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5)04-0095-10
The Representation of China in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Poet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LIANG Jing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Shangha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Shanghai , China)
Abstract: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seldom depicts the Second World War explicitly,which leads some scholars to the claim that there exists an“absence of war references”in his poetry.It does not hold water as soon as we scrutinize Wiliams’s works during that period of time,including his poetry, essays,letters and autobiography. The seemingly“inaction” about the Second World War in his works actually contains his profound reflections from multiple dimensions.With his complex of Socialism,Williams always regards“the Soviet Union and China” as the“hope of the world”. In his poetry,the vision of China is not only one of the mirrors in the real world,but is perceived as a political and cultural notation,embodying his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on the war and American society. Moreover,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Imagist aesthetics of T. E. Hulme and Ezra Pound,Chinese Taoist thoughts seem to be the“the first light”,which consoles and heals Williams’s feeling of disillusion triggered by thewar.
Key words: Wiliam Carlos Williams; poet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the representation of China; complex of Socialism;Taoist thoughts
1.引言
與同時期其他現代主義詩人如桑德堡(Carl Sandburg)、摩爾(MarianneMoore)相比,威廉斯(WilliamCarlosWilliams,1883—1963)的詩歌作品甚少對二戰進行直接描寫,這也導致學界相關研究匱乏。在為數不多的研究中,格拉漢姆(Theodora RappGraham)探討了威廉斯二戰時期詩歌創作的成果。他立足威廉斯與其長子埃里克的二戰時通信,指出威廉斯作品的“戰爭指涉缺席”(absenceofwarreferences)乃詩人彼時心境使然(Graham,2019:53)。格拉漢姆的這一論斷似乎坐實了威廉斯的詩與二戰幾于絕緣。但通過檢視威廉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詩歌創作及其隨筆、自傳、書信,筆者發現,盡管如批評家們所指,威廉斯的詩較少明言二戰,但這場戰爭已然如影隨形,牽動并深刻影響了他的詩歌創作。“戰爭指涉缺席”只是表象,背后深掩的實是詩人對時代的深切體察與詩人個體的心靈成長,這當中尤為值得關注的是,中國哲思與彼時的變革給予詩人莫大的潤澤與啟迪。
