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過慮

一

自行車駛出縣城十多分鐘后，一只小飛蟲鉆進了脖頸，我慌忙用一只手伸進去捉。它比我想象的敏捷，總是在我手指即將觸到的時候改變方位，一會兒用細細的腳輕輕爬向我的肩胛，一會兒用薄薄的翅悄悄劃向我的脊梁，我伸進內衣的那只手總是吃敗仗。我明白，再這么對決下去，還是“獅子戰蚊子”的結局。記得老師講課的時候說過，勇者相逢智者勝，戰術比勇猛更重要，我覺得很在理。我抓著車后座的另一只手也派上陣來，兩只手各抓住內衣的兩側，使勁抓撓后背。我這么做的時候，車身突然顛簸了一下，差點從后座上摔下來。我驚叫一聲，慌忙用手抓住他的后衣襟。

他致歉說剛才沒小心，車子駛進一個小坑洼，天色漸暗，路面看不清楚，要我摟住他的腰才安全。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思維還沉浸在方才與飛蟲的激戰中。我的手還在半空中躊躇，那只小飛蟲好像又鉆進了我的褲管。我慌亂地左右扭動身子，自行車也跟著我的扭動搖擺起來。我聽見他在前面大喊：“別亂動！別亂動！”我想給他說衣服里鉆進了很多小飛蟲，話到嘴邊慌忙咽了回去——萬一他讓我脫掉衣服尋找小飛蟲，我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腦子里為什么會冒出這種擔心。這種擔心在腦海中一閃現，內衣里的小飛蟲仿佛得到了指令，向身體的各個部位發起了攻擊。

我忽然想起來初中畢業前的那場病，最初是因為吃了長毛的饃饃鬧胃病，后來整天渾身沒一點力氣，頭也昏沉沉的，一坐到教室里，就感覺有小蟲子在身上爬動。醫生說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考前壓力太大，有點焦慮，又營養不良，讓我靜養一段時間。就因為那場病，我沒能考上重點高中，難道現在那病又卷土重來了？

這么一想，車子又顛簸了一下。他又大聲催促：“快抓住我腰啊！”

我還在想小飛蟲和我的病，沒顧上回應。

“你這孩子，嫌我衣服不干凈嗎？我告訴你，出門的時候，還特意換了一件新衣服，這是我那次去省城出差時候買的，一直掛在柜子里沒舍得穿。我還給衣兜里放了個香囊，不信你聞聞，還有香味呢！”

從他的語氣看，我猜想他一定是帶著笑容說的。我努力想象他笑的樣子，但不管怎么想，都覺得已經不是長輩對晚輩的笑容了。到底是什么呢？我說不清，總覺得有一些怪異。

夜已經黑透，黑得足以隱匿路上數米以外的行人，足以隱匿一張難辨真假的笑臉，足以隱匿路邊田野里暗伏的不測。當我把夜的黑和閃進頭腦里的這些念頭聯系在一起的時候，我抓著車后座的手開始發潮。

二

去縣城的那一程似乎一切正常，他用自行車馱著我，一路上只是關切地詢問我的學習狀況。聽說我今年高考有望躍龍門，他直夸我是個勤奮的好孩子，是飛出山村的金鳳凰，夸得我暗地里有點飄飄然，話比平時多了好幾倍。當然，我平時的話多不多，他是不知道的。我第一次見他，彼此還不熟悉，我想我心底里的那點飄飄然，他應該是覺察不到的。何況每個話題都是由他引出，我只是將他的話題鋪開而已。

他問：“你們課余生活豐富嗎？”

