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

1

風很涼，從國境線那邊吹過來。雪很大，連下幾天，把剛剛泛綠的草原蓋得嚴嚴實實。

一只饑餓的草原狼趁著夜色跳進牧人布日古德的羊欄，一個前撲咬斷一只小羊的脖骨，甩到背上躍出羊欄。

牧羊犬大黑聽到羊叫，像道黑色閃電橫在狼面前。狼一步步逼近，低吼著瞪眼齜牙，它不信有不怕狼的狗，除非自己不夠兇狠。偏偏大黑不怕，強壯的身軀足以裝下這只骨瘦毛焦的草原狼。大黑垂下頭，粗壯的前爪扎進雪地，身體下沉后傾，突然撲出，準確咬住狼的喉嚨，犬牙緊扣，任憑狼拼命掙扎。

狼被一擊致命，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才緩緩地吐出叼著的小羊羔。

布日古德拖走狼尸，趁尸體尚有余溫，迅速剝皮、撒鹽，將狼皮釘在方桌上抻得像鼓面，四爪、尾巴和頭似乎還在抽搐，透著刺骨的疼。布日古德把這張“狼皮桌面”放在次日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剝動物的皮對牧人而言，不過片刻的工夫。

布日古德將血淋淋的狼肉扔給大黑，這是習慣的獎賞。可大黑沒動，只是看了一眼主人，轉身回到窩里，埋頭舔舐著兩只小黑狗，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布日古德向草原狼的尸體走去，喜鵲和烏鴉紛紛飛起來，黑壓壓一片，如同不祥的云。“喳喳喳”“呱呱呱”地叫，落到羊欄上，落到雪地上，還有的干脆齊刷刷地落在羊背上，歪著腦袋，用貪婪的小眼睛打量著布日古德。

草原狼的尸體平躺著，空空的腹腔里露著兩個毛茸茸的腦袋，根根肋骨中間的肉已經被喜鵲和烏鴉叨啄得干干凈凈，森森白骨，像一具被遺棄的慘白的刑架。

雪地上母狼昨晚通往羊欄那串有來無回的大腳印，一路歪歪扭扭延伸過來，兩只小狼的小腳印里，都盛滿了初升的陽光。

原來昨夜里老母狼是領著小狼崽一起過來的，那兩只小狼崽一定是黎明前最冷的時候，饑寒難耐，從藏身處出來，循著母狼的味道，鉆進狼媽媽空空的胸腔里的……兩只狼崽的耳朵不知道是凍掉的還是被喜鵲和烏鴉叨啄的，只剩下耳朵根兒，禿茬茬。

布日古德扭頭望向不遠處的狗窩。大黑面朝這邊，眼睛似閉非閉。布日古德覺得大黑很反常：這兩只小狼大黑一定看到了。

布日古德蹲下身，伸手去摸小狼崽。起初小家伙本能躲閃，發出微弱的叫聲，后來許是沒了力氣，或是感受到手的溫暖，竟不再反抗。布日古德的手越抖越厲害，把兩只狼崽揣進懷里。

被溫暖到了的小狼崽，用頭拱蹭著布日古德的胸脯，哽哽咽咽地叫，和小狗沒什么兩樣。

布日古德緩步走到喂奶的大黑身旁，掰開狼崽的嘴，把乳頭塞進去，又擠了些奶水。小狼崽慢慢伸出粉紅舌頭包裹住乳頭，開始吸吮，另一只也同樣吃上了奶。

大黑竟默默接受了。

喜鵲烏鴉再次撲向狼尸，享用這場盛宴。

兩只小狼活了下來，住進狗窩，和小狗一起吃大黑的奶、嬉戲玩耍，窩里漸漸暖起來。白天大黑見狼崽不聽話，也會管教，像位溫柔又嚴厲的母親。

布日古德在一旁劈柴或修理馬鞍，發現大黑在舔舐兩只小狼崽殘缺的、結著血痂的耳朵時，喉嚨里會發出一種近乎嗚咽的聲音，眼睛里有淚水在流。布日古德無法理解大黑的異常舉動。

