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實證的中國音樂教育

24年10月25日至27日，第一屆全國音樂20教育實證研究學術會議在北京會議中心隆重召開。此次大會由主辦，承辦，并得到的大力支持。來自全國各地的五百余位學者齊聚一堂，共同探討音樂教育的前沿問題。

一、學術背景與發(fā)展定位

實證研究（empiricalresearch）是以觀察、實驗和調查為基礎，依賴實際經(jīng)驗數(shù)據(jù)來驗證假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并建立知識體系的科學研究方法。在實證研究中，研究者通過可觀察、可測量的證據(jù)，進行系統(tǒng)分析和邏輯推理，從而形成相對客觀、可驗證、可積累的知識成果①。這種以事實為依據(jù)、以觀察為手段、研究過程可重復驗證、結論具有可證偽性和科學性的方法，廣泛應用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是現(xiàn)代科學研究范式的重要標志。

本次全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學術會議，孕育于華東師范大學主辦的“全國教育實證研究論壇”。為大力提升教育研究質量，自2015年起，華東師范大學持續(xù)舉辦“全國教育實證研究論壇”，有力推進了教育研究范式由傳統(tǒng)思辨向科學實證轉型，吸引了海內外眾多教育研究者的積極參與。在院長郭彪教授等學者的積極倡導與推動下，論壇于2022年與2023年連續(xù)設立了“音樂教育中的實證研究”分論壇，集中展示了國內音樂教育領域實證探索成果，促進了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學術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在持續(xù)的學術交流與互動推動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在理論建構、方法創(chuàng)新與應用拓展等方面實現(xiàn)了快速成長，為本次獨立設立全國性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學術會議奠定了堅實基礎。

本次學術會議旗幟鮮明地以“實證研究”為主題，充分體現(xiàn)了音樂教育研究者對學科發(fā)展現(xiàn)狀的深刻反思與理論自覺，得到了學界廣泛認可與高度評價。副院長吳志武教授在開幕式致辭中指出，實證研究有助于深入洞悉音樂教育的本質，揭示音樂學習的內在機制與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為音樂教育改革與實踐創(chuàng)新提供堅實的科學依據(jù)。香港教育大學文化與創(chuàng)意藝術學系教授、亞太音樂教育研究論壇主席梁寶華教授則強調，實證研究方法的應用對于提升音樂教育教學質量、促進科學決策與教師專業(yè)素養(yǎng)的提升具有深遠影響，會議的召開對于推動音樂教育研究范式轉型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全國高校美育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東北師范大學尹愛青教授指出，本次會議標志著中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走向獨立發(fā)展的軌道，充分展現(xiàn)了我國音樂教育研究在規(guī)范性、科學性和系統(tǒng)性方面的顯著進步。

二、研究取向與成果展示

大會期間，9位學者進行了高水平的主旨演講，16位學者分別在四個分論壇中進行了專題學術報告，展現(xiàn)了當前我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在不同理論取向下的豐富探索與多元發(fā)展。按照理論基礎與方法路徑角度來劃分，相關成果大致集中于五個論域。

（一）教育心理學取向的音樂教育實證研究

此類研究主要聚焦音樂學習過程中的心理機制，關注認知、情感、動機、自我效能等變量在教學中的作用，通過實證方法揭示學習成效的內在規(guī)律。

會議中，涉及心理學取向的研究有哈爾濱音樂學院宋蓓的《音樂何須懂？一音樂知識對欣賞者音樂喜好程度的影響》漢江師范學院李麗的《心流對音樂表演焦慮的干預機制研究一基于混合式研究方法》、寧波大學梁惠娣的《教師自主支持感知和音樂學習幸福感：音樂深度學習水平和自我效能感的鏈式中介作用》和韓國世翰大學劉艷楠的《鋼琴學習中父母的養(yǎng)育態(tài)度對兒童學業(yè)倦怠的影響：關注學業(yè)拖延和基本心理需求的中介效果》等

一些研究進行了廣泛的跨學科嘗試。如西南大學石豐愷在《音樂教育心理健康多通道整合模式一中國風格交響樂音色語義空間的多維建構》一文中，融合音樂聲學、心理物理學與計算音樂學方法，從音色的語義維度出發(fā)，系統(tǒng)探討了中國風格交響樂的音色特征、主觀感知機制及語義空間建構。研究者首次構建了面向中國交響音樂的音色評價術語體系與測評方法，為中國風格交響音樂的音色研究提供了扎實的數(shù)據(jù)支撐與理論框架，在音樂感知研究與文化音樂學之間搭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橋梁。

