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聞詩樂畫 感悟情韻意

作為女高音歌唱家和民族音樂創新傳承者，近年來，雷佳始終致力于挖掘提煉中國民族聲樂藝術的文化內涵與多元表達。她通過教、學、研、創、演等不同形式，身體力行地投入到中國民族聲樂藝術的當代發展中，讓我們看到一個歌者從對民歌純粹的熱愛，到對民歌事業的執著追求，再到以弘揚民歌為己任的成長之路。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眾多民族聲樂作品重新煥發出新的藝術生命力，從泛黃的古譜、書頁中走上當代舞臺，走進大眾視野，讓觀眾在余音繞梁中感受到古今交融中的音樂魅力。

2024年11月15日，雷佳領銜的國家藝術基金2024年度資助項目“時間的詩意一一跨界融合詩詞作品音樂會”以跨界融合的形式，生動展現了她在博士畢業后對民族聲樂發展的新思考、新探索，讓我們看到雷佳由表演藝術家向學者型表演藝術家的成功蛻變。

本場音樂會由中國音樂學院院長李心草擔任藝術總監，國家話劇院院長田沁鑫擔任總導演。音樂會圍繞“時間的易逝與永恒”這一主題，以對宇宙和生命的哲學追問為靈感，通過音樂與詩歌、舞蹈、朗誦、多媒體的跨界融合，試圖在現代的語境下，重新詮釋古人對時間的感悟。音樂會以“天地俯仰”“萬物生息”“懷思古今”“家國天下”四個主題貫穿，引導聽眾在音樂中探索時間、自然、人類情感之間的文化聯系，賦予音樂會聽覺享受之外的人文關懷與藝術哲思。音樂會呈現了以趙季平、趙麟、張巍、劉青、張帥為代表的當代作曲家群體對歷史與當下、文學與音樂、傳承與創新等文化命題的多元理解，凝練詩詞藝術歌曲中的詩意表達與文化深思。音樂會中，雷佳以傳統曲唱的深厚底蘊賦予“新國風音樂”傳承發展的生命力，從民族、美聲、戲曲唱法的中西融合中探索詩詞歌曲演唱的表現手法，在對詩詞意象的生動詮釋中展現了中國文化詩樂合一的美學精神。可以說，這場音樂會是多年來雷佳對“新國風音樂”倡領與踐行的又一次大膽探索與成功實踐。

傳統曲唱的傳承創新

雷佳對古曲風格歌曲的精彩演繹離不開其早年間對傳統戲曲的扎實學習。少年時，雷佳曾在原湖南省藝術學校學習了四年的花鼓戲，行腔吐字、吐氣發音、毯功、把子功、腿功以及規范化的身段、程式化的表演，潛移默化地融入了她的藝術血脈中，轉化為每一次舞臺精彩呈現的文化給養。在本場音樂會中，無論是經典琴歌，還是風格多樣的當代古詩詞歌曲，雷佳在依字行腔、節拍處理上都實現了傳統文化與民族音樂真正意義上的傳承與融合。

第一篇章天地俯仰

魏良輔《曲律》認為：“曲有三絕：字清為一絕，腔純為二絕，板正為三絕。”①戲曲演唱中字清、腔純、板正的技巧要求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中得到了創造性演繹。雷佳借鑒京劇“噴口”（又名“遲出”）的唱法處理“了”“少”等字的弱起節奏（見譜例1），通過字頭緩出的細致演繹，將李煜亡國中哽咽、痛心、嘆息的復雜情緒生動傳神地表現出來，令觀眾對李煜囚居異邦的愁思與悔恨感同身受。此外，雷佳對休止符的藝術處理暗合《樂府傳聲》中對“頓挫”審美的表述：“唱曲之妙，全在頓挫，必一唱而形神畢出…頓挫得法，則其中神理自出，如喜悅之處，一頓挫而和樂出；傷感之處，一頓挫而悲恨出…此曲情之所最重也。”③她以“聲斷氣不斷、氣斷意不斷”的頓歇技巧，與歌曲情感相關聯，使停頓成為“形神畢出”的關鍵節點。這種“以無勝有”的藝術處理，既遵循了傳統曲唱規范中對“留白”的審美追求，又突顯了古典詩詞虛實相融、形神兼備的美學原則。

除了對戲曲唱腔的借鑒，將民族器樂演奏法、音色質地進行聲樂化移植也是雷佳演唱的一大亮點。在演繹古琴曲改編的《關山月》時，她突破常規節拍束縛，將琴曲特有的“彈性節奏”與詩詞句讀相融合，依照古詩詞在輕重、高低、快慢、長短、頓歇上的變化特點形成不同韻律的吟唱，彰顯出詩樂合一的古典美學意韻。雷佳在“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句中模仿古琴指相得益彰，在保留傳統吟誦的文人氣質同時，又呈現出當代聲樂藝術的表現力。