我久憋在肚子的那些牢騷就像井噴，腦輪還沒顧上打轉，成串的句子就被肚子里的脹氣推了出去。我說：“學校也真狠，高一高二還會搞個朗誦跳繩手抄報之類的比賽，一到高三，全部斬除。校長在周一升旗時，總是用大喇叭高喊，高三課程緊張得很，你們要爭分奪秒地學習，才有希望考上大學。第一學期的跳繩比賽在十二月底，同學們都爭著報名，不為爭什么獎，只為有借口活動活動。你說那么冷的天，教室里連個火爐也沒有，同學們凍得直跺腳，好多同學的腳都長了凍瘡，后半節課只顧跺腳了，哪有心思聽課？有一次上數學課，跺腳的聲音太大，后幾排同學幾乎聽不清老師講什么。老師實在沒辦法，就給我們五分鐘來跺腳。那一刻真過癮，腳跺得像打鼓。校長一臉懵懂地在窗口探頭探腦，我們得意地對他撇撇嘴。哼！不讓我們跳繩，我們跺腳，看你奈何！”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繼續說：“第二學期恰逢學校建校五十周年校慶，校長總算開恩準許我們參與。許多班都在精心準備節目，我們班長覺得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想盡可能讓更多的同學上臺，就選定了一個二十人的男女小合唱。但班主任非讓班里的幾個文藝骨干排練一個‘三句半’，這幾個文藝骨干幾乎全是女生。男生們就抱怨班主任偏心女生，因為這件事，男生一見我們女生就橫眉豎眼，好像我們做了什么錯事似的。”

我的牢騷正噴得起勁，他忽然問我們班主任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愣了幾秒鐘，為自己的牢騷沒有得到預期的回應就被轉換頻道而惆悵。他見我發愣，又重復了一遍問話。

我悻悻地說：“是男的，和您差不多年齡……”我還想說班主任有點尖酸，話到嘴邊又緊急剎車——這樣會不會讓他覺得我嘴碎？他顯然覺察到我咽了半截話，又一個勁地追問。

我在半截話那里原地打轉了幾秒鐘，嘴里胡亂打哈哈。他怎么追問我都不吐口，他就哈哈一笑說：“班主任偏愛女生很正常嘛！”轉而問我們女生是喜歡男老師還是女老師。

這個話題讓我遲疑了一下，我覺得是否喜歡哪個老師不應該以性別來判定，而應該以他的教學水準。不過一般情況下，理工科目男老師教得好一些，文科科目則男女平分秋色，這么一比對，還是男老師略勝一籌。我如實回答，他哈哈一笑說：“就是嘛，你們女生肯定喜歡男老師多一些！”

這些閑聊當時覺得沒什么，后來細想，他似乎喜歡聽我對男老師的贊賞，但這又能代表什么？如果說有疑點，那應該是在縣城。

本來在去之前，他給我父親說，如果事情辦完，天不早的話，就讓我和他的女同事宿一晚。可是事情辦完了，離天黑還早著呢，他卻和對方天南海北地閑扯，耽誤了近一個鐘頭。后來看著日薄西山，我在心里打消了當晚返程的念頭，等著他給我聯系女同事夜宿。可是和對方告別后，他徑直帶著我返程。他的解釋是，今天是周末，醫院里的護士們都不上班，找不著人。我覺得他找都沒找就直接返程，顯然是扯謊，但我能怎么樣？誰讓自己是求人家辦事呢！

過二十天就要高考體檢了，老師說我的成績很穩定，如果高考正常發揮，考上大學是板上釘釘的事，全家人都眼巴巴地指望著我，我可不能在體檢方面出問題。

我覺得自己除了眼睛六百度近視外，其它好像沒有什么大問題。有一次聽一個同學說，有的大學不招收近視眼。我問是哪些大學，可那個同學知道得也很少。我又問了其他幾個同學，他們都搖頭表示不知道。那段時間大家都忙著備考，無暇顧及其它事。再說大多同學都來自農村，村里幾乎還沒出過大學生，對大學的信息所知甚少。有一次我問了戴著老花鏡的語文老師，老師說：“你只管好好學，那些都是后話。”可我還是擔心，老怕自己點太背，填報的學校剛好不招近視眼。