2.實非“缺席”的二戰書寫
當二戰的炮火席卷半個世界之際,威廉斯在其詩集《楔》(TheWedge,1944)的開篇曾坦言:“戰爭是今日世界的唯一要務”(Williams,1986b:53)。但與之相左,他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詩歌中罕有對二戰的直接描寫。格拉漢姆據此指出,威廉斯是在刻意回避這場戰爭,并以他在1943年8月寫給好友麥克阿芒(RobertMacAlmon)的書信為證:“我希望可以完全忽略掉所有戰爭新聞,這些新聞帶給我持續不斷的幻滅感”(Graham,2019:55)。至于威廉斯緣何意欲“忽略”二戰,我們結合馬里安尼(PaulMariani)撰寫的威廉斯權威傳記《赤裸的新世界》不難覓得解答。早在1942年美國正式宣布參戰之初,威廉斯的兩個兒子相繼應征入伍,分別被派往南太平洋島嶼和北大西洋的歐洲戰場。隨著戰火的蔓延與戰線拉長,戰爭的不確定性益發凸顯,威廉斯寄給孩子們的書信往往數月收不到回復,這使得詩人異常憂心兩個兒子的安危(Mariani,1981:57-8)。也正因如此,在寫給友人的信中,威廉斯坦陳這場戰爭帶給自己的巨大困擾:“我無法做那些本該完成的工作,…關于戰爭的各種傳言讓我感覺非常糟糕,久久難以平復”(qtd.inGraham,2019:55)。
但本文認為,倘如格拉漢姆那般就此認定威廉斯詩中“戰爭指涉缺席”,未免有失偏頗。威廉斯對這場戰爭的憎惡向來分明。早在1941年發表的隨筆《邁達斯:給雜志的建議》(“Midas:AProposal fora Magazine”)中,他就痛斥二戰帶給“年輕人”的莫大傷害:“這場戰爭簡直是雜種。它吃掉了年輕人,它導致的后果就是讓我們的子孫變成殘疾或是將他們生吞活剝。戰爭滋生了種種騙人的謊話以及混亂”(Williams,1954a:245)。在隨筆中,威廉斯還嚴厲駁斥了時下流行的荒謬論調,即二戰加速了城市進程。持這一觀點的人以英國倫敦的貧民區為例,認為“戰爭摧毀了這些貧民區,這是戰爭的功績”(Williams,1954a:247)。對此,威廉斯一針見血地指出:“必不可少的毀壞理應以更妥當的方式進行,更經濟同時也產生更少的廢料,這一切都應以和平作為介質”(Williams,1954a:247)。至于戰爭的所謂“功績”,在威廉斯看來,“無非是墮落、毀滅和腐臭的尸體”(Williams,1954a:246)。
在隨筆《邁達斯:給雜志的建議》發表之際,威廉斯尚可以說是這場戰爭的局外人。時至1942年,當他的兩個兒子相繼奔赴戰場,他對戰爭的殘暴有了更多感同身受。正如上文他與友人的通信中慨言,那些戰報或“傳言”帶給他“持續不斷的幻滅感”。然而,即便詩人盡力回避戰爭,戰爭依然無可抗拒闖人他的思緒。《戰爭,那毀滅者!》(“War,theDestroyer!”,1942)是威廉斯這一時期為數不多的以“戰爭”為題的詩歌,起因是他觀看美國現代舞蹈家瑪莎·格雷厄姆(MarthaGraham)的表演,格雷厄姆舞蹈時的“跳躍扭動/旋轉奔騰—”令詩人不自覺將其與\"戰爭”的\"肆虐\"“癲狂”相串聯:
由于戰爭
所有的情感
已達至癲狂。恐怖肆虐之時
跳躍扭動旋轉奔騰—那就是戰爭
展示出的境況(Williams,1986b:43)
威廉斯一向鐘情舞蹈,寫過多首以“舞”為題的詩。最早的一篇可追溯至1908 年8月,他在紐約觀賞鄧肯(Isadora Duncan)的舞蹈表演,為之陶醉并傾倒,旋即創作一首十四行詩盛贊鄧肯之舞,“你靈巧的舞步傳遞著/太多訊息”(qtd.in Mariani,1981:68)。誠如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對“身體”的洞察:“身體被一種新的意義滲透,身體同化一個新意義的核心”(2005:194)。相較彼時的沉醉,此時格雷厄姆的“舞”之于威廉斯,已不再是身體構成的“生物世界”,而成為縈繞著戰爭“意義”的漩渦。詩人體驗到的這種心靈苦痛在《對等之物》(“The Semblables”,1944)一詩中更為顯著。圣潔如斯的修道院與戰爭也發生了實質性的牽聯,“地下軍工廠”成為一個蘊含強烈指涉的意象。
位于郊區的
紅色磚墻的修道院矗立在塵土中
隱約可見占地寬廣
亟待完工的地下
軍工廠高高的
磚墻環抱著它(Williams,1986b:84)