第一篇章 天地俯仰

第二篇章萬物生息

法“吟”塑造的微顫效果，以輕柔婉轉的演唱表現出女子思夫無奈的含蓄情感。古樸蒼勁的琴聲勾勒出邊塞的悠遠、蒼涼，戍邊之苦、思夫之痛在雷佳似唱似誦中緩緩流露。相類似的，在《神情詩》中，雷佳對古箏吟、猱、綽、注指法的音色特點進行了模仿，以“框格在曲，色澤在唱”為準則，將中國音樂特有的潤腔技法與詩詞吟誦完美融合—“春”“夏”等字運用“注”聲體現季節的飽滿，“秋”“揚”采用“綽”聲展現時光的流轉，而“松”字通過“吟”到“猱”的遞進變化，生動刻畫了歲寒之姿的生命力。這種對“搖聲”技法的嫻熟運用，既遵循了“聲無定高”的傳統審美追求，又賦予每個字音以獨特的情感色彩。此外，在行腔處理上，雷佳嚴格遵循《顧誤錄》“字主腔賓、字重腔輕、字剛腔柔”的美學原則：吐字時字頭堅實明亮，確保語義清晰；過腔處則圓潤輕柔，形成虛實相間的韻律美感。這種“字重腔輕”的辯證處理，使詩詞的文學意境與音樂的聲韻之美

中西融合的詩意表達

如何實現傳統詩詞文化的現代表達這一命題，雷佳及其團隊提供了具有啟發性的藝術方案：以中西混合室內樂為創作基礎，通過聲樂、器樂、舞蹈、朗誦與多媒體藝術的有機融合，構建起多維度的音樂表現空間系。其中，雷佳極具表現力的跨界演唱成為整場音樂會的藝術核心。她靈動多變的聲音表現與西洋樂器豐富的和聲、民族樂器的獨特音韻形成了精妙的音響平衡，以不同樂器的音色質地契合藝術歌曲內容、風格的多元性，在古今、東西方的融會貫通中拓展了傳統詩詞歌曲的表現維度，賦予作品當代的審美特質，展現出傳統藝術形式與當代審美需求之間的對話可能。

民族音樂的魅力在于演唱者對文化意蘊的深刻理解與情感表達，并不拘泥于特定的樂器或技法。由溫展力根據杜甫《春夜喜雨》一詩創作的同名藝術歌曲，雖以鋼琴、大提琴等西方樂器為伴奏，但其藝術內核仍深植于中國詩詞的意境之美。雷佳并未囿于傳統古曲的程式化唱法，而是以“依腔傳辭”“依音唱字”的現代聲樂表現，營造出古詩詞音樂的當代意境。溫暖透亮、松弛自然的歌聲，在鋼琴如雨滴輕落的靈動點綴與大提琴綿延起伏的烘托中，不著痕跡地勾勒出春雨潤物的細膩情致和詩人的喜悅之情，使千年前的杜詩意境跨越時空，在當代聽眾心中激起共鳴。

譜例1《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第三篇章 懷思古今

同樣，在《靜夜思》中，人聲、鋼琴與簫的音色組合實現了東西方音樂語匯的深度融合。鋼琴以規整的和聲織體構建起藝術歌曲的結構框架，而簫的線性旋律則保留了傳統文人音樂的意境特質，賦予詩詞藝術歌曲豐富的音色呈現。雷佳的演唱體現了對傳統音樂美學的現代詮釋：基于五言詩“一字一音”的格律特征，她運用“依字行腔”的創腔手法，在重點字詞上作音韻潤飾，既保持古典詩詞的吟誦特質，又賦予其豐富多樣的藝術表現。同時，雷佳敏銳地把握鋼琴織體中的律動變化，通過音色控制、語氣轉換等細致處理，使重復的歌詞段落呈現出遞進式的音樂發展，展現出對作品結構的深刻理解與創造性演繹。這種融合傳統吟誦韻味與現代聲樂技法的演唱方式，為古詩詞歌曲的藝術化呈現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在演唱通俗風格作品時，雷佳成功構建了一種兼具文學性與當代性的聲樂表達。與古體律詩不同，現代詩歌中對當代人生活、情感的抒發更自由、更生活化，因此在此類藝術歌曲的發聲上，她以更貼近日常口語表達的方式處理音色表現與情感抒發之間的平衡關系，實現演唱者與聽眾之間的審美共鳴。三毛的《如果有來生》是介于散文與書信體的一種特殊詩體，它用最淺白的語言承載了最復雜的生命追問，是形式浪漫與內在精神漂泊的融合。在《如果有來生》的演繹中，中阮以溫潤的音色模擬木吉他效果，既保留了民謠的現代質感，又滲透著民族樂器的獨特韻味。中阮與弦樂聲忽遠忽近，似旅途中的駝鈴聲與遙遠的召喚，渲染出空曠、遼遠的氛圍。似散文似書信的體裁特點，使得雷佳檳棄了規整、嚴格的樂句處理，代之以敘事性的吟誦式演唱詮釋三毛原詞中的情感張力。“一半在雨里灑脫，一半在春光里旅行”是明亮激越的浪漫抒懷，緊隨其后的“寂寞了，孤自去遠行，把淡淡的思念統統帶走”以自由節奏、如夢吃一般的呢喃演唱，像一聲聲嘆息，將明媚背后內里的荒涼與永恒孤寂逐一描繪，吟唱出詩人心中的悲歌。中阮僅以點綴式的裝飾音出現，以留白的形式為人聲提供更大的表現空間。舞臺上的雷佳化身為游吟詩人，以節制而富有張力的聲音控制，將作品中的情感層次與精神內涵娓娓道來，吟唱著三毛在人生荒漠中的孤獨與超越。

