著那棵老槐樹,誰也別想捋一串。看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槐花,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娘便一臉自豪地說:“你們在城里能吃到這么新鮮的槐花?”
娘此時望著這棵仍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喃喃地說:“我搬走了,它怎么辦?”
弟弟說:“要不找人鋸了吧,差不多能
賣一千多塊錢呢。”
娘連忙擺手說:“別別別,留著吧,等人家推院子時再說吧。能讓它多長一天算一天。”
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你們給我拍幾張照片,讓人洗出來,放在床頭上,我也好看看老宅院的樣子。”
我們連忙掏出手機,從不同角度拍了幾張照片,給娘看。娘不滿意,又指揮我們拍拍這里,再拍拍那里,騎角旮見也要拍。拍了幾十張,娘這才嘆息說:“這一走就全沒了,留個念想吧。”
家具都搬上了車,大包小包的零碎東西也都放在了車上,娘該走了,可當她顫巍巍站起來的時候,身體一歪,差點摔倒。我們忙去攙扶。娘一把推開我們,說:“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都別扶我,我自己走。”
娘顫巍巍地坐進我的車,我將拐棍遞給她,娘卻一把推開我的手,說:“搬到樓上,一個人影也不見,空蕩蕩的一個家,還要它干啥?”
見我發愣,娘說:“去,放到屋里,我原來放床頭的地方。就讓它陪屋子一塊兒被推倒吧。”
按照娘的吩咐去送拐棍,一下車我便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