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我認識杜海瑜也十幾年了。一年春天,同學喊我去吃飯,杜海瑜也在,于是就認識了。其實,我們兩個都是延河支流上的老鄉,隔著幾個連綿的山峁。不過他要比我小十幾歲,不是一茬人,相識了,又同在一個城市,加之在一些活動中斷斷續續相見,才知道他也在寫著東西,極喜歡讀書,且讀高中那時就已經偏科“學文”了!
杜海瑜的又一本散文集《雪花在夏天飛揚》即將付梓出版,囑咐我給他寫幾句話作為序,我欣然接受。夏日雪花飛揚!很新穎,更引我先睹為快,便仔細閱讀。眼睛穿過這些質樸純粹充滿質感的文字,在這個成熟豐腴的秋天,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酷愛文學,一個渴望人文清潔精神的“守望者”,一路跋山涉水輾轉,熱也熱得,冷也冷得,正風塵仆仆向我們走來!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他走得執著,走得昂揚,走得不屈不撓意氣駿爽。
風雨霜雪,晨暉夕光。哪怕時序錯亂破碎無常,哪怕人世混沌熙熙攘攘,他的靈魂卻清醒著不會破碎,他的靈魂的旭日正冉冉地升起來。我想,這就是他獨守的夏日“塔拉”,這就是為什么他感悟與體驗到的“雪花”會在夏天飛揚。
他供職的那個工廠,是上世紀七零年代初由北京援建老區誕生的“五小”企業。進入開放變革激烈競爭的新時期,陳舊的機器、工藝,缺乏原材料等諸多因素讓廠子瀕臨破產。十幾個月領不到薪水,工人紛紛下崗走向社會:蹬三輪的、開飯館的、開糧油小門市的、釘鞋的、配鑰匙的、倒賣蔬菜水果的、推銷庫積產品的……杜海瑜和許多下崗工人一樣,為了謀生而苦苦掙扎。他與同樣下崗的妻子,開始慘淡經營一間小小的糧油店。那時你常可以看到他為多賣出一袋面一桶油而點頭哈腰費盡心思,像日本電影中的阿興一樣走街串巷,汗流滿面扛著面袋拎著油桶,出苦力給客戶送貨,隨叫隨到,不敢怠慢。
生存卑下,身處厄運!叫人欽佩的是,他像西班牙詩人洛爾迦說的那樣:“即使頭顱低著,靈魂卻在飛翔。”他身上蘊藏的那種高貴精神,蟄伏的高遠境界,始終不滅。他不畏縮不淪落,更不會頹廢墮落。你會相信么?就在那些日子,他寧愿生活艱難凄苦一些,也要用那些流大汗省吃儉用掙來的的錢,自費報名中央黨校函授,澡雪心智,陶鈞文思,硬是攻下了個本科文憑。
人海沉浮,讓他深刻懂得了冷暖人世。但那又有什么呢!人生路上受一點苦沒有什么不好,苦難往往倒是一筆饋贈于人的寶貴財富。正如俄羅斯著名作家阿·托爾斯泰在《苦難的歷程》中說的:“苦水里泡三分,堿水里浸三分,血水里煮三分,或者哪怕糞坑里再漚三分,我們的靈魂也攀旋向上,永遠是打不敗的人。”
杜海瑜的這本散文集,所收文章內容駁雜,生活面寬闊。我讀后,感覺他的散文最出彩的有兩部分:鄉間(故鄉)的事情;下崗沉浮城市辛苦謀生的紀事。
因為有這樣的經歷,這就使他的這類散文寫得真切、深刻,血肉豐潤。
《我與幾個女老板的交集》,娓娓道來,有味有趣。《討賬日記》,寫得生動逼真,債務場上的躲債,忽悠,推諉,戲謔,謊言,欺騙,十八招高超伎倆活靈活現,惟妙惟肖。沒有親身的經歷,一般人很難寫得出來。他的《延安的修鞋匠》散文,正敘插敘抒情議論,寫得自然質樸,曾被當代作家出版社選入精選版本。,
散文中的人物,不同于小說、戲劇,是通過尖銳激烈的矛盾來塑造。杜海瑜散文中的人物,像作炭墨畫素描,淡淡幾筆就抓住特征性,給人留下異乎尋常的深刻印象。你看那個盛氣凌人、總是臉扳得平平的,“除過賺了幾個錢剩下什么也沒有”的“女老板”,張口閉口:“你個臭下崗的。”大米中吃出一顆小碎石粒也會殺上門來扎勢……這些描述多形象生動。
平民小本生意,就賺一點可憐的微利。你送米面食油,她在賬本上簽個字,一清二楚。可是即便舉手之勞她也會故意刁難:那張白皙輕蔑的臉一沉,眉頭一皺,“‘忙著談生意呢。’屁股一扭一扭徑直走進去了,噔噔噔的高跟鞋聲音在廳堂里回蕩。”其實一個客人也沒有,談什么生意!