自二戰以來,遍布全美各地的軍工廠開足馬力,美國憑借販賣軍火而大發戰爭橫財。相較“1939年,國民生產總值為910億美元”,到“1945年,則達到了2150億美元。這是史無前例的巨大飛躍”(曼徹斯特,2015:31)。作為戰爭的深層驅動,金錢成為美國國家機器奮力追逐的目標,“金錢成為王冠”(Williams,1986b:184)。不僅是原本遠離塵囂的“修道院”,在詩人眼中,自然萬物無一能夠幸免。
蝴蝶花的馨香,芬芳的香木橡,
香氣因金錢而變得濃郁,
蕎麥的氣味,女人的氣味。
砂礫不能摩擦,用金錢。
羊倒地,馬嘶鳴,金錢
可以撫慰它。(Williams,1986b:183)
相較《邁達斯:給雜志的建議》一文對戰爭的直接鞭撻,威廉斯這里試圖深入戰爭實質,洞悉并揭露其癥結所在。在短詩《哀歌》(“Threnody”,1945)中,詩人更是不無辛辣地譏諷道,正是對“金錢”的大肆攫取造就美國戰時的浮華:“這枚基督教的硬幣——/裝飾有鴿子和劍的圖案——/不會由于戰爭而廢棄,/相反它會蒸蒸日上”(Williams,1986b:99)。威廉斯的戰爭書寫還關涉對美國戰后困境的思考。隨著二戰落幕,美國國內經濟開始呈現出“混亂不堪”的局面,民眾們“首先要面臨的不是繁榮,而是物資缺乏、動亂、罷工以及戰后通貨膨脹導致的物價飛漲”(曼徹斯特,2015:197)。加之政治上美國兩黨間矛盾日益尖銳,導致新的經濟提案不斷遭遇各方阻撓,物價高漲,百姓苦不堪言。在《心的游戲》(“TheMind’sGames”,1948)一詩中,威廉斯形象地將上述困境比擬為“表皮健康的土豆的/腐爛,直到我們/要吃的時候才暴露的/腐爛——令我們反胃”(Williams,1986b:160;威廉斯,2015:389)。
綜上可知,盡管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威廉斯的詩歌鮮見對二戰的直接描寫,但他對這場戰爭的思考從未“缺席”。早在1940年戰爭陰云迫近美國之際,威廉斯已然在思索詩的功用:“詩的功能是什么?詩歌雜志對戰爭和國家又有何益?我認為這是我們一直試圖查明的一個真相”(Williams,1954a:237)。時至1944 年詩集《楔》出版,當被問及為何以“楔”命名該詩集,威廉斯給出的解釋是:“楔是軍事隱喻(militarymetaphor),詩歌要形成向前的沖力,用以抗爭反動且根深蒂固的勢力”(Mariani,1981:483)。可見,自始至終,威廉斯對二戰的詩歌創作信念都可謂十分明晰:他的詩歌不僅要正視戰爭,更要擔負起“抗爭”的使命。
3.社會主義情結、戰爭救贖與中國啟迪
如果說美國的戰時逐利與戰后亂象令人“反胃”,那么,蘇聯和中國的“充沛能量”則令詩人看到希望,“蘇聯和中國才是世界的真正希望所在。他們以非比尋常的充沛能量投入到生活當中,正如中國人在與日本持續作戰時表現的那樣,同樣值得稱頌的,還有蘇聯人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役中,英勇抵抗德國納粹”(Mariani,1981:476)。威廉斯之所以對“蘇聯和中國”懷有強烈好感,很大程度緣于他的社會主義情結。在一次訪談中他曾提及:“我的父親一直對社會主義很感興趣,我們家到處都是社會主義書籍”(Williams,1976:51)。他多次坦承自己是“社會主義者”或“粉紅色分子”(Williams,1986b:477)。即便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面對“麥卡錫主義”反共、排外的恐怖行徑,他依然不諱言對“共產主義”的“同情”:“生活的,粉紅臉蛋兒的‘粉紅’,如果你愿意這么說。我不愿因同情紅色所象征的生活而受貶斥”(威廉斯,2015:397)。
威廉斯在自傳《我想寫首詩》(IWantedtoWriteaPoem)中坦言,他之所以推重“社會主義”,是因為無論“社會主義”還是“共產主義”,都“與對窮人的慷慨情感有關”(Williams,1977:76)。換言之,威廉斯同情與擁護的并非政治范疇的概念,而更多基于“社會改革”并使“窮人”生活得以改善這重意味。威廉斯終其一生在美國新澤西州盧瑟福德小鎮上行醫,醫者的身份使他得以“追隨窮人以及他們患病的軀體,進入他們簡陋的窩棚和窟穴里\"(Williams,1967:288)。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經濟大蕭條與戰爭使得窮人的生活愈發艱難。詩人特有的天性敏感令他發自內心同情窮人的苦難:
他們最引以為榮的個人財產一他們的自由-
外套后面的雙手 閃著綠幽幽的光。高高的個子,眼神 陰郁
陽光穿過雜亂的 濕漉漉的云朵,野草繁茂
黃鸝!
