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5)04-0133-09
From“ Gongtongti” to“ Shequ”: The Sinicization of“Community”,a Core Concept of Sociology
FAN Mengxu
(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dong Jianzhu University, Jinan , China)
Abstract:To investigate the travel of Western theories into China,it is important to clarify how their core concepts evolved in the Chinese context.This paper traces the sinicizing process of the concept \"community” from its initial rendition as“gongtongti” to its eventual establishment as“shequ” in the Chinese academic context. By examining the evolving translations since the concept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around the 1930s, this paper discusses how Chinese sociologists integrated Western theories with Chinese realities to develop unique community research methodologies. Through mapping the journey of its translation,this paper highlights how Chinese sociologists deconstructed, reconstructed and innovated this concept among Western theories.
Key words: concept translation; terminology translation; conceptual history; community; sociologicalconcept
1.引言
概念是一種抽象的觀念,一種對事物的理解;概念是理論的構成要素之一。作為認識、研究社會的基本單位和研究對象,community這一社會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在20 世紀30年代前后引入中國,經過數度更易,最終在中文中確立了“社區”這一譯法。20世紀30 年代后,中國老一輩社會學家積極運用“社區研究”的方法來研究中國社會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開創了社會學的中國學派,聞名于社會學界。時至今日,社區及社區研究仍在我國的社會學研究和社會建設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之前學者多從社會學視域下探討“社區”的“語詞歷程”(胡鴻保、姜振華,2002;黃杰,2019),本文將從翻譯角度出發,還原這一概念旅行到中國的軌跡、初步厘清這一概念在中文語境中的翻譯演變過程。
2.從“Gemeinschaft到\"共同體'
當今英語社會學界所說的“community”,實際上也是舶來品。一般來說,社會學界認為這一概念進入學科領域的標志是1887年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所著Gemeinschaft und Geselschaft一書的出版。原本在德語中Gemeinschaft 和Gesellchaft是同義詞,而滕尼斯對這兩個概念進行了開創性的、系統深入的分析,并且賦予了它們嚴謹的定義和豐富的內涵,將兩個詞從一般概念確立為社會學概念,使得該書成為了“德國社會學史上一部劃時代的著作”,滕尼斯也“貢獻出了德國社會學的第一個大的綜合體系”(于海,2010:197)。
滕尼斯這部著作的影響力通過翻譯得以進一步擴大,包括英譯本、法譯本、日譯本、中譯本等等。在中國,最早直接根據滕尼斯的德文原著介紹該書核心思想的是吳文藻。1934年,他將該書的最重要的兩個概念Gemeinschaft和Gesellschaft分別譯為“自然社會\"和\"人造社會”。翻譯的歷史和實踐表明,與理論和科學術語翻譯相關的問題并不會因選擇一個選項而結束。事實上,在翻譯中引入一個新術語或概念,通常會為進一步討論和協商打開大門,最終可能會使其固定下來或發展出其他替代方案(Kamal,2018:134)。1935年,由于“社區”的譯法已經出現,且受到了學界的認可,吳文藻也從善如流將滕尼斯的GemeinschaftundGesellschaft譯為了《社區與社會》(吳文藻,2017a)。