早上父親來學校給我送饃饃的時候，我把這一擔心告訴了父親。

父親上過小學，在他們那一輩人里也算有點文化，但他似乎對大學也一無所知，這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父親有哮喘病，干不了重活，哥哥初中畢業就幫家里干活了。姐姐有小兒麻痹后遺癥，小學畢業后，嫌中學離家太遠，也早早輟學了。弟弟還在上小學，又淘氣又貪玩，看樣子也不是讀書的料。所以，全家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滿心指望家里能出一個大學生，改變這個貧窮家庭的命運。

父親臨告辭的時候，忽然撫掌一笑，說他的小學同學老史在縣城中心醫院工作，剛好就是我們過段時間體檢的那個醫院。父親說今天是周末，老史肯定回家了，他的家就在學校東邊的一個村子，我們可以去問問他，看他能否在體檢的時候幫幫忙，讓負責登記的大夫把我的近視程度寫輕一點。

父親帶著我很快找到了老史家，說明來意后，老史看了看我，爽快地答應了。他當即起身換了件衣服，就騎著自行車馱著我去往縣城。父親感動得差點給他磕頭，臨出門哈著腰千恩萬謝。

三

我還沒從記憶中捋出疑點來，聽見他喊我下車。

我心一緊，身上的小飛蟲似乎都打起架來——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向四周望了望，路兩邊黑魆魆的，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身后縣城的點點燈光已不知去向，前方是看不到任何人家的黑暗。冷風穿過，路邊的行道樹噼啪作響，田野里也簌簌嗦嗦，讓人感覺危機四伏。遠處，幾只烏鴉忽然哇哇大叫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我疑心這不是來時的原路，來時興奮得忘乎所以，仿佛他對同事金口一開，我就會順利地被某個大學錄取。我甚至開始憧憬陽光灑滿大學校園時那種詩意般的景象，壓根就沒留心認路，也沒想過荒郊野外的路段潛伏著什么危險。

我攥緊了拳頭。此刻我除了拳頭，沒有任何可抵擋的武器。

我跳下自行車，黑暗中踩進一個坑洼里。坑洼里有一些碎石子，滑得我打了個趔趄，向前撲著小跑了幾步，恰好在他跳下自行車的旁邊平衡了身體。

我聽見他粗重的喘氣聲，一時有點茫然。他說他有些胃痛，騎不動了，要推著車走一會兒。他的聲音聽起來的確有點虛弱，我稍微舒了一口氣。

他推著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著，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有口無心的馬大哈，壯著膽子走在他身旁，對一個有恩于自己的人表示關心：“那痛得厲害嗎？要不要去醫院？”

他說：“不要緊，慢慢走一會兒，緩一下就好了。”

一時間無話，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路上慢慢走著，他推著自行車走在右側，我故意慢一步跟在左側。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每一分鐘仿佛都是一個世紀。我期待有一輛汽車能從身旁經過，以便借車燈看清前方的地形，估摸一下逃跑和跟從哪個危險系數更大。

我剛冒出這個念頭，他忽然放慢了腳步，和我并排而行。他說胃痛得更厲害了，讓我推一會兒車子。他左手捂在胃部，微弱的夜光勾勒出他弓著腰的輪廓。他的左臂無意中觸碰到我的右肩，不知道我是不是神經過敏，我覺得那個觸碰被故意拉長了幾秒。

我想我除了服從，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從他手里接過自行車推著走。

這是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大約有八成新。來的時候，我偷偷多看了幾眼，車頭上那紅色的徽標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和我三爸家的那輛一模一樣。父親和哥哥一塊去城里趕集的時候，常常借用那輛車。