如黃鸝般饑餓。(Williams,1986b:230)
平民在街上閑蕩,饑腸轆卻身無分文,陰郁的眼神訴說著他們的悲涼凄苦:除了所謂的個體“自由”,他們一無所有。“最引以為榮的個人財產——/他們的自由—”顯然是對美國《獨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這一基于平等之上的“自由”的諷謔。值得注意的是,在長詩《俄國》(“Russia”,1948)中,威廉斯以“情人”自居,對蘇聯飽含深情進行謳歌。“當/你是個夢 世界在你的夢中/不容侵犯 ——/哦俄國!俄國人!跟隨我進人/我的夢里讓我們成為情人”(Williams,1986b:145)。這顯然不僅是由于詩人看到了蘇聯在與德國納粹展開殊死戰斗中的英勇無畏,實際也在贊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蘇聯推動的社會經濟發展,這與當時美國的大蕭條形成強烈反差。
同樣的深情延續到威廉斯對中國的書寫。在詩歌《給一個中國女人》(“ToChineseWoman”,1941)中,威廉斯一反其一貫秉持的“思在物中”的創作理念,毫不掩飾表露對中國的強烈好感。在他的心目中,“中國”儼然等同于“月亮”“星星”“五月”諸般世上美好:“路過我在城郊的房子,/給一個路過的女人。給路過/我在城郊的房子的亞洲。/給中國。給月亮。給/星星。給五月。\"(Williams,1986b:28;威廉斯,2015:302)
受好友龐德(EzraPound)影響,威廉斯素來鐘情中國古代文化。但鮮為人知的是,他對當時中國的變革同樣投以極大關注,曾多次表露對當時中國時局的看法,嘲弄權貴對財富浮夸的炫耀(Mariani,1981:495),在他看來,這與心向勞苦大眾的社會主義正義是背道而馳的。威廉斯逐漸發展出這樣的想法:美國若要走出戰爭泥潭,必要效法蘇聯、中國,尋求深層次變革。在短詩《歌》(“Song”,1949)中,當面對他者不解且略帶反感的回應時,詩人將話鋒轉向“路基”上的“花兒”,它們沐浴著“九月的陽光”,不屈不撓地自“生銹的防護欄縫隙中”滋長。盡管詩人并未明言,但聯系開篇呼語“俄國”以及詩末“等著瞧不久/就會有進一步變革\"(Williams,1986b:198)可以推知,“九月的陽光”很大程度上指向的正是十月革命。該詩傳達出兩重意味:“變革”帶給詩人莫大鼓舞,詩人內心激蕩著對變革的企盼;與此同時,面對復雜的局勢,詩人同樣深知,變革絕非一蹴而就,而是要經歷曲折前行的過程,正如當時中國共產黨采取的“游擊”戰略:“隨著風氣的轉變,為了生存,人們逐一采取各種策略,以便日后達成某種和解。恰如今日中國:前線已經潰敗,故而采取了游擊戰術”(Williams,1954a:210)。
身為社會主義者或“粉紅色分子”,威廉斯一向堅定地認為:“藝術應聚焦人們生活的根本利益”(qtd.inWagner,1964:116)。他之所以視“蘇聯和中國”為“世界的希望”,是因為無論蘇聯抑或中國共產黨,皆代表窮苦百姓的根本利益。這既是威廉斯的政治理想,也聚合了他對美國社會與戰爭的深刻批判與反思。
4.“溫和涵納一切暴力”: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的智慧啟迪
在長詩《致一切溫和》(“ToAllGentleness”,1944)中,威廉斯對包括法律、金錢、戰爭在內的“一切暴力”進行了哲理思考:“法庭/過于擁擠,一切親密的情感都縈繞著恐懼/除非得到法律認可—還有金錢,/響應政府的號召不斷攀升在/投機者看來仍是奇跡。”(Williams,1986b:69)
如果說\"法律”和“金錢”是社會的痼疾,那么,詩中不斷響徹“城市上空”的“轟炸”更加重了人們的“恐懼”:“轟炸的景象以及毀滅懸于/城市上空隨時發生。滾蛋吧轟炸!”(Willams,1986b:71)面對這些“暴力”與沖突,救贖的路徑又在何方?在這首詩結尾,詩人用富含東方哲思的筆觸,點出了前路所在:“溫和涵納一切暴力,/有效的并置,一個/接100著一個,交替轉化\"(Williams,1986b:72)。