“你吔,我們還打嚇你不成?我們一年營業額幾百萬,采購幾百萬,你以為我們也是下崗的。”那種輕蔑刻薄的話機關槍似地掃射過來,你還能怎樣?只能怔怔地,語塞,悻悻地再等上許久。
大時代浪潮中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啊,泥沙俱下,魚目混珠,他們哪里還懂一點中國傳統文化的儒商儒道,懂那些“貴而不顯,華而不炫”“圣者無名,大者無形”的情操品格!更多的人倒是顯擺,輕佻輕浮。
這一幅幅市井浮世圖、萬花筒,隱藏著當今社會下層、弱勢群體的無奈,把商場上兩個軌跡不對等的現狀,展示得入木三分。
故鄉是一個人的文化起源,是一個人成長的搖籃,是沐浴人生觀雛形的地方,鄉愁留在每一個人的心里。
古希臘哲學家、詩人德謨克利特說:“具有一個好靈魂的故鄉,就是整個世界。”在杜海瑜看來,陜北梁峁溝壑、山川河谷,那些樸素鄉村和勤勞憨厚言語木訥的人,就是一個具有好靈魂的故鄉,具有好靈魂的血脈和文本。那也是他的藝術生命之根。
杜海瑜“生在鄉間,熟諳稼穡”。他的整個童年、少年、青年都是在鄉間長大。那也是一個農家子弟永遠刻著烙印的美好記憶,那些與歡樂浪漫相伴的窮迫尷尬,糅雜的親切與痛苦,都是抹不掉的記憶!
他筆下的鄉土,是對逝去鄉村那些日子的眷戀和對逝去鄉村風景的講述,那是他的鄉土情結,也是他的精神家園。
他的這個家園,題材豐富,時空跨度大,天地廣闊。從鬧紅的人到農業生產合作社,從土地承包到生產責任制……
從《蟠龍川的莊稼》《家鄉的菜園》,到春播秋忙,鋤摟打背,婚嫁祭祀,農民背井離鄉進城打工。他的這些筆下的記憶并不輕松,誠如魯迅先生曾經說的:“所謂回憶著,雖說是可以使人歡樂,然而也不免使人寂寞,使寂寞的思縷還連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
你看那一道“蟠龍川”,那些莊稼:谷子、糜子、玉米、高粱、小麥、洋麥、蕎麥、胡麻、豌豆、黃豆、黑豆、豇豆、紅小豆;那些菜園:蘿卜、洋芋、白菜、豆角、蔓菁、芹菜、紅薯、茄子、南瓜、黃瓜、辣椒、西紅柿、蓮花白;那些陜北農家傳統獨特風味飯食:黃米飯,麻湯飯,油糕,油饃饃,玉米饃饃,攤黃,糕斜,豌豆餅,搟雜面,扁食,饸饹,攪團,和飯,碗饦,饹饦,剁蕎面、羊雜碎,豬灌腸,米酒,大燴菜……
還有那些收割晾曬下田農具;聽古朝、聽說書、看戲、趕集上廟會、串親戚、行門戶……
你再聽,寒冬臘月,村路上的風硬硬的,迎親隊伍過莊。一聲聲嗩吶悠揚響起,吹鼓手夸張地將嗩吶朝向天空,瞇著眼鼓著腮幫子,賣力地吹著。鑼、鼓、銅镲交響共鳴,“優美動聽的旋律在村莊起伏蕩漾飛起又落下。”作者飽含情感濃度的文字,把民風民俗鄉情香味寫得格外通透、濃郁,飽含著深厚的內涵和魅力。
紛紛揚揚的雪,使作者想起鄉下的掃雪。家鄉每每寒冬下雪后,都有傳統的掃雪“送路”習俗,村人興趣盎然,把自己院落的路徑延伸到磨盤、水井。村人們每次都是把路掃到兩個村子中間,先掃到的一方往往過了“半了”還要再多掃一程,一條大路或小路雪后就暢通了。亙古來“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習俗就這樣默默地在鄉村延續下來。可是今天呢,鄉村凋敝,不知什么時候“送路”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誰還再見到“送路”掃雪呢?連自己的門前也懶得掃了!這些憶舊之文,看似樸訥,卻埋藏極深感情,作者在為這種傳統普世價值觀的敗落憂郁嘆息。
紛紛離開鄉村外出城市謀生打工的青壯年人,留在村莊里的留守老人和兒童,土地荒蕪,越來越蕭條閉塞的村莊!多少次他回故鄉,久久目睹長滿野蒿荒草的院落,凝視那些坍塌破落的窯洞,涌起多少淡淡的悵然和無奈!