此后幾十年,除了費孝通在文章《鄉土本色》中以“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簡單解釋了Gemeinschaft和Geselschaft兩個名詞以外(費孝通,1948:5),很少有學者直接從德語原文試圖翻譯、闡釋滕尼斯的這一組概念了。而且盡管滕尼斯的思想在30年代就已進入中國社會學視野,但是直到1999年,該書才有了第一個中文全譯本《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①)。二十年之后的2019年,另一位譯者張巍卓再次將該書全本譯出,并且撰寫了長達33頁的譯者導言,詳細介紹了原作者和作品、該作的成書史、翻譯史、主要內容、各版本與譯介史等內容;還編寫了《重要概念的譯法說明》收人附錄中。張巍卓是一位社會學者,在其譯者說明中,他申明Gemeinschaft這一概念通常譯作“共同體”,所以他也沿用了這一譯法。同時他指出,需要注意“共同體”這一譯法容易讓人聯想到實實在在的集體,而在滕尼斯的界定中,Gemeinschaft并非一個實在的、有形的團體或社團,它指的是一種關系的性質,指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有機的、有生命力的關系。
除了從德語中直接將Gemeinschaft一詞譯成中文以外,像當時很多社會科學作品一樣,有的學者是取道日語作品,轉譯了滕尼斯的學說。目前所知的兩個例子②,其一是1928年,楊正宇從日文翻譯了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 的學說概要,取名《共同社會與利益社會》。這本70多頁的小冊子原作者為波多野鼎,由上海太平洋書店出版發行,收錄在社會問題叢書中。從該書敘述可知,波多野鼎曾經在大正13年(1924 年)11月于《我等》雜志上刊載過一篇題為《共同社會與利益社會》的文章,而這本小冊子融合了該文章和新明正道的文章《社會結合之共同與集合》對于鄧尼斯(即滕尼斯)核心思想的概述。因此也許楊正宇直接借用了日語漢字“共同社會”(きようとうしやかい)而將Gemeinschaft譯為了“共同社會”。其二是開明書店1930年出版,由加田哲二著述、劉叔琴翻譯的《社會學概論》,該書中有四章涉及“基本社會”這一概念。根據加田哲二的描述,他所謂的基本社會就是馬克唯亞(Robert M.MacIver)③的community,也是修泰因(此處很可能指滕尼斯)的Gemeinschaft。加田哲二稱之為“基本社會”,是因為他認為基本社會是大共同生活里包含著的小的共同生活體,構成了社會研究的基本單位(加田哲二,1930:126-127)。這種理解與滕尼斯所說的Gemeinschaft有距離,而是繼承了馬克唯亞對其學說的發展。劉叔琴很可能也是直接借用的日文漢字。
由此我們可以大致總結Gemeinschaft在中文語境中的旅行歷程,即在1887年滕尼斯系統闡述這一概念后,經由從德語直接進入和從日語間接進入的兩種路徑抵達中文語境,前者最早由吳文藻在1934年譯為“自然社會”,后者甚至更早,1928年已由楊正宇借日文漢字將其譯為“共同體”。直到滕尼斯該著作全譯本于1999 年及2019 年問世時,這一譯法再次得以強化。目前來說,雖然關于Gemeinschaft的中文譯法尚未完全固定下來,仍然可見不同領域的學者將這一概念譯為“社區”“社群”等,但主流社會學學者均稱滕尼斯這一概念為“共同體”。
3.從“community\"到\"社區”
另一方面,Gemeinschaft 的英文譯法卻十分固定。由于英語是世界通用語言之一,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 的英譯本也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該書共有兩個英譯本,其一是由美國密歇根大學社會學教授查爾斯·羅密斯(CharlesP.Loomis)于1940 年翻譯的Fundamental Concepts of Sociology,后來于1955 年再版時更名為 Community and Association,1957年再度重版,書名改為Communityand Society;之后曾多次再版,對引介滕尼斯的思想到美國功不可沒。其二,2001年,英國牛津大學現代史教授哈里斯(Jose Harris)和霍利斯(Margaret Hollis)合作翻譯的該書英譯本Communityand Civil Society 問世。僅從上述英譯本的書名譯法就可以看出,兩個譯本幾易其名,但是對于核心術語Gemeinschaft的譯法始終未曾改變,一直采用了community這個詞與之對應。
Community一詞源于拉丁文communitas,字面含義是“共同體”或“共同性”。自從學者將滕尼斯的Gemeinschaft譯為community之后,它的內涵就得到了擴展,從而發展成了一個社會學專有概念。以滕尼斯的理論著作為標志,西方的社區研究開始興起,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逐漸形成一種風氣。