威廉斯此番表述不由令人想到老子《道德經》中的“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王弼,2011:113),以及“柔弱勝剛強”(王弼,2011:93)。對于中國道家思想,威廉斯其實并不陌生。作為意象主義詩歌運動的早期成員之一,威廉斯深受龐德、休姆(Thomas Ermest Hulme,1883—1917)及意象派詩歌美學的影響。龐德研究專家肯納(HughKenner)曾指出,無論《華夏集》(Cathay)、《作為詩歌媒介的中國書寫文字》(TheChinese Writen Character as α Medium for Poetry)以及“直接處理‘事物’”等意象派詩歌創作原則,龐德皆“把道家思想融入自己的血脈中”(錢兆明,2016:78)。曾一度沉潛于中國哲思的休姆更直言:“(創作的)核心思想是無”(Thecentral ideaisnothing)(qtd.inRoberts,1971:277)。意象派對“物”與“無”的倚重顯然對威廉斯觸動頗深,他在1913 年與時任《詩刊》(Poetry)主編門羅(Harriet Monroe)的通信中,不無驕傲地表示“從無任何人像我這般如此貼近物”(Williams,1954b:26)。正是以意象派詩歌為創作起點,威廉斯開啟了畢生信奉的“無思想,除非在物中”(No ideas but in things)這一詩學理念。威廉斯這里言及的“物\"語義豐贍,涵納“語言”“技法”“藝術作品”等多個維度(梁晶,2015:134-41)。其核心要旨可歸結為:“物無所指,除非它自身,這自有其意義”(Williams,1974:119)。換言之,“對感官有影響的事物必須依原樣傳達,如是,意義方得以顯現”(Williams,1954a:119)。這與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的“目擊道存”“無為”顯然頗為相契,也趨向于休姆言及的“創作的核心”—“無”。
事實上,早在1923年出版的詩集《春天與一切》(Springand Al)中,威廉斯就以《無為》(“ToHaveDoneNothing”)為題,揭示“無不為/與無為/同義”以及“無為/方成就/臻極之美”(Williams,1986a:191)的至理。錢兆明先生經過細致考析,推斷出《春天與一切》這部詩集的“突出主題\"就是“無/有理念”,也即“道家/禪宗中似乎矛盾的‘有便是無/無便是有’”(2016:144-48)。此外,趙毅衡先生也曾明確言及,威廉斯的詩“真正應和了道家思想\"(2003:315)。
即便如此,有別于其他詩人樂于提及自己的創作之源,令學者們甚為受挫的是,威廉斯極少明言其詩歌創作所受的影響。對此,趙毅衡先生提出“讓作品說話”的解讀路徑:“威廉斯一向拒絕承認他受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種異國詩歌的影響,我們分析他的作品時很難引證他本人的聲明。威廉斯曾經否認受到過龐德影響,結果許多研究者卻證明了龐德影響在他的作品中明顯可見,同樣,在威廉斯所受中國影響這個問題上,也要讓作品說話”(2003:50)。筆者對趙毅衡先生的這一洞見深表認同。倘循此解讀路徑,回看威廉斯二戰前后的詩歌創作,不難發現二戰結束后翌年,其史詩巨制《帕特森》(Paterson)第一卷問世,開篇即輝映著“道家思想”的光芒:“從/兩個方向,彼此滲透。裹挾/起來!正向、反向;/酒醉者清醒者;杰出者/粗野者;同一。\"(Williams,1992:4)
“有便是無/無便是有”,有無“同一”,這是老子《道德經》的重要思想。這里的“有/無\"既包括同一事物相反的兩極,又涵蓋不同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或要素,譬如“陰”代表的是靜止、女性、直覺、黑暗等,“陽\"則代表運動、男性、理性、光明等,二者相互作用、相互轉化。威廉斯論及的“溫和”/“暴力”作為對立兩極,亦同此理。既如此,身處二戰漩渦,威廉斯又是如何踐行其“溫和涵納一切暴力”的主張?