幾天后，雪悄然融化，嫩草芽一夜間鉆出地面，草原綠了，連風都帶著綠意。

布日古德發現大黑的奶水明顯不夠吃了。便給四個小家伙投喂食物，兩只小狼只吃肉，對剩菜剩飯碰都不碰。吃不飽時，它們就圍著布日古德轉圈討肉吃。

小狼食量越來越大，身體也強壯起來。

細心的布日古德發現，這是兩只小母狼。想必連日寒流大雪讓狼群斷了食，母狼才冒險離群覓食。狼一般一窩產四到十只，且只有狼后能生育，這只母狼定是狼后。想到這兒，布日古德不禁有些后怕，擔心日后遭到狼群的報復。

牧羊犬大黑仍舊沉默著，一切也許只有它知道。

2

一晃三四個月過去了，兩只小狼長成大狼，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它們常欺負兩只小黑狗，開始不服從大黑管教，動輒齜牙低吼，擺出攻擊的姿態。

兩只小狼總愛躲在陰暗角落趴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每當明月高懸，它們就并排坐立，對著月亮發呆，時不時伸直脖子嗷嗷嚎叫。聲音傳得很遠，引來方圓十幾里的狼嚎回應，也激起家犬狂吠。

布日古德聽到了，就過來安慰：“兩個小家伙，月亮不是洞口，想家了？我這兒就是你們的家啊！”

布日古德養狼，附近牧民很反感。有人勸他：“狼崽子睜開眼睛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你，就永遠不會信任你，這倆半大不小的家伙，早晚惹禍。”

在布日古德看來，人、狼、狗能和平相處，狼遇兔子是狼，碰上牧人就該像狗。

直到有一天，兩只狼突然失蹤，還把心愛的小公狗“月牙”給拐走了。布日古德長嘆：“我的小月牙跟著狼姐姐鉆進月亮洞里去了。”

月牙是兩只黑狗中的一只，因胸脯有撮月牙形白毛，就叫了“月牙”。另一只又瘦又小，渾身純黑，就叫“黑子”。

月牙走后，布日古德的心像被掏空了。總琢磨月牙為啥走，能不能回來，更多時候夢見月牙進不了狼群，被群狼咬死，只剩下一副閃著熒光的骨頭架子朝自己跑來。

布日古德后悔當初收養狼崽，狼就是狼，狼肉貼不到狗肉身上。自己還指望把狼養成牧羊犬，簡直是糊涂了。

布日古德上了歲數，太需要一只牧羊犬了。

兩只狼走后不久的一個深夜，布日古德被羊群的驚叫和大黑的狂吠驚醒。布日古德坐起來，耳畔響起阿爸說過的話：“招惹了狼崽子，狼群沒有不報復的。”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靜了。

布日古德拿著手電走出氈房，直奔羊欄。里面滿地死羊、傷羊，有的還在掙扎。羊少了很多，都是肥碩的。羊欄被撕開一個豁口，這是狼群慣用的伎倆。

布日古德絕望地站在羊欄里，夜空只有夜梟叫聲忽高忽低。

突然，狗叫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遠處一束束亮光朝這邊移動。是附近牧民知道這出事了，騎著快馬，領著牧羊犬，拖著套馬桿趕來幫忙。

草原夏夜很清爽，涼風從北邊吹來。月光暗淡，躲在云層后像蒙著面紗。

對牧民來說，十里八里的路，一上馬一下馬，幾鞭子的事。十幾個牧民趕到，沿著草被踐踏的痕跡追趕。牧羊犬沖在主人前頭，牧羊犬和套馬桿都是對付狼群的最好武器。

眾人朝著野狼谷方向追去，布日古德也在其中，只是身邊沒了跟隨多年的大黑。

狼群很警覺，狗的叫聲和亮光在逼近，便放棄羊群逃回野狼谷。

天快亮時，羊群被找到。牧民們幫著把死羊埋進大土坑，給傷羊做了簡單包扎。清點后發現，老弱病殘死傷六七十只。布日古德心火上涌，嗓子一下沙啞了，說話像沒有繃緊弦的馬頭琴。