我在心里埋怨父親。上高一的時候，我就想要一輛飛鴿自行車。那時候我個子矮小，用家里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麥場學了幾次，每次都會摔跤，人倒也沒傷著，就是車一摔就出故障。父親擔心他的車散架，罵我太不小心，就不再讓我學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學會騎自行車。這三年家校之間的那十多里路，我一直是步行。看著很多同學騎著自行車愜意地馳進學校，心里除了羨慕就是渴望。我給父親說了好幾次，父親總說攢夠錢了一定給我買，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直到高三，父親還沒能攢夠那筆錢，我只能望車興嘆。現在車柄就在手里，我如果能一躍而上，飛馳而去，那該多好啊！

忽然聽見他感嘆說：“今晚上真黑啊，連個星星都看不到！”

我抬頭一看，果然一個星星也沒有，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層黑布，陰森森地望著我。我有些惶恐，不知道該怎么回應，聽見他又說：“這樣的黑夜讓我想起來一件事，一件很難啟齒的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

我想，聽他講故事好歹還能拖延一會兒時間，拖一會兒興許我就有更好的辦法脫身。為了不讓他覺察出我心里的盤算，我甩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三個字：“你講吧！”

黑暗里，我覺得他聽到我答復的一瞬間，臉上綻開一絲詭異的笑。雖然他語速很平緩，但他粗重的氣息讓我感覺到無比壓抑。

四

他說那一年他十九歲，高中畢業后在縣城醫院當了一名會計，成了人人羨慕的吃公糧的人。正當他躊躇滿志地設想未來之時，強勢的父親把他騙回家，硬是讓他娶了一個不要彩禮的姑娘，以便于省下錢給兩個務農的弟弟娶媳婦。婚后他發現，他媳婦竟然有狐臭。

他說到狐臭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他在黑暗中齜了齜牙，然后轉過頭貼近我的頸部嗅了嗅。他油膩膩的鼻尖已經觸到了我的耳垂，嚇得我身子往外一傾，車子也跟著歪了一下。

他長嘆了一口氣，說，他媳婦當年就是我這么大，本來是開花的年齡，應該有我這么好聞的體香才對。誰料老天不開眼，偏偏讓她有狐臭！

我不敢隨意接茬，生怕說錯話，助長了他的邪念。

他見我沉默不語，又回到他的故事里。

他說他郁悶至極，常常找大柱哥訴苦。

大柱是他二叔的長子，比他大五歲，婚后一直無子。二叔有四個兒女，除了大柱以外，其他三個都是女兒。最小的堂妹出嫁那一年，二嬸突然離世。二叔很是惆悵，總覺得人丁不夠興旺。大柱知道自己肩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一見他這個有文化的堂弟就喜歡打開話匣子，訴說心中的苦悶，兩人就多少有些同病相憐。

有一天晚上，他又被媳婦的狐臭熏得干不了那事，就去找大柱哥訴苦。

大柱哥婚后一直和二叔住在一起。二叔家在村子最東頭的一塊高地上，是個獨戶。因為家里一直拮據，前門都是用藤條湊合編的柵欄門，晚上也不上鎖，就在里面掛個門閂，手伸進去就可以打開門閂。

他隔著門縫，看到二叔的屋里黑著燈，只有大柱屋里的燈還亮著，隱約還聽到有說話聲，就從門縫里伸進手，取下門閂走進院子。

他不愿意驚動二叔，就徑直走到大柱屋門口。他正想敲門搭聲，屋里傳出一聲壓抑著的驚叫，還伴著一些低聲下氣討好的男音。他覺得那男音有點像二叔，心里很奇怪，就趴在門縫上看動靜。

那男音果然是二叔的，只見二叔穿著一件白色的舊汗衫，跪在春香嫂的炕上，對著縮在墻角直哆嗦的春香嫂說著什么。他因為慌張也沒聽仔細，大概意思好像是，只要春香嫂答應二叔留在屋里睡覺，給二叔家留個后，以后家里她說了算。二叔說完，回身吹滅了燈……