在《秦風·蒹葭》中，人聲與簫聲以對話的形式完成了古典風格的塑造。雷佳用歌聲塑造了一位單純青澀的少女，以少女般的音色和語調，為簡單直白的旋律注入了清純、明媚、柔婉的生動靈魂。每句結束時的悠然簫聲與人聲形成對話呼應，“低人聲”與“高簫聲”輪替的對話增添了更為幻妙的虛實轉換之空間效果，年輕男女之間青澀懵懂、無法宣之于口的悸動情愫在聲音的“遠”與“近”、意境的“虛”與“實”中躍然而出。

無論是《詩經》古曲，還是三毛的當代詩歌，雷佳在對詩作風格的準確把握中將不同器樂的音色與人聲融為一體，發揮出各類音色、音型的敘事、抒情、渲染功能，展現了詩詞藝術歌曲的融合性與時代性。

詩境樂象的當代詮釋

中國詩詞藝術歌曲的本質是一場以聲韻重構意境的審美創造，意境的表現是東方美學的終極追求。美學家宗白華曾指出：“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③于詩詞而言，意境是詩人的主觀情思與客觀景物相交融創造出來的藝術境界。于歌者而言，意境是其創造過程中形神情理的統一、虛實有無的協調，既生于意外，又蘊于象內。雷佳以其特有的文人氣質演唱，將詩詞的靜態文字轉化為動態的聲景交響，用歌聲中的“遠”與“近”構成聽覺透視，“虛”與“實”形成意境留白，最終構建起一個聲景互映、寓情于景的意境空間。

在本場音樂會中，根據東晉畫家顧愷之《神情詩》而作的同名歌曲以短短二十字描繪了四季勝景，生動地呈現出詩中有畫、以形寫神的藝術追求，表現出顧愷之“遷想妙得”、物我交融的藝術創作范式。雷佳以詩當畫、品畫入心、化樂而唱，伴隨著由心而起、隨氣而行的少、慢、精的肢體動作及遠近虛實的視覺投射，勾勒出一組情與景匯、意與象通的四時風光畫一“春水”“夏云”“秋月”“冬嶺”等自然景物轉化為飽含著情感的意象符號，在“景語即情語”中創造出詩畫同源、詩樂合一的藝術境界，讓聽眾在穿越時空在物我交融中體悟著四季的生機和氣韻。

豐富的音色亦是詩詞意境空間構建的重要手段。在《靜夜思》中，鋼琴、簫聲、人聲構成了靜謐月夜的遠景、中景與近景，鋼琴演奏的琶音由低至高、前密后疏地進行著，好似詩人的思鄉之情在心中泛起層層漣漪。雷佳細膩多變的音色處理塑造出深、高、遠、透的聲場景觀，將明月、詩人、家鄉等意象融注到空靈悠遠的歌聲中。中段鋼琴延展遷回的琶音與八度和弦的連奏進行，將詩人的思鄉之情推向了高潮，起伏跌宕的旋律將思念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仿佛拉近了詩人孤獨的內心與家鄉之間的距離。