杜海瑜的筆下既有對爺奶、三叔、四姨等至親的回憶,也有對故鄉無法割舍的種種情感,有真誠的渴望憧憬,告訴讀者許多沉重的話題。他梳理自己看到、聽到、間接直接經歷過的往事,與親人、鄉鄰、大眾平等地交流、溝通、磋商,全力展示自己的情感世界……
那些普通鄉民對土地的熱愛,胼手胝足的辛勤勞動;他們頑強生存,從不向人生和命運低頭的骨氣;他們無求于人,耐心苦度的漫長歲月……
他筆下的陜北,是“大慈念一切”!充滿了人道思想,天道酬德,人道酬誠,君子厚德載物。他的故鄉,對鄉親們個體生命價值的沉思和認定,流溢出對故鄉的愛,張揚散文的詩性與審美。
著名作家路遙曾批評一些對農村狀況與農民命運持淺薄眼光的人,他說:“在我們的農村作品中,你可以批評、暴露,但絕對不能沒有致敬。”
當然,歷史總是在曲折迂回的道路上螺旋式上升,正像《飄》的作者,美國瑪格麗泰·密西爾說的:“所有隨風而逝的都屬于過去,所有歷經風雨留下來的才是未來。”
最后說說散文創作。有人“天工忌巧”,似乎更相信天才不需要技藝訓練,他們只要放縱發揮自己的才情就足夠了,更相信隨心所欲的涂鴉和突來的靈感……或者,以“道重于技”來否定技藝。
這一點,我覺得列夫·托爾斯泰說的要更準確一些。托翁在談及文學藝術時,曾談到兩個方面的意思:“作品的高品位。”“深刻的主題、內容,遠比形式重要。”“需要承認形式外在之美。技巧是基礎,沒有技巧就沒有文學。”
散文的描寫語言、結構技巧,只要我們下點功夫畢竟還是容易掌握的“雕蟲小技”。藝術最大的逾越難度其實還是魏晉南北朝時的文學理論大家劉勰說的“文心雕龍!”,即人的精神情操風骨、藝術審美、普世寓意價值這些東西。
而對于杜海瑜,我翻閱了他的兩本散文集后,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他與我接觸過的許多作者的淺顯、單純、透明不同;他們語言尚可,缺的是生活,杜海瑜卻是另一種:他有著曲折、豐厚、深刻的人生磨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是說他已經化繭成蝶,而是說已經給他自己開辟了一種曠遠博大的藝術土壤,完全可任由自己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我的意思是說,他的人生之“道”已經“雕龍”,而面臨的恰恰是精湛的雕蟲技藝——外在美的許多形式問題。
當代散文正在發生巨大嬗變,呈現出多元、多極、多樣化、多角度,多方位、多層次的嶄新氣象。目前杜海瑜的散文,一些篇什還是略顯粗糙一些。如果他能下點功夫,更多地掌握一些藝術技巧、藝術表現形式,那他的散文肯定會寫得搖曳多姿、蒼茫渾厚,“風吹草低”彰顯自己的個性和勃勃的生命色彩。
多年前,談及西部的散文創作,我曾經寫過:我對于那些諸如“上海寶貝”“南京寶貝”“木子美”之流的散文不屑一顧……而西部散文家的可貴恰恰在于他們在物欲橫流中的“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他們堅守知識分子的人文良知,負荷博大的人文情懷,以絕不媚俗的姿態抵抗渾濁的市聲。既滿腔熱忱地擁抱自我也滿腔熱忱地擁抱整個人類,與底層勞苦大眾、弱勢群體、不幸者的命運息息相關走在一起。
我祝福杜海瑜不斷努力,不斷突破超越自己,寫出更多富有深厚地域生活、富有濃郁個性色彩、富有生存意識生命體驗的好散文來。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