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在陜甘地區領導的革命活動在中國革命史上有比較特殊的歷史地位。陜甘革命者創建的陜甘根據地是中國共產黨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創建并唯一完整堅持到全民族抗戰爆發的根據地。這塊根據地既是中共中央和各路主力紅軍長征的“落腳點”,也是后來八路軍主力奔赴抗日前線的“出發點”。正因為此,陜甘革命歷史研究引起了國內外學者廣泛關注。2021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歷史系榮休教授周錫瑞先生研究陜甘革命專著《意外的圣地:陜甘革命的起源》(再次征引書名一律簡稱《意外的圣地》)。該書以明確的問題意識、開闊的研究視野、扎實的史料功底、嚴謹的論證邏輯以及有別于國內主流黨史的敘事風格引起學術界,尤其是致力于西北黨史和近現代史研究學者的廣泛關注。
《意外的圣地》貫穿鮮明的問題意識。眾所周知,學術創新是學術著作的生命所在,也是學術專著學術價值的核心要義。學術專著要實現學術創新就必須要有獨到、明確的問題意識。當前西北黨史研究就存在缺乏創新意識的低水平同質化問題,甚至以宣傳代替學術研究的傾向。這樣的所謂研究主要實現了論文、專著數量增加,但是缺乏推進學術實質性創新和突破。《意外的圣地》在對西北黨史研究中堅持問題導向,實現了學術性新突破。該書對西北黨史既有研究范式提出質疑:“陜甘寧邊區遠離西方影響之下的沿海地區,大多數農民是自耕農。它的存在證明:黨那套慣用的革命史敘述——革命的目的是為了反帝反封——更宜視作宣傳鼓動的話語,而不是歷史分析的理論框架。”(第15頁)該書以“歷史分析的理論框架”建構起新的關于陜甘革命的敘事體系,通過對歷史進程中具體史實分析和邏輯梳理,回答了陜甘革命興起緣由、經過以及延安何以最終成為中國革命“圣地”的歷史疑問。該書批評了泛化傳統“階級斗爭理論”模式研究局限,指出“總體而言,從階級利益出發來區別民團和匪幫的傳統理論模式,無法勾勒出問題叢生的邊境地區特有的復雜張力關系。”(第131頁)作者還對土地革命戰爭前期陜甘革命特殊性作了論述,強調由于軍閥橫征暴斂和天災疫情,“陜西不缺地,農民需要的是少納稅而不是擁有更多土地。”尤其是經歷1928年至1929年陜西大饑荒,“黨所推行的土地革命沒什么吸引力。”(第148頁)“旱災之下,農民對土地改革并無興趣;他們想要的是糧食和減稅。”(第178頁)關于歷史借鑒作用,作者的觀點也發人深思:“如果歷史進程是由歷史當事人在獨一無二的時空背景之下做出的決定所塑造,既然環境處于無窮的變化之中,也就不太能籍由過去預知未來。過去許許多多細小的發展漸次累積成今日世界的宏觀樣貌。”(第398—399頁)《意外的圣地》以鮮明的問題意識展開論述和謀篇布局,體現了西方學者研究中國革命問題的特色。
《意外的圣地》凸顯了作者開闊的研究視野。關于陜甘革命既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對革命本身起因及過程探討,重點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等傳統黨史研究范疇。《意外的圣地》相較傳統西北黨史研究在研究視野上實現了突破。本書書名開篇明義旨在研究“陜甘革命的起源”,如果循名責實,那么研究時限主要應該界定在中共在陜甘活動肇始時期或者上溯到新民主主義革命開端為宜。但是,該書實際上已經將研究視野追溯到“公元前3世紀秦將蒙恬大破北方入侵的匈奴”(第29頁),然后簡要介紹了各主要王朝在陜甘地區的政治統治、軍事部署,拓展了西北革命史研究視野。該書重點介紹了清王朝建立后陜西的政治、軍事和經濟等情形,指出清朝建立后雖然“和平降臨”、“元氣恢復”,但是“貧困依舊”的歷史特點。(第33頁)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清王朝在遭遇“叛亂”和曲折“平叛”后,最終走向“帝國的終結”。民國建立后,“新生的民國很快就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失望。”“依舊閉塞,依舊隔絕于全國的經濟發展之外,陜西越來越落后于沿海地區。