他還特意賣了個關子，讓我猜猜他二叔吹滅燈后說了什么。

那時候，小飛蟲在我身體的各個部位肆意橫行。我奇癢難耐，推著自行車的手有些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把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怪異地笑了一聲，模仿著二叔酥麻的聲音說：“我的小乖乖，你的田地再空就荒了，讓我給你犁一犁。”

我那時候的性知識幾乎為零，對成年人調情的酸詞也一無所知，但根據他講述的情節，我推想應該和那種事有關。我又羞又怕，不知該說些什么。四周黑漆漆的，一個行人也沒有。我知道這樣的環境意味著什么，但力量再弱小，我也得假裝無所畏懼。我生硬地轉移話題，說我的肩忽然痛得厲害，同時夸張地聳了聳肩，車子差點脫手。

他倒是眼疾手快，及時拉住了自行車的橫梁，車子才沒有倒下去。他的這一動作敏捷有力，使我嚴重懷疑他胃痛的真實性。

他的右手離開橫梁后，趁機搭在我的腰上，說：“看你這弱柳扶風的身子，連個自行車都推不穩，還是我給你把著方向吧！”

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我一個人能推好。”我力圖讓自己鎮定，但我知道，我已經亂了陣腳。

他說：“常言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兩個人一塊推車就不覺得累了。”然后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我的左手。

我知道，跑是沒法跑掉了，只想著關鍵時候就喊人。

他又說：“你不想知道二叔故事的后半段嗎？”

我默不作聲。

他以一種不管我聽不聽他都要講完的語氣說：“我當時覺得二叔太沒人性，竟然打兒媳婦的主意。后來我才知道，大柱哥那方面不行，沒有一個享受美事的好身體，這只能怪大柱哥命不好。你說二叔當年正年富力強，那方面的需求還旺盛得如狼似虎，偏偏就成了一個鰥夫，天天看著挺著酥胸的春香嫂肥沃的田地白白空著，他能沒有想法嗎？當年唐玄宗后妃三千，還看上了兒媳婦楊玉環，他們的愛情故事還被傳為千古佳話呢！”他說完哈哈一笑，笑得整個身子都亮堂起來。

我正想找個借口把他的手撥開，他的右手在我的腰間摸索起來，并且把嘴湊到我耳朵邊說：“人到中年我才明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這永遠是男人的本性。就像你這么個花一樣的女孩，誰見了能不喜歡呢？”

我像遇到了馬蜂一樣往路邊躲閃，但他的反應比我還快，他的雙手緊緊地箍住了我，喘著臭氣的嘴貼近我的唇說：“迷死人的小可愛……”

我驚慌失措地將車子往路邊一扔，力圖脫離他的控制。不知道是慌亂中出現了幻覺，還是有什么光照過來，我掙扎的同時，竟然看清了他那張扭曲了的臉。瞬間，我一腳踩空，身子隨歪斜的車子倒進了路邊的麥田里。他也隨之倒下來壓在我身上，周圍又什么也看不清了。

五

我還沒顧上掙扎，身后忽然響起一陣急促而紛雜的車鈴聲，還伴隨著笑罵聲和口哨聲，聽陣勢應該是幾個騎行的小青年。

我的小心臟撕扯得厲害，不知道奔來的是救星還是阿飛。

我推開壓在身上的他，剛從地上爬起來，紛亂的聲音停在了我們身邊，手電筒的光聚焦在我和他的身上。

“嘿嘿！你們這出演得精彩啊！飽眼福了！”小青年們站在路邊看著我和他，哄笑起來。

“哎喲！痛死我了！”他揉著膝蓋站起身瘸到路邊說，“見笑了！見笑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哈哈！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怎么看著好像是你那咸豬手亂抓的緣故。”一個長頭發輕慢地笑。

