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的午后,蟬鳴一聲比一聲尖銳,把人的耳朵填得滿滿實實,腦袋都要爆出漿了。陳伯把輪椅往槐樹蔭里又挪了挪,頭枕住后面的支架,帽子吧嗒扣在臉上,閉著眼晴狠狠罵了一句:“煩人的小蟲,真讓人消停不得!”
笛聲就是這時候刺進來的。
起初只是幾粒顫巍巍的音符,像風卷起沙子,飄到二樓窗邊隨意撒了幾粒,又嘩地揚在院子里。很快那聲音變得綿長起來,吱吱扭扭,帶著某種不管不顧的勁頭,穿過熱浪翻涌的走廊,直往陳伯耳朵里奔。
“老周又開始了。”柳樹下搖花扇子的老阿姨嘆了口氣,眉頭皺得賽過一只干蘋果。她頻頻揮舞紙扇,想把笛音扇走。陳伯一把扯掉臉上的帽子,睜開疲倦的紅眼睛,對著二樓怒目而視。二樓窗前那個句僂的身影,藍T恤被汗水涸成灰紫色,握竹笛的手指關節凸起,像枯樹枝上結著的瘤。他側臉,瞇眼,獨自陶醉在笛聲里。
陳伯摸出兒子淘汰給他的手機,屏幕上映出一張皺紋堆疊的臉一一三點十五分,比昨天早了七分鐘。“奶奶的!”他大咳一聲,一口痰射進旁邊的樹坑,驚飛了那只聒噪的蟬。
“又是他奶奶的《牧羊曲》。都快死的人了,還想放羊?”陳伯罵罵咧咧地找到兒子的電話撥出去,沒有人接。他氣呼呼地摁斷重撥,總算接通了。他沖著手機唾沫四濺:“給老子換一家養老院,不然你就見不到我啦!”兒子問咋啦,他說受不了破笛子吹吹吹,把他的魂都吹跑了,還活個屁呀。不一會兒,兒子打過來電話說聯系了好幾家養老院,暫時都沒有床位,只好先將就一下。兒子哄了陳伯半天,說自己正在下鄉,隨后給張院長提提意見,得空再去看老爹。
不一會兒,張院長微笑著走過來。他給陳伯剝了只綠薄荷糖說:“消消氣,降降火,以后只允許老周兩天吹一次,不能想吹就吹。唉!做人不能太絕,忍忍吧!”
初識老周是去年重陽節下午,陳伯當時戴老花鏡正在樹下看一本《故事會》,瞥見門洞里晃進來一車一人。坐輪椅的那個老者的深藍色中山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腳踝細得像蘆葦稈,腳腫得像只粗大的紅薯,右手死死驀著一支褪色的竹笛。老周瘦得像只老蝦米,尿一泡都得人扶著,卻死活要住二樓。真是個怪人!
第二天太陽還沒有醒來,笛聲卻把窗戶撞開了,稀稀拉拉落進陳伯的睡夢里。中午想瞇一會兒吧,笛聲又要命地響起來,橫一波豎一波,搖得整棟樓都站不穩了。春天還好點兒,桃紅柳綠的,笛聲煩就煩點兒,可現在是夏天,炎熱難熬,蟬鳴加笛聲,簡直要了陳伯的老命了。
老周隔一天吹一次笛子,安靜一天,聒噪一天。
有時,陳伯會把象棋擺到西墻根,可那些跳脫的音符總能拐彎抹角找到他,鉆進棋盤。一次他正要一炮將死炊事員師傅,一個高亢的滑音突然蹄出來,驚得他手一抖,炮落到了人家馬嘴里。你說火不火?
“作孽喲!”陳伯彎腰撿棋子時咕,“土都埋到眉梢頭了,還吹吹吹。”他盯著二樓窗前顫動的光影,想起五十年前,那時候他年少瞌睡多,每天午休時總有人吹哨,也是這般不管人死活。有一天,趁上自習的空,他悄悄偷走那只該死的口哨,丟進了廁所。現在真想像當年那樣把老周的笛子扔進下水道。
“這人患了胰腺癌,不做手術,不化療,全憑一根笛子養命哩。”炊事員慢吞吞地說。
陳伯拈起一枚棋子停在空中,感到秋意漸涼。他看著二樓的身影,突然間感到笛聲沒那么刺耳了。陳伯仔細聽了一遍,曲調悠揚,像一只手推開大門,領著他走向綠色的田野,一群雪白的羊散在草坡上…
寒露那天,笛聲沒有來。陳伯在稀薄的陽光下擺弄羽絨服拉鏈,靜待一陣,依然沒有等到笛聲。回頭望望,他發現二樓陽臺的綠蘿全枯了,蜷曲干癟的葉片掛在欄桿上像凋零的蝴蝶翅膀。老周死了,在這個深秋的夜里。醫生說他只能活半年,笛子讓他活了一年零八個月。
炊事員說,老周的葬禮簡樸得近乎潦草,沒請道士,也沒擺花圈,只有一臺播放機輪番播放北方笛子曲。陳伯突然想起那個秋陽溫軟的午后,他經過活動室時督見的場景一一老周正往笛孔里塞棉花,聽見腳步聲慌忙把笛子藏到身后。
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來得又急又猛。陳伯半夜被風聲驚醒,風吹著笛子,悠揚強勁,一縷一縷把窗戶撞得砰砰響。他摸眼鏡時,指尖觸到床頭柜上的樂譜和竹笛,這是整理老周的遺物時他請求張院長留下的。
陳伯走到窗前,雪片正撲簌簌地落在玻璃上,像小小的白羽毛調皮地飛向一邊,四周一片寂靜。他害怕這種無聲無息的安靜,想起生前最后一次見到老周,他裹著褪色的毛毯坐在輪椅里,膝蓋上攤著本泛黃的樂譜,那支笛子放在毯子上靠近心口的地方。
陳伯打開燈撫摸老周的遺物,發現樂譜背面有一行行小字,鋼筆水涸開了些,仍能辨認出是《牧羊曲》的曲譜。他的手抖得厲害。那些蝌蚪狀的音符在眼前游動,像柳葉紛紛揚揚。
后來,養老院的老人們經常看見陳伯坐在樹下,僵硬地將那支笛子架在嘴邊,膝蓋上攤開一本樂譜,磕磕絆絆的笛聲在院里飄灑。那些說話口齒不清、走路顫顫巍巍的老人,一雙雙粗糙的手和著節拍,和著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