送走幫忙的牧民，布日古德才想起大黑，趕緊跑到狗窩旁。大黑已經死了，頭朝外，半個身子堵著狗窩的門口，喉管被咬斷，瘀血凝成紫黑色團塊，死狀凄慘。

布日古德聽到叫聲，循聲找去，狗窩里有個洞，黑子從洞里緩緩地爬了出來。布日古德彎腰抱起黑子，黑子叫聲很低，像嬰兒抽泣。

布日古德這才發現，黑子的兩個前爪都被磨禿啦！沒有幾個指甲是完好的，原來它早知道會遭到報復，在凍土層上挖出來一個洞。布日古德把牧羊犬大黑葬在后山向陽坡上，哭得像個淚人，如同失去了親人。

很長一段時間，夜深人靜時，布日古德會望著圓月發呆。他想，大黑一定是通過月亮這個洞口，去了想去的地方，或許是找兒子月牙了，那里肯定比草原更美好。

大黑死了，剩下的小母狗黑子成了新的牧羊犬。黑子學著媽媽的樣子，早晨跟在羊群的后頭，迎著朝霞，晚上走在羊群的前頭，送著晚霞。白天寸步不離守護羊群，一旦有異動就奮不顧身沖上去，不準任何羊脫離群體，不準任何動物靠近，哪怕是兇惡的草原狼。

3

黑子的出色表現出乎布日古德意料，讓他漸漸走出失去月牙和大黑的心理陰影。但對狼群的忌恨，仍像老榆樹的根，深深扎在心底。

秋天到了，牧人的豐收是看草原長了多少草，羊身上長了多少肉。

鄰居額爾敦常來喝酒，聊羊價、草價。今年雨水好，草長得高，留夠過冬飼草還能賣些。春羔都長到百十斤，能賣近千只。賣掉六歲以上老母羊，補上同等數量小母羊，這是牧民每年必做的事。

酒桌上也聊別的。額爾敦說看到野狼谷在爭新狼王，打了好幾天。他盼著換狼王，因為春天雪災時，他家羊被狼咬死十多只，每只價值一千多。本來心眼就小的額爾敦急火攻心，病了十多天，提起這事還心疼得直咧嘴，恨不得把野狼谷的狼全滅了。可國家有政策保護野生動物，且地處國境線，狼隨便跨境，弄不好會惹國際麻煩。

布日古德懶得想這些，只覺得額爾敦挺能耐的，這或許是兩個人做了五十年酒友的原因。

這天夜里，還沒睡實的布日古德聽到黑子不急不慢地叫，這種叫聲只有家人或老酒友額爾敦來時才有。緊接著，氈房門被爪子急切地撓著。布日古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難道狼群又來報復了？憤怒壓過恐懼，打開燈抓起鎬把，剛推開門，一個黑乎乎的家伙就闖了進來。布日古德一屁股坐在屋地上，鎬把滾出老遠。那家伙撲到他身上，搖著大尾巴瘋狂舔他的臉和手臂，發出哼哼聲，隨即四腿朝天躺下，耷拉著紅舌頭，尾巴啪啪抽打地面。

布日古德魂都嚇飛了，連滾帶爬站起來，腿抖個不停。愣了一會兒，他突然撲過去，和那家伙抱在一起。是日思夜想的月牙回來了！它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看來是挑戰狼王失敗，被驅逐出狼群了。

布日古德給月牙療傷，手又開始抖，這次是高興的。月牙回來，他對狼群的仇恨仿佛一下煙消云散。布日古德覺得月牙最適合做牧羊犬，便把羊群交給它，讓黑子看家護院。

高興的布日古德約了額爾敦過來喝酒。

牧人的日子，是太陽從東到西，從頭頂上到腳底下，一圈圈丈量出來的。

接管羊群的月牙，重復著大黑日升而出、日落而歸的作息，循著媽媽的腳印和味道，學著守護羊群。

每家牧場都用鐵絲網隔開，只有風能自由穿梭。月牙回來后，不知為何總跟黑子打架，每次都互相咬得遍體鱗傷。更奇怪的是，羊群里的小羊羔在減少。

布日古德覺得該查個究竟。

晚上，布日古德按時關燈，悄悄在氈房上摳了個窟窿，用望遠鏡對著羊欄。夜深人靜，明月高懸，羊欄里的太陽能燈泡很亮，像天地間的兩只眼睛。只見月牙熟練地跳過近兩米高的鋼絲羊欄，選擇了一只落單的羊羔，撲上去咬住脖子，甩到背上跳出羊欄，眼睛閃著幽藍的光，不時左顧右盼。