我忽然醒悟，剛才我掙扎時之所以看清了他的臉，原來是有手電筒的光照了過來。

“不是不是，我們推著車走，路太黑了，車不小心歪進了田地里，把我們也帶下去了……”他哈著腰賠笑。

“大晚上的有車不騎？是不是這車有點多余啊？”另一個高個子怪聲戲謔。

“不是不是，我肚子痛，騎不動了，就讓她推著走一會。”他哈著腰繼續賠笑。

“嘿！小姑娘蠻漂亮嘛！你怎么也不騎車啊？”一個胖墩不懷好意地說。

“我……我還不會……”我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發窘，只結結巴巴擠出幾個字。

“不會騎車就往陰溝里推啊？陰溝里可沒什么好事啊……哈哈哈……”幾個青年一起哄笑。

“小姑娘，我馱你回去吧？”高個子壞笑著說。

我咬了咬嘴唇，在心里評估兩個陣營的危險系數，做好隨時變更的準備。

“不用不用，我現在肚子已經不痛了，能騎車了。”他趕緊站直身子，給小青年們作揖說，“謝謝各位熱心的兄弟！”

“嘿！我們還升了一輩，哈哈哈……”他們又哄笑起來。

那個高個子對身邊的胖墩耳語了幾句，麻溜地奔到躺在田里的車子旁，伸直胳膊一提溜，那車就條件反射似地直立起來。他又低頭查看了一番，然后嬉皮笑臉地說：“這車不錯嘛，比我那輛強多了！既然這車有點多余，那不好意思，我們借用一下嘍！”

他一聽，瘋了一般撲上去拽住后座，動作之敏捷，絕對蓋過了高個子方才的一番操作。這使我更加確認，他的胃早已經不痛了。

他既像求饒又像恫嚇地說：“你們不能搶我的車，這個車就是我的命根子。”

“去你個老流氓！”胖墩撲過來把他推倒在地，長頭發順勢在他臀部踢了兩腳，又引起一陣哄笑。

人群開始雜亂，自行車撐放下的咯噔聲，車輪和地面的摩擦聲，腳步聲，笑罵聲，混雜在一起，沖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瑟瑟發抖的身體忽然失重一般往上飄，不知怎么就落到一個車的后座上。不知誰打了一聲口哨，說了聲“開拔”，一群人便呼嘯而行。

我聽見他在車隊后聲嘶力竭地呼喊：“放下她，放下她，你們不能帶走她！”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那些流傳于街頭巷尾的各色群奸案，那些關于女孩痛苦自殺的種種傳聞，在心頭橫沖直撞。

我一咬牙，身體一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

多年以后，我的頭腦日漸被鍋碗瓢盆塞滿，被兒子的作業和沒完沒了的奧數奧語塞滿。我像陀螺一樣被時光抽著向前跑，把那個夜晚的陰影甩得一干二凈。直到有一天，當我駕車帶著父親去縣城，路遇一個摔倒在地的老人，準備對他施救的時候，父親告訴我，他是那個當年要給我高考體檢幫忙的同學老史。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壓根就沒有忘記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我清楚地記得，我醒來的時候頭有些痛，周圍一片白。一雙溫和的大眼睛望著我，大眼睛下面罩著一個天空藍口罩，再往下是白大褂。

我明白是醫院，問自己怎么在這里。白大褂還沒顧上回應，身后一個男聲搶著說：“你不記得昨晚的事了嗎？你看看我是誰？”

我認出了那個馱著我飛馳的大個子。他搓搓手，又撓撓頭說：“我們原本是想救你的，我們老遠就從手電筒光里看到那個老流氓對你動手動腳，沒想到讓你誤解了，還受了傷。你跳車后滾落到路邊的土崖下，昏迷了一晚上。不過，大夫說，你是輕度腦震蕩，左臂骨折，腳和膝蓋都是皮外傷，沒什么大礙，實在不好意思啊！”他向我拱了拱手。