另一場革命必將爆發于三秦大地,不過其醞釀仍有待時日。”(第69頁)本書正文共計六章,作者用一章內容介紹上述“陜甘革命的起源”之前的歷史背景和發展源流,可見作者對陜甘革命起源之“源”的重視。這樣長時段、全方位的溯源研究,填補豐富了既有研究在這方面的缺憾和不足。作者對陜甘革命歷史背景全景式介紹和回顧,就厘清了陜甘革命歷史淵源,為共產革命在陜甘地區發生發展建構起了宏大歷史敘事背景。這不僅回答了陜甘革命興起與中國革命發生的共性因素,而且更為集中凸顯了陜甘革命興起的自身特點。還有難能可貴的一點,作者已經將研究視野擴展和聚焦到既是歷史參與者又一直被歷史敘事有意無意模糊化處理的“普通人”身上:“歷史最重要的一課是:事物是復雜的。地方環境重要,國家大事重要,全球發展重要,組織紀律重要。關鍵領導人的政治抉擇至關重要;而與之同等重要的是平頭百姓的個人能動性——哪怕是‘落后’而‘無知’的陜北農民。”(第399頁)作者對陜甘革命史中“平頭百姓”的關注是西北黨史研究視角由“宏大敘事”向“目光向下”的重要突破。
《意外的圣地》具有厚重的史料基礎。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在史學研究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因此有學者甚至提出“史學即史料學”觀點。當前關于陜甘革命史研究廣泛存在的同質化研究和低水平重復問題。這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史料基礎薄弱或者史料建設滯后所致,沒有史料突破很難有高水平成果產出。因此,深化和拓展陜甘革命史研究需要繼續加強對各種有價值史料的整理、甄別和應用,拓展和夯實研究史料基礎。《意外的圣地》在史料運用上可謂是煞費苦心。作者在創作本書過程中廣泛搜集中外各種歷史文獻、親歷者回憶錄和口述訪談等資料,并多次前往歷史現場實地考察,為本書的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史料基礎。本書在論證過程中做到了以史立論、史論結合和論從史出的歷史研究的學術特質。在展開論述過程中,本書重要史實基本都有明確史料出處,有些重要觀點甚至還引用了多條史料加以說明。這在當前關于西北黨史研究既有成果中還比較少見。在史料選擇上,作者也盡量通過甄別,力圖使用權威嚴肅史料夯實研究基礎。作者對陜甘革命史料客觀性保持了高度警惕:“不用說,這些材料并不能被視作對事實毫無矯飾的陳述。任何歷史文獻都是在某一特殊時刻由懷抱特殊目的的人以特殊的視角記錄下來的。”(第15頁)因此,該書在展開論證過程中,在大量使用史料基礎上,經常會對所使用史料進行有意識的學術價值品鑒,盡量使用學術價值高的史料解析革命圣地之所以能夠出現的種種機緣、意外與偶然。
《意外的圣地》呈現了歷史的復雜性。西北黨史既有一般有爭議黨史普遍存在的復雜性,又有其特殊政治敏感性,導致該領域研究存在許多“禁區”。因此,基于學理的學術研究長期“缺位”,在有的領域政治結論、宣傳普及代替了學術研究。現在西北黨史研究雖然產出了不少有分量的學術成果,但是總體而言基于學術研究而又關注歷史過程復雜性的研究還鮮有涉獵。《意外的圣地》超越了上述既有研究的局限:“重大如中國革命這樣的歷史事件,也必須將其視作一系列偶然事件因緣機會的長期過程。地區、國內和國際環境為其提供了關鍵背景,地區及區域內的社會構造塑形和限制著人們的行為;與此同時,個人與集體的能動性和政治選擇對一些特定事件的走向也發揮了觀念的作用,這一系列事件積累的效應構成了所謂革命的過程。”(第23頁)作者通過大量史實梳理揭示了中共中央“奠基陜北”的復雜性:“我深信,各種具體因素的疊加,甚至一些偶然性因素,在決定歷史走向的緊要關頭曾發揮巨大的作用。這是我將延安稱為‘意外的圣地’的用意所在。”(第2頁)基于這樣的認識,作者把中共中央從“落腳陜北”到“奠基陜北”復雜的歷程作了多元呈現,回答了延安最終成為是中國“革命圣地”的因由。在論及根據地“圍剿”與反“圍剿”時,作者通過對國民黨中央政府、地方實力派、參與“圍剿”主要軍事將領等錯綜復雜的利益訴求和個人恩怨進行了詳細分析,進而指出:“國家、省、地區和本地的力量構成一張互相競爭的網絡,任何需要協調一致的軍事行動都頻遭掣肘。”(第214頁)該書超越了陜甘革命史研究“宏大敘事”模式忽略對歷史進程復雜性關注的局限,通過具體史實的構建和解讀,讓歷史復雜性和多面性得到呈現,進一步豐富了陜甘革命史研究的史實邏輯鏈。