在詩集《楔》中,有一首短詩《玫瑰》(“TheRose”),從中我們或能更深入窺見詩人所思。詩的開篇將“戰爭”的動與“玫瑰”的“靜”相并置:“戰爭時期/玫瑰的寧靜”令詩人想到“長眠”的“麻雀”,麻雀的“頭枕在/磨光的路面上”,“不受驚擾”。詩末則意味深長地道出,這樣的“寧靜\"實為亙古“永恒”:“寧靜是一種永恒/很久以前就已發生”(Williams,1986b:74)。身處戰爭時期,“玫瑰的寧靜”(the stilless of the rose)無疑觸動了詩人情感,令其萌生別樣的情愫。倘若將這首《玫瑰》與該詩集另一首短詩《又一年》(“AnotherYear”)加以互文觀照,或許更能明晰詩人意旨:
在公園的玫瑰園中
讓我們學習如何將恐懼漸次褪去
獨自一人在那個寧靜的地方,
古老的灌木叢散發的
纖柔的靜謐
是自身的美德所在(Williams,1986b:91)
兩首詩的共通點都落筆于“玫瑰”,并且玫瑰的指向皆為“靜”。在《玫瑰》詩末,詩人感受到“寧靜是一種永恒”;而在短詩《又一年》結尾處,“纖柔的靜謐/是自身的美德所在”。饒有意味的是,詩中的“玫瑰”引導詩人“學習”,其旨歸則為宇宙的“靜謐”之道。這與老莊的“虛靜”不期而合。老子在《道德經》中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王弼,2011;39)。莊子在《天道》篇中亦云:“萬物無足以饒心者,故靜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莊子,2015:206)。戰爭的血腥令人心生“恐懼”,“玫瑰”的“寧靜”復又使人回歸心神的清明與“靜篤”。換言之,詩人意在表明,無論“戰爭”局勢如何動蕩,都應保持精神的清靜,以“溫和”的心境應對世間“一切暴力”。
其實,威廉斯很早就留意到道家的“靜”。早在立體主義畫派誕生之初,他就頗有見地指出,立體主義畫派的碎片式繪畫技法看似呼應了現代意識,力圖尋求“各種對立力量的相互交融,以建立某種對立的靜寂中心”,但實質上,這種“對立的靜寂中心”對應的實為古中國,乃“清靜的中國秩序”之寫照(Mariani,1981:211)。這些觀點正應和著《道德經》中所云:“歸根曰靜,是謂覆命。”(王弼,2011:39)萬物之本根即為“清靜”,只有復化為“清靜”才可稱為“覆命”,萬物至此亦復歸于生命之本元。聯系威廉斯對立體主義畫派的點評不難發現,面對戰爭的種種未知與“恐懼”,威廉斯嘗試效法“玫瑰”的“靜”,意在達成他心之所向的“清靜的中國秩序”,即“對立的靜寂中心”。這也恰好暗合了兩首詩末的“古老\"指向:“古老的灌木叢散發的/纖柔的靜謐”(Williams,1986b:91),以及“寧靜是一種永恒,很久以前就已發生”(Williams,1986b:74)。
1949 年,威廉斯出版詩集《粉紅教堂》(PinkChurch)。仿若是對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詩歌創作的總結,在這部詩集的開篇之作《贊美詩:粉紅教堂》(“Choral:thePink Church”)中,他發自肺腑地盛贊“中國”:“第一縷光的穿透/于我/好比穿透玉/之心——/恰如這樣說中國并不為過”(Williams,1986b:177)。如果說“光”寓意“救贖”,是對黑暗、苦難的療愈,那么,將“中國”比擬為“第一縷光”,不難想見“中國\"帶給詩人心靈的莫大智慧啟迪與慰藉。
5.結語
縱觀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美國詩壇,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書寫突出表征為反戰、主戰、中立三種傾向。其中反戰派詩人或積極投身戰爭,直面戰爭暴力,如賈雷爾(RandallJarrell)在炮火硝煙中寫就的戰爭詩;或如詩人桑德堡雖未參戰,但反戰情緒強烈,詩中傾注著對法西斯暴行的鞭撻。與之相對立的則是以詩人杰佛斯(RobinsonJeffers)為代表的主戰派,受尼采“強力意志一戰爭”觀的影響,他們主張戰爭可掃清和平年代的沉疴積弊并重塑道德。此外,還有一些詩人奉行中立,采取與彼時美國政府綏靖外交相同一的態度,漠視乃至無視戰爭成為其詩歌創作的主要基調。
較之上述這些傾向,威廉斯的二戰詩似乎更難以界定。從表象看,他的詩很少直接抒發戰爭感懷,更多著筆于對周遭尋常人、物的描摹,甚或埋首于自我世界,在“玫瑰園”中覓求心靈的“靜謐”。但實質是,這種看似無視戰爭的詩歌背后,潛藏著“中國的想象”與“中國再現”(姜禮福、張隆溪,2025:8)。一方面,戰爭促發他探究其深層癥結,并將目光投向“蘇聯和中國”,視社會主義為“世界的希望”所在;另一方面,戰爭雖迫使威廉斯骨肉分離,但古老中國的道家哲思療愈了戰爭所加諸于詩人心頭的“幻滅感”。正如他在《無為》詩中的洞悉:“無為/方成就/臻極之美”,其看似“無為”的戰爭書寫,實則涵納詩人對戰爭的多極體察,以及趨向道家“臻極”之“靜”的心靈體認與成長。
參考文獻
[1]Graham,T.R.“As if you had never known me”:William Carlos Williams’s letters to William Eric in thePacific Theater,World War Two[J].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Review,2019,36(5) :53-63.