Community詞義的演變從20 世紀初中國的英華詞典義項變化中也可以窺知一二。1848 年《麥都思英華詞典》中community 只有兩個義項(麥都思,1848:268):(1)Abody ofpeople眾人、人眾、大眾;(2)Communityof goods貨物通用、公用的。從這里可以看出,19世紀時community一詞尚未出現任何與社會/社會學相關的義項。1916 年和1935年的《英華大詞典》中,community 有五個義項(顏惠慶等,1916:428):(1) The public or peoplein general. 國民、百姓、萬民;(2)A society of people having common rights and privileges,orcommon interests,or living under the same laws and regulations.同邑之居民,社會(有同一權利或同一法規之社會);(3)An association,especially of persona maintaining the samereligions,tenets and discipline.保守同一教道及紀律之會;(4)Common possession;共享,共用,共有;as a community of property.百物通用,共有物件;(5) Common character.公共之品格。從中可以看出,自這一時期起,社會成為了一個得到普遍認可的新語匯,已經具有了對其他詞語的解釋力。類似的解釋還見于1926年的《英華萬字字典》,將community簡單譯為了“社會”(陸費執,1926:44);1928年的《新式英華雙解詞典》,community共有四個義項(張諤、沈彬,1928:188):(1)A body of people or animals living in the same placeunder the same conditions.同處之人民或動物;(2) The body of people living in the samelocality.邑人;(3) Society at large;the public;the people of a country as a while.社會;公眾;國民;(4) Joint ownership or participation.共有。通過觀察可以發現,20 世紀初期這些字典的義項中,往往將“community”與“社會”等同起來。這也印證了費孝通(1994:4)在回憶時,提到的“過去community 和 society 在漢文中都譯成社會”一說。
后來隨著Community Study在歐美進人興盛時期,中國的社會學家也開始注意到community這一概念,并介紹給中國讀者。目前有跡可循的最早的介紹性文字④來自于1927 年孫本文的《社會學上之文化論》,他在介紹“人類地位學之研究”(Human Ecology,今譯“人文區位學”)時首次將community一詞譯為了“區域社會”(孫本文,1927:6),還提到了該領域的代表人物等。1928年,孫本文又在所著社會學教材《社會學ABC》中定義區域社會為“凡一個社會和一個區域,發生密切關系的,就叫做區域社會”(孫本文,1928:76)。1930年,在孫本文針對譯名問題刊發的專文《社會學名詞漢譯商榷》中,再次將community譯為“區域社會”。和滕尼斯的Gemeinschaft這一概念相對比,可以看出孫本文對community一詞中區域性的強調。
1929 年,楊開道給出了另一種譯法。在他的著作《農村社會學》中,他提到研究共同社會最深人的學者當屬英國社會學家馬岐味(RobertM.MacIver),并這樣解釋 society 和community的區別:曾經有人將兩個詞統譯為“社會”,但在他看來,society所代表的是一切普通的社會,并且有“心的交感\"(Mental Interaction);而community有共同生活,即共同目的和共同事業的集合的個體,可以稱為“共同社會”(楊開道,1929:8)。他尤其強調RuralCommunity的重要性,本應將其譯為“農村共同社會”,但是過于冗長,因此縮略為“農村社會”。楊開道還曾在1930年的著作《農村社會》中進一步解釋,“共同社會”這一譯法符合community一詞本身詞根中所具有的“共同”意味。在楊氏看來,如果詳盡些將community譯為“地方共同社會”是最能體現他主張的兩個含義的,即“除了共同生活這個涵義外,還附帶有一個地域的限制,就是說一個地方的人民的共同生活”(楊開道,1930:14)。楊開道的譯法得到了1933年出版的《新術語辭典續編》的認可。根據這部詞典,“共同社會”對應的英語詞匯是community。同時,該詞條也指出“有些社會學者把community這名詞限用于在同一地域之上的社會;可譯為‘區域社會'”(吳念慈等,1933:634)。也就是說,在當時共同社會和區域社會都是可以接受的譯法。
前文提到1934年吳文藻曾經將滕尼斯的Gemeinschaft譯為“自然社會”。其實早在1932年,吳文藻就已經在《現代法國社會學》一文中將community 翻譯了出來,定名為“地方社會”(吳文藻,2017b:79)。由此可見他洞察到兩者的不同內涵,因此給予不同的中文譯法。而且“地方社會”的“地方”與孫本文的“區域社會”是有相通之處的,都強調了以一個地方、一個區域作為研究單位的社會研究方法,即community背后所代表的區域性。
1933年,張世文將一部社區研究經典著作,即邁基文(RobertM.MacIver,即楊開道所譯的馬岐味)的Community:ASociological Study(1917),遙譯為《社會學原理》,并在該作中將community譯為了“人群”。他在譯序中提到,當時有人主張譯作“社會”,有人認為應譯為“共同體”,還有人提出譯為“區域社會”或者“地域社會”,但是他都不滿意。他與黃子通先生討論后,認為“人群”這個詞比較像名詞,也最能代表原著者心中所指的對象,最后還征求了張東蓀、瞿菊農和許仕廉三位社會學家的意見,均認可“人群”這種譯法,于是便采用了。這種譯法很可能受到了嚴復在《群學肄言》中將sociology譯為“群學”的影響。在許仕廉為張世文所作序中,許氏提到自己曾經將community譯為“地域社會”或者“地群”,其實也反映了許氏對該詞地域性特征的強調。