黑子過來阻攔，立刻廝咬起來。可黑子根本不是月牙的對手，只能眼看著月牙叼著羊羔消失在夜色里。這場景幾乎每隔一天就上演一次。

夜晚又到了，月光明亮。黑子叼回三只死老鼠，整齊擺在空地上，圍著老鼠撒歡、叫喚，像在哼唱跳舞，一副得意又舍不得吃的樣子。

趴在不遠處的月牙起初冷眼旁觀，后來似被誘惑，霸氣地走過來一爪子摁住老鼠。黑子起初還阻攔，后來干脆放棄，低著頭夾著尾巴悻悻離開，任憑月牙享用。

月牙嗅了嗅搶來的食物，沒吃，全叼在嘴里消失在夜色中。不大一會兒，月牙跑回來，在放老鼠的地方站定，緩緩倒下，四肢、脖子、尾巴都直挺挺的，一動不動。

這時黑子顛顛顛地跑過來，叼著月牙的尾巴往外拖。就在此刻，月牙猛地翻身，將黑子騎在身下，前爪像大風車似的掄打，最后還狠狠咬了黑子尾巴跟一口。黑子夾著尾巴嗷嗷叫著跑回窩。

月牙抖了抖毛，大搖大擺去偷羊，再沒見黑子阻攔。

這一切，布日古德在望遠鏡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死老鼠，是白天在飼料庫房藥死的，埋的時候黑子跟著看到。當時布日古德還自言自語：“這是藥死的老鼠，有毒，吃了會喪命。”

難道黑子在用計？月牙叼走死老鼠卻沒有吃？布日古德不敢往下想，這哪里還是狗啊！腦袋嗡嗡直響。

之后的日子，月牙毫無收斂，每隔一兩天就溜進羊圈叼羊羔吃。布日古德放的剩菜剩飯，它一口也不動。月牙身體迅速強壯，黑毛油亮，胸口的月牙白毛耀眼奪目，偶爾夜里還會對著星空和野狼谷方向發出狼嚎。

布日古德心口像塞了把干草，又堵又扎，再次憎惡起那些狼來。

這天，布日古德不動聲色地進羊圈轉悠，像往常一樣喚著月牙，撫摸它的頭，念叨著常說的話。趁月牙放松警惕，迅速套上脖套。

月牙驚恐地盯著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的臉在抽搐，比狼還猙獰。一步步逼近，把一只羊羔送到月牙嘴邊。月牙像見了陌生生物似的躲閃。布日古德怒火中燒，掄起牧羊鞭啪啪啪抽在月牙身上。月牙疼得竟像狼一樣沖他吼叫，一次次撲上來。憤怒沖昏了布日古德的頭腦，他順手撿起木棒劈頭蓋臉打下去，直到木棍打斷才停手。再看月牙，鼻子嘴角都在流血，趴在地上哆哆嗦嗦，連拉帶尿，徹底認慫了，發出絕望凄慘的哀嚎，老遠都能聽得見。

布日古德靜靜看了月牙許久，絕望地搖搖頭。

“你走吧！好歹相處一場，給你條活路。”說著，又狠狠抽了月牙兩鞭，才松開繩子。

月牙夾著尾巴嗷嗷叫著，懸著一條前腿一瘸一拐地跑出去，蹲坐在不遠處不肯離去。布日古德憤怒地舉起鎬把逼近，月牙終于害怕了，相信主人真會打死自己。

月牙走了，懸著一條腿，頭也不回地走向茫茫草原。

布日古德回到氈房，哭得像個孩子，嘴里一遍遍念叨：“月牙不是狗，是只沒良心的狼。”

按草原上的規矩，偷吃主人