[2]Mariani,P.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New World Naked[M]. New York:McGraw-Hill BookCo.,1981.
[3]Roberts,M.T.E.Hulme[M].New York:Haskell House Publishers,1971.
[4]Wagner,L.W.The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Critical Study[M]. Middletown:WesleyanUniversity Press,1964.
[5]Wagner,L. W. (ed.). Intervieus with Willim Carlos Williams:“Speaking Straight ahead”[C]. NewYork:New Directions,1976.
[6]Williams,W. C. The Selected Essay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C]. New York: Random,1954a.
[7]Williams,W. C. The Selected Leter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C].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54b.
[8]Williams,W.C.The Autobiography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M].New York: New Directions,1967.
[9]Williams,W.C.The Embodiment of Knouledge[C]. R.Loewinsohn(ed.).New York:New DirectionsPublishing Co.,1974.
[10]Williams,W.C. I Wanted to Write a Poem[C]. E. Heal (ed.).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7.
[11]Williams,W. C. The Co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Vol. I: 1909-1939[C]. A. W.Litz amp;C.MacGowan(eds.).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6a.
[12]Williams,W. C.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Vol. II: 1939-1962[C].C.MacGowan(ed.).NewYork:NewDirections,1986b.
[13]Williams,W.C.Paterson[M].NewYork:NewDirections,1992.
[14]梁晶.現象學視閾下威廉斯詩歌美學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
[15]姜禮福,張隆溪.跨文化視域下的中國形象研究——張隆溪先生訪談錄[J].山東外語教學,2025,(2):1-9.
[16]曼徹斯特.光榮與夢想2:1932—1972年美國敘事詩史[M].四川外國語大學翻譯學院翻譯組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17]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M].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18]錢兆明.“東方主義\"與現代主義:龐德和威廉斯詩歌中的華夏遺產[M].徐長生,王鳳元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19]王弼.老子道德經注[C].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1.
[20]威廉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詩選[M].傅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21]趙毅衡.詩神遠游: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現代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22]莊子.莊子[C].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
(責任編輯:翟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