跨語際概念的調解人——也就是譯者——總是根據現有利益行事,并總是在某些權力關系中運作,例如學科之間或區域知識文化之間的等級制度等。因此,譯者的社會處境與概念發展和傳播的學術背景都十分重要(Neumannamp;Nuinning,2012:9)。在各種紛繁的譯法中,真正使“社區”脫穎而出的契機是中國學者對美國芝加哥學派的譯介。1933年,芝加哥學派奠基人之一的派克(RobertE.Park)應邀到燕京大學講學,他主張以理論密切聯系實際,并且提倡實地調查的方法,這些都對中國社會學界帶來極大啟發。他本人稱其為community study,而費孝通、吳文藻等學者將這種著重實地調查和比較研究的社會學譯為了“社區研究”,最終演變成為了中國學派的關鍵方法。根據費孝通回憶,1933年派克教授來訪時他尚是畢業班的學生,在教授離華前,他們這些學生建議出一本論文集作為紀念。然而他們編輯這本論文集時,派克原著里有一句“Community is not society\"讓他們感覺很棘手。正如前文所提及,在此之前community 和 society 在中文中都被譯為了“社會”,但當兩個詞同時出現的時候,這種譯法就不能體現兩者的區別了。費孝通(年份)分析認為,根據派克的理論,人際關系中可以分出兩層次:一是基層共存關系,即利害關系;二是痛癢相關、榮辱與共的道義關系。這兩種不同的關系塑造了不同的共同體,前者形成的群體是community,而后者形成的團體是 society。既然派克區別了這兩個概念,譯者翻譯時也必須用不同的名詞來指代它們。于是,費孝通等人決定保留“society—社會”的譯法,并經過當時學生的討論,最后創造了“社區”這個新詞。
費孝通(1994:4)同樣提到,“好的community必須有地區為基礎,如鄰里、村寨、鄉鎮、城郊甚至大至民族、國家都可以社區來表示,是一個有地域為基礎的人群。”可以看出,無論是“社區”還是之前學者所譯的“區域社會”“地域社會”等,都比較準確地反映了community這一概念中地域性、共同生活性等要素。社區與社會之間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社區\"這一譯法的優勢在于:一方面“區\"字簡單明了地反映了community 的區域性特征,便于理解兩者的差異;另一方面和“社會\"字數相等,且共有的“社\"字成了兩者間的橋梁,一起使用時在修辭上更為工整,簡短易記。此外,當時吳文藻和費孝通等學者組成的“燕京學派”推崇社區研究并形成一定風氣,在學術界掌握一定話語權。因此借派克訪華、芝加哥學派的學說在中國盛行的東風,“社區”這一譯法逐漸固定在中國學術話語中。在燕京學派的推動下,“社區研究”在中國得到了進一步發展,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將其應用于農村和民族調查,并最終形成了享譽國際的“中國學派”,對中國社會學的學術研究、政府的社會工作乃至國家的治理體系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丁元竹,2020)。1941年,國民政府教育部公布的《社會學名詞》明確將community一詞的譯法定為“社區”,確定了這一概念的規范性譯法,使其合法性得到了進一步鞏固。
概括來講,20世紀初community出現在中文語境中時并沒有專門的社會學屬性,因而被譯為“社會”。1927年孫本文將這一社會學概念引入中國,譯為“區域社會”,后來多位社會學家如楊開道、張世文等人也根據不同的理解提出不同譯法如“共同社會”“人群”等,直到費孝通等人將其創造性地譯為“社區”,得到了廣大學者的認可。最終,由國家權威機構頒布學科名詞統一譯法,確立了其合法性。
4.會通中西的“社區”
概念不是固定的。它們在不同的學科、學者、歷史時期以及不同地理位置的學術團體之間旅行,從而導致它們的含義、范圍和操作價值也不盡相同(Bal,2002:24)。19世紀末,隨著德國大學中社會學學科體系的建立,以及當時德國的年輕人、知識分子和政治家對現代化產生抗拒,他們轉而尋求另一種社會生活,即滕尼斯謀劃的理想社會圖景Gemeinschaft,并將滕尼斯譽為“共同體哲學家”(philosopherof community)(Samples,1988:xi-xii)。滕尼斯的影響迅速擴大,在他離世前該書已經印行了八次。在滕尼斯看來,Gemeinschaft這種理想的社會形態不僅包括共同的地域,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血緣、精神、文化意識上的共同之處,所以這個概念譯為“共同體”比“社區”更貼合滕尼斯本意。
Gemeinschaft被譯成community后,成為一個學術術語進人西方語境,在美國的社會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20世紀上半葉,美國的Community Studies進入興盛時期,涌現出了眾多有代表性的流派,名家輩出,對中國社會學界影響十分深遠。中國社會學學者將community譯成社區之初,借鑒了派克對社區的定義和芝加哥學派的人文區位學理論,著眼于把社區作為一種空間現象或區域單位來進行研究,后來創造性從英國功能主義人類學中汲取了社區研究的分析方法——實地調查法,并且他們并未滿足于西方理論的移植,而是把這種城市研究的理論和方法,運用到中國的農村和邊疆問題上。社區對于中國社會的研究,既是對象,又是方法;這種社會學與人類學之間的融合與借鑒,成就了在世界上獨樹一幟的中國學派。