（二）社會文化理論取向的音樂教育實證研究

此類研究如廣州大學關濤的《以音樂培育中華文化認同：廣州市小學粵樂團的質性個案研究》，浙江音樂學院孔曾穎的《自我追求與平衡現(xiàn)實：基于時間社會學的鄉(xiāng)村音樂教師專業(yè)發(fā)展敘事》，以及謝嘉幸教授的主題發(fā)言《“故事轉向”一實證視域下的音樂口述史研究動態(tài)》等，體現(xiàn)出對于實證研究范式的深入思考。謝嘉幸強調了口述過程中的敘事互動關系，闡述了被訪者如何通過講述參與文化記憶建構，同時也關注研究者在敘述中的位置與反思。該研究范式對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它拓展了研究對象的表達維度，使學習者和教師不再僅是數(shù)據(jù)的承載者，而是有思想、有情感、有身份意識的敘述者，有效彌補了傳統(tǒng)實證研究忽視個體經(jīng)驗與文化語境的局限，有助于推動研究范式從變量控制與因果解釋走向意義闡釋與經(jīng)驗理解，實現(xiàn)對教育現(xiàn)象更加立體、復雜與人本的呈現(xiàn)，為音樂教育實證研究注入了方法論上的深度

與人文關懷的溫度。

（三）音樂表演技能取向的音樂教育實證研究

表演技能發(fā)展取向聚焦音樂技能的訓練與發(fā)展路徑，本次會議涉及該領域的研究，如李珮瑤的《運用注意力焦點優(yōu)化鋼琴技能教學的實驗研究》、華南師范大學江媛的《基礎鋼琴教育中業(yè)余琴童練琴行為習慣實證研究》、上海音樂學院方先云的《音樂表演者的閉眼演奏行為研究一以lt;巴赫大提琴無伴奏第一組曲前奏曲gt;兩個馬友友的演奏版本為例》、西南大學岳啟宗的《鋼琴心智技能“音畫原型\"建立的教學探究》和上海音樂學院樹星潼的《音樂記憶及演奏中的“組塊”方式》等。

上述研究者嘗試從理論維度對音樂表演實踐進行拓展與重構。例如，岳啟宗在加里培林“智力活動按階段形成理論”與馮忠良“三階段心智技能發(fā)展模型”的基礎上，提出了“音響原型”這一概念，旨在通過對典型音樂音響范式的感知與內化，建構學習者的鋼琴心智技能體系。研究強調鋼琴學習過程中“心-手\"協(xié)同的認知機制，不僅回應了傳統(tǒng)教學中過度依賴機械模仿、忽視心理表征建構的弊端，也為鋼琴演奏教學提供了以認知加工為核心的教學模型，具有一定的理論創(chuàng)新性與實踐指導意義。還有的研究者從基礎性認知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探索音樂表演的內在邏輯。如樹星潼以認知心理學中的“組塊”理論為邏輯起點，嘗試構建音樂記憶與演奏活動中信息加工模式的認知圖式，通過對音樂結構、眼動模式與演奏行為的關聯(lián)性分析，拓展了對音樂表演學習過程中心智機制的理解邊界。

（四）音樂教學法取向的音樂教育實證研究

教學法取向以教學過程與效果為核心，研究不同教學模式、策略及課堂互動的效果。該領域研究包括東北師范大學王坤遠的《音樂教學中非言語教學行為對學生認知參與的影響》、寧波大學王蕾的《教師發(fā)展視域下小學音樂教師評課能力的現(xiàn)狀研究一一基于20位音樂教師深度訪談資料的編碼分析》、廣東技術師范大學唐文滔的《中小學音樂教師跨學科主題學習活動實施能力及其影響因素研究—一基于全國7676名中小學音樂教師的調查數(shù)據(jù)分析》和北京師范大學何昂錚的《跨學科課堂中的音樂教育參與模式與深度融合：理論基礎與實踐探索》等。