《意外的圣地》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如前文所述,《意外的圣地》無疑是國外研究陜甘革命具有重要意義的學術佳作,但是也有需要進一步完善和修訂之處。本書有些結論似需要夯實史料基礎。作者指出:“1936年至1937年,長征的紅軍抵達陜北,毛澤東希望把部隊帶到更富裕的陜南,而蔣介石則寧愿將其鉗制在陜北的窮山溝里。”(第26頁)文中“毛澤東希望把部隊帶到更富裕的陜南”似乎還需要補充史料加以說明。本書存在一些常識性錯誤。“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推翻了明王朝,之后滿洲旗人才加入王朝易手的廝殺,把李自成趕回陜北,他在那里一命嗚呼。”(第32頁)眾所周知,李自成犧牲地雖然有多種不同說法,但是戰死在陜北幾無可能。“程子華1942年11月14日在西北高干會議上的發言。”(第238頁)實際上,程子華本人當時并不在延安,沒有參加西北高干會。“直到11月底、12月初,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到達瓦窯堡的時候,才下令釋放了劉志丹、高崗、習仲勛和其他被逮捕的陜甘蘇區領導人。”(第246—247頁)實際上,在此之前,張聞天為首的中共中央已經進駐瓦窯堡,制止了陜北肅反惡性膨脹,并釋放了劉志丹等肅反受難幸存者。本書有些評述可能還有商榷空間。本書強調:“我們將會看到,陜北黨分為兩派,積怨已久,在1942年及1945年的‘七大’期間,爭論相當尖銳。如同后來出版的回憶錄一樣,當時各方的發言充滿自我辯解和向對手算的舊賬。”“最后,1945年的座談會緊跟著‘七大’之后召開,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對1942年高干會議的平衡。在那次會議上,高崗飽受批評。”(第19頁)關于西北歷史座談會“高崗飽受批評”的說法缺乏史實依據支持,或者說現有史料正好與該書結論明顯抵牾。“抗戰即將結束的時候,綏德以西的游擊區成立了一個以李子洲命名的新縣”。(第136—137頁)實際上,至1940年初,陜甘寧邊區政府成立后國共雙方經過多年“邊區化”和“反邊區化”博弈后,中共已經牢固掌控綏德等地,抗戰勝利之際邊區政府在當地更是政令暢通,將其稱為“游擊區”似不合適。“郭在山西的監獄里坐過六年牢。他對列寧主義相當熟稔”。(第203頁)考諸郭洪濤此前個人經歷,稱郭洪濤“對列寧主義相當熟稔”的說法似乎也還需斟酌。諸如此類不確切的史實、論斷和概念,在本書中還有一些,限于篇幅不再贅述。學術研究無止境。《意外的圣地》還需要對上述問題作進一步修訂和回應,進一步提升該書的學術嚴謹性。
《意外的圣地》無疑是西方學者研究中國革命的一部重要作品,開啟了研究西北革命的新起點,也是研究西北黨史學者們繞不開的必須正視的學術著作。該書之所以有如此斐然的學術成就與作者潛心學術研究密不可分。該書是周錫瑞教授“三十多年才做完的研究”。(第1頁)這樣醉心學術并能持之以恒的學術精神非常值得推崇。在現在學術領域有一股追求短平快的所謂研究“成果”以及功利化研究動機的風氣左右下,如何堅持“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求是求實學術研究操守,作者樹立起了一個典范。“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織網。”相對于周錫瑞教授這樣的國外學者而言,國內學者也有自己獨到的歷史、文化、語言和地域優勢。學術研究薪火相傳,推陳出新。西北革命史研究也遵循這一規律,需要在前人既有研究的基礎上不斷深化和拓展。正如前文所述,《意外的圣地》也存在“瑜不掩瑕”之處。這也給繼續有志于研究西北黨史的學者指出了突破的方向和延展的領域。研究者只要堅持孜孜以求,躬耕不輟的治學精神,在既有研究基礎上必能產出厚重的能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學者對話的高水平西北黨史研究學術成果。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