對詩詞意境的生動塑造，在《關山月》中則表現在人聲與古琴構成的“復調性”聲音敘事。從音樂橫向結構來看，人聲與古琴構建了家鄉與邊關的思緒空間。人聲訴說閨中思夫的幽怨，古琴則勾勒邊塞征人的蒼茫。在縱向維度上，人聲與古琴的對話形成今人與古人、和平與戰爭、家庭與邊塞等多維情感空間，讓聽眾在時空交錯中感受季白筆下

第四篇章 家國天下

的家國之思。

由杜甫《春望》《登高》《旅夜書懷》三首詩歌構成的《杜甫三則》是本場音樂會最具戲劇表現力的作品，雷佳以精湛的聲樂技藝與深刻的情感理解，完美構建了杜甫詩歌中多層次的情感空間。雷佳運用戲劇性的音色對比，將《春望》“國破山河在”處理為壓抑的胸腔低語，而“烽火連三月”則轉為極具張力的悲憤控訴。與《春望》詠嘆調式的演唱不同，《登高》則以宣敘調式的演唱將壯志難酬、人生苦短的悲慨準確呈現，散板、緊打慢唱的演唱處理契合了詩歌敘事性的內容表達。《旅夜書懷》中“天地一沙鷗”的音色虛實莫測，似真似幻，表現了人生如夢、萬皆空的生命本質。聽眾在雷佳的引導下，在凋敝、蒼涼中聆聽大唐盛世最后的挽歌。

結語

如何弘揚民族音樂、展現華夏文化之美，一直都是雷佳孜孜以求的藝術理想。可以說，雷佳一直在舞臺上、講臺上延續自己“新國風音樂”的藝術初心。“如果說‘國風’體現的是民族性和傳統性，那么‘新’則體現的是時代性和時尚性，是在繼承基礎上的創新與發展。”④雷佳一直用音樂踐行“守正創新、傳承轉化”的文化探索，探索著民族音樂與時代、與大眾的交匯點。歷時五年精心策劃的“時間的詩意”音樂會是她對這一文化使命做出的積極回應。在“新國風音樂”的基礎上進一步挖掘民族聲樂的當代表現形式與多元文化內涵，雷佳用舞臺實踐呈現了她的藝術思考，即：民族音樂并不依賴特定樂器的“中國音色”，也不受制于某種唱法的“傳統范式”，而是在“無謂西東”中通過演唱者對詩詞精神的精準把握與創造性詮釋，讓音樂真正流淌出東方美學以聲傳神、得意忘形的雋永意味。她用一首首形式新穎、意境深遠的詩詞歌曲證明，真正的傳統從來不是復古的對象，而是創造的源泉。

作為雷佳從演員向教育者身份轉型后的一場重要的創新性實踐成果，“時間的詩意”還實現了藝術育人從課堂向舞臺的轉化，在教、學、研、創、演等方面為中國詩詞歌曲的傳承與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我希望用藝術實踐這種沉浸式學習，讓學生親身參與、感受我們的詩歌藝術，切身體會中華文明的連續性、統一性和包容性。”③音樂會實現了從文本到舞臺、從課堂到舞臺的跨越，讓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搭建了傳統和現代的橋梁，把詩與當代審美相結合，增強了教育的實踐性和互動性。聲樂、舞蹈、朗誦、詞曲作者、音樂學家等，通過交流、研討、合作，以多種藝術形式跨界融合的現代傳播手段續寫著詩詞歌曲的生命力，實現了傳統文化大眾化、年輕化的轉化。

在對中國民族聲樂藝術的探索中，雷佳是舞臺上的優秀“歌者”，亦是講臺上肩負文化使命的“學者”，更是為民族聲樂發展探路前行的“行者”。這場音樂會所展現的，不僅是雷佳個人藝術生涯的重要里程碑，更為中國聲樂藝術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富有啟發性的范本。它彰顯出傳統的生命力在于持續地對話與創新，而創新的根基則在于對傳統的深刻理解與尊重。雷佳以其藝術實踐證明，真正的創新從來不是無源之水，而是在繼承中突破，在思索中前行。

① （明）魏良輔《曲律》，清光緒三十四年至民國十四年武進董氏刻誦芬室叢刊本，第2頁。

② （清）徐大椿《樂府傳聲》，收錄于中央音樂學院學院中國音樂研究所1961年編《中國古代樂論選輯》，第434頁。

③ 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收錄于《宗白華美學二十講》，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21年版，第27頁。

④ 張萌《掀起歌壇“新國風”記青年歌唱家雷佳》，《人民音樂》2012年第1期，第33頁。

⑤ 《時間的詩意今晚亮相鵬城一著名歌唱家雷佳帶來跨界融合詩詞作品音樂會》，《深圳特區報》2025年1月3日第A07版。

龔荊憶中國音樂學院聲歌系副教授

（特約編輯盛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