上述研究以解決實際教學問題為出發(fā)點，選題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與實踐導向。如王蕾聚焦于小學音樂教師評課能力的發(fā)展路徑，緊扣當前課程改革和教師專業(yè)成長的時代背景，圍繞評課標準、評課關注點與實際操作中的困境展開，采用問卷調查與扎根理論指導下的深度訪談相結合的方法，揭示了不同評課主體在教學評價中的認知差異與行為特征。該研究不僅補充了音樂學科教學研究中對“評課”機制的理論建構空白，也為地方教研體系建設、教師培訓提供了操作性強的實踐路徑。

一些研究緊扣當前教育改革等重大議題，具有鮮明的時代價值。如唐文滔立足于國家課程標準對跨學科主題學習的要求，設計并實施了涵蓋語文、數(shù)學、地理等八大學科的音樂跨學科實踐課程，通過課內教學與課外項目相結合的方式，探索音樂教育在跨學科融合中的整體育人效能。通過研究證實，跨學科音樂實踐課程顯著提升了學生的音樂學習動機、創(chuàng)造力、反思能力與合作能力，促使其建立起整體聯(lián)系的認知方式，并促進學生理性與感性的雙向思維發(fā)展。與此同時，研究也指出當前中小學教師跨學科執(zhí)教能力不足、課時安排緊張，以及評價機制對課程實踐的制約，是影響此類課程普遍推廣的主要瓶頸。總的來看，該研究為我國基礎教育階段的音樂課程改革、跨學科課程設計及實踐提供了較好的參考。

（五）教育測量與評價取向的音樂教育實證研究

測量與評價取向致力系統(tǒng)地評估學習者的音樂能力、教學效果及課程質量等，依賴信效度檢驗、因子分析及項目反應理論等技術手段

該領域研究包括楊上儀的《小學音樂教師跨學科教學素養(yǎng)測評實證研究》、華南師范大學周文思的《職業(yè)院校美育過程性評價指標體系構建研究》、尹琦證的《音樂教育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生就業(yè)能力增值情況調查研究一一以國內某獨立設置高等音樂院校為例》華南師范大學劉嘉琪的《高師鋼琴集體課多元評價體系的構建與實踐》和香港教育大學張樂瑄的《形成性評價的實施策略與困境：基于中小學音樂教師的案例研究》等。

這些研究指向對音樂教育基本問題的解析，嘗試將模糊而復雜的問題進行操作化定義和科學化的指標體系建構。如尹小珂的《基于德爾菲法的學生音樂欣賞能力模型建構》，針對音樂欣賞教學理論依據(jù)薄弱、能力結構研究匱乏的問題，嘗試構建一套科學系統(tǒng)的中小學生音樂欣賞能力模型。研究者以“情感性認知\"為理論基點，初步建立四個一級維度、八個二級維度與十七個三級維度的能力模型，涵蓋音樂記憶、理解、分析與評價等關鍵能力要素，并通過專家訪談與兩輪德爾菲法咨詢對模型進行修訂與驗證。在方法上強調專家共識與信效度檢驗，確保模型的科學性、適切性與可操作性。最終形成的模型結構清晰、維度獨立，兼具理論深度與教學應用價值。

再如陜西師范大學豆軍紅的《職前音樂教師音樂創(chuàng)造力內隱結構的調查研究》，基于斯滕博格的創(chuàng)造力內隱理論，聚焦職前音樂教師音樂創(chuàng)造力的內隱結構建構問題，采用社會效度導向的實證研究方法，以651名中國職前音樂教師為樣本，運用問卷調查與SPSS聚類分析展開系統(tǒng)探索。研究發(fā)現(xiàn)，音樂創(chuàng)造力在高階層次上包括“一般創(chuàng)造性”與“音樂領域性”兩個維度；在中階層次呈現(xiàn)出審美性、新穎性、表情性、適當性、文化性與技術性六個維度；低階層次則細化為音樂原創(chuàng)性、邏輯性和風格性等在內的14個具體要素。研究最終構建了一個基于教育實踐取向的“音樂創(chuàng)造力內隱結構模型”，并提煉出音樂流暢性、靈活性、獨特性、審美性、邏輯性和技術性六個關鍵指標，既豐富了音樂創(chuàng)造力的認知結構體系，也為職前音樂教師創(chuàng)造力的教育培養(yǎng)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與結構支撐。