這種獨具特色的中國學派,也被稱為社區學派,代表人物有吳文藻、費孝通、林耀華等,不僅三四十年代活躍于中國社會學界,也在國際上享有盛譽。原本“社會學的中國學派\"(Chinese School of Sociology)(Freedman,1963:3)這一說法就是英國功能學派代表人物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對吳文藻和費孝通等人所領導的學術團隊的贊譽。有西方學者專門研究了中國的社區研究,并肯定了吳文藻所做的突出貢獻(Fried,1954);也有學者提出了“社會人類學的中國階段”(AChinesePhaseinSocialAnthropology)之說(Freedman,1963)。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人類學家瑞斐德(RobertRedfield)指出,社區研究對中國的意義在于它可以幫助學者追求三個問題的答案:一是中國社會文化中有哪些普遍性特點;二是過去如何解決過、今后將如何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問題;三是某些社會現象在理論層面上有哪些本質特征。這些研究的成果,最終可能有助于整個世界加深對中國社會的理解(Redfield,1954:5)。
總而言之,中國社會學界運用芝加哥學派社區理論和功能主義人類學理論對中國鄉村的研究,“是當時世界上僅有的數個結合理論與實地調查的社區比較研究之一,它對于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貢獻是毋庸置疑”(閻明,2004:162)。同時,“社區”一詞作為今人創造的、罕有的不是來自日語的現代漢語詞匯(黃杰,2019:13-14),展現了翻譯在跨語言知識轉移中的能動作用。“社區\"求取了中西文化的會通融合之處,對西方學術思想進行了再概念化、再語境化的創造性闡釋,進而“使不同語言承載的不同知識成為世界公共財富”(楊楓,2021:2)。這種“具有前視野的翻譯主體結合具體語境對翻譯客體的再生產過程”(傅敬民,2024:9)讓學科體系更為完備,對于構建中國自主的社會學知識體系意義重大。
5.結語
本文追溯了“community\"如何從西方社會學理論中的關鍵術語,經過翻譯和本土化過程,轉變為中文語境中的“共同體”和“社區”。這一過程不僅反映了中國學術界對西方理論的吸收和重構,也展現了中國社會學研究的創新和發展。通過這一翻譯史的梳理,可以看到概念的旅行和翻譯不僅是語言的轉換,更是文化和知識交流的深刻體現。
“共同體”與“社區”的翻譯演進史與中國社會學家如何將西方理論與中國實際相結合、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社區研究方法緊密相關。這些術語的翻譯與應用,不僅豐富了中國社會學的學術話語,也為理解和解釋中國社會提供了有力的工具。它們的發展和演變,是中國學術界在全球化背景下對西方概念進行本土化處理的一個縮影,也是中國社會學知識體系不斷完善的見證。期待更多學者關注西方概念通過翻譯實現中國化的過程,以進一步探索和理解不同文化和學術傳統之間的交流與互動。
注釋:
①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此外,1989年出版的《外國社會學史》(賈春增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一書介紹滕尼斯的社會學代表作時,曾將Gemeinschaft undGeselschaft 譯為《公社與社會》,即將Gemeinschaft譯為了“公社”。就目前的檢索結果來看,“公社”這一譯法遠不如“共同體”普及。
② 還有很多其他例子,很難確定譯者是否參考了日語譯法。因為民國版權意識比較單薄,翻譯作品即使經過了語言中轉,也有可能沒有任何副文本可以憑據。比如1923年由上海學術研究會出版、鄒敬芳譯述的英國學者L.S.Mackenzie 所著的《社會哲學原論》(Outlines of Social Philosophy),其中將 community譯為“共同生活體(或友愛團)”。雖然沒有任何副文本說明翻譯所憑原本,但是譯者鄒敬芳曾經留學日本,并未接受過英語訓練,卻翻譯過日語著作、英語著作和俄語著作,那么他很有可能參考了日文譯本。③ 本文多次提到RobertM.MacIver,所使用的中譯名主要依據翻譯其作品的譯者的譯法,因此存在差異。
④ 因注釋 ② 提到的鄒敬芳譯述的《社會哲學原論》(1923年)一書疑似取自日語,因此沒有算為英文詞community最早的介紹性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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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