我的頭和胳膊痛得厲害，一時顧不上說什么。他見我沒反應，又嘆了一口氣說：“算我們倒霉！救人救出個事來，醫藥費我們付。不過有一點要向你說明，我們打算等你醒來，問清他的情況，回頭把自行車還給他。”

我想起來他馱著我狂奔的時候，旁邊不知誰喊了一句：“自行車得想辦法還給他，不然會吃官司。”

我相信了大個子。

一周以后，我吊著用石膏固定的左臂走進了教室。我發現，我已經沒法在教室里聽課了，每一個中年男老師似乎都和老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他們講課的時候，看起來和以前沒什么區別。他們總是用關切的眼神多看我幾眼，就像班主任給我解釋的那樣，他們急切地希望把我耽誤的功課補回來。可只要他們多看我一眼，我的身上似乎就爬滿了小蟲，使得我不敢抬頭。

低著頭聽課似乎也不行，他們的聲帶好像不約而同地做了變聲手術，里面總夾雜著老史的腔調。他們的笑容也似乎被施了魔法，總帶著老史居心叵測的樣子。當然，我那些書呆子同學們是看不出來的，我在桌兜里拿著我的小鏡子偷偷一照，他們就在我的照妖鏡里現了原形。因此，當他們帶著那種笑容讓我回答問題時，我滿口的錯誤就引爆課堂，弄得我在同學們的哄笑中差點哭起來。這種情況下，他們往往裝出一臉關切，課后要我去他們辦公室單獨談話。我知道，他們的辦公室是兼宿舍的，我肯定不會去上他們的當。

我躲得了他們，卻躲不了班主任。班主任也找我單獨談話。我恍然發現，所有中年男老師中，班主任和老史長得最像。我一走進他那宿辦合一辦公室，他竟然讓我坐到辦公桌旁邊的那張床上，還沒說一句話，就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嚇得我跳起來退到門口，他還假惺惺地問我到底怎么了。我瞪著高度戒備的雙眼，一句話也不說。他看出了我的敵視，掛著無奈的表情，讓我回家休息一段時間。這正合我意。

待在家里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舒心，鄰家大叔大伯總和以前一樣來串門，看見我總要用說了幾百遍的話來搭訕。要么夸我是村里第一個高中生，給家族長了臉；要么夸我越長越漂亮，是父母的驕傲；要么夸我聰明伶俐，天生是讀書的料……總之沒話找話。他們一接近我，我的身上就好像爬滿了蟲子，攪得我無法學習。我索性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但他們的聲音也像小飛蟲，總能從門縫里鉆進來，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后來，父親好像感覺到了什么，鄰家大叔大伯來串門的時候，還沒顧上和我搭腔，他就搶先一步，拉著他們在大門口的石墩上喝茶。

煎熬了二十來天，高考體檢如期而至。我悲哀地發現，我體檢表上實實在在寫著我的視力數據。

父親攥著拳頭罵了一句：“狗日的老史！”

這些我都不想多說什么，最可氣的是，接下來全家人都眼巴巴望著的高考，我落榜了。

母親就和父親大吵了一架，說：“你找的什么狗屁老史，簡直就是一攤狗屎！”

父親氣紅了眼，抄起墻角的一把鐮刀就要去找老史拼命，被哥哥姐姐死死拉住。姐姐還一個勁地對著他使眼色，仿佛他再這樣鬧下去，我還會出什么大事。

我一直沒有告訴父親我落榜的真實原因，只說是那幾個小青年嚇到了我。直到三十多年后面對老史生死的那一刻，父親說，他當年在醫院見過那個大個子，大個子告訴了他一切，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和父親爭執了幾分鐘，老史由掙扎逐漸變為安靜。當我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的時候，我妥協了，撥打了120，在救護車到來之前，我給他做了心肺復蘇。我告訴自己，我救的是一個生命，而不是他。

責任編輯：吳怡樺

高轉屏，女，陜西富平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參花》等。出版長篇小說《又是梧桐搖曳時》《在有陽光的地方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