三、現(xiàn)存問題與未來展望

音樂教育實證研究起步相對較晚。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隨著實驗心理學的興起，一些早期的音樂心理學實驗如對音高感知、節(jié)奏感、情緒反應的研究②，間接推動了音樂教育領域的實證探索。20世紀初期，美國音樂教育界開始出現(xiàn)基于測量和統(tǒng)計的研究，如兒童音樂能力發(fā)展的量表開發(fā)、音樂學習動機的調查研究等③。20世紀中葉以后，隨著教育測量學、認知心理學、社會學方法在教育領域的廣泛應用，音樂教育研究也逐步引入實證方法，在多個方向上取得了顯著進步，如音樂能力與認知發(fā)展的關系研究，音樂教學方法的效果評估，音樂學習動機、情感、社會性發(fā)展的實證分析，以及音樂教育干預對特殊人群（如老年人、殘障兒童等）影響的實證研究等④

在我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起步較晚。20世紀80一90年代，隨著國外教育心理學、音樂心理學成果的引入，中國音樂教育研究領域開始出現(xiàn)零散的實證探索。但總體上，直到21世紀初，尤其是2010年以后，隨著教育科學研究方法系統(tǒng)化的推進，音樂教育實證研究才逐漸成為一種顯性趨勢。2O世紀初，為了推動教育研究范式的科學轉型，美國國家科學院與國家研究理事會出版了《教育的科學研究》一書，提出教育實證研究應遵循六項基本原則：研究問題具有重要性與可實證性；與相關理論體系緊密關聯(lián)；研究方法與問題相匹配；證據(jù)與結論之間推理嚴密；研究結果可重復、可推廣；研究成果應公開并接受同行評議。這一理論框架為全球教育研究的科學化發(fā)展確立了基準，也為音樂教育實證研究提供了基本的評價維度與方法規(guī)范。

回顧本次全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學術會議所集中展示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到我國音樂教育實證研究在選題廣度、方法探索和實踐關聯(lián)等方面均取得了積極進展，展現(xiàn)出良好的學術生命力與理論生長性。然而，在研究進一步發(fā)展過程中，仍存在一些值得持續(xù)關注與優(yōu)化的方面。

首先，在理論建構方面，部分研究尚缺乏系統(tǒng)性與嚴密性。具體表現(xiàn)為核心概念界定模糊、理論邏輯支撐不足，或未能與已有文獻和學術傳統(tǒng)展開充分對話，導致研究難以形成具有解釋力的理論框架。其次，在研究方法的使用上，還存在一定的不規(guī)范問題。樣本獲取多采用便利抽樣方式，樣本代表性不強；量化研究中對信度與效度的檢驗不夠充分，變量設定與測量維度之間缺乏明確邏輯關聯(lián)，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研究結論的推廣性與可信度。此外，一些研究在數(shù)據(jù)分析之后缺乏對變量間關系機制的深入探究與理論升華，結果討論往往停留于經(jīng)驗性描述階段，未能有效回應研究問題的深層邏輯，也難以為教育實踐提供明確指導

盡管當前音樂教育實證研究仍面臨諸多挑戰(zhàn)，但本次會議的召開，無疑標志著我國音樂教育研究邁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它不僅集聚并展現(xiàn)了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研究取向的實證成果，也有效推動了音樂教育研究范式的現(xiàn)代化轉型。會議強化了實證方法在音樂教育中的價值意識，也促成了音樂教育研究共同體在理論、方法與實踐之間的更加緊密聯(lián)動。

面向未來，音樂教育實證研究應進一步聚焦教育現(xiàn)場中的關鍵議題，夯實理論根基，優(yōu)化方法精度，并加強對研究結論的理論解釋與實踐應用的關聯(lián)。同時，在著重強調科學規(guī)范的同時，也應警惕實證邏輯對人文內涵的遮蔽。音樂教育作為一門融合審美、文化與社會價值的綜合性學科，其研究不僅要體現(xiàn)嚴謹?shù)目茖W精神，也應融入深切的人文關懷。唯有在科學性與人文性的相輔相成中，音樂教育實證研究方能在新時代教育高質量發(fā)展的宏大圖景中發(fā)揮其獨特而深遠的學術價值與社會影響。

尹小珂 博士，助理研究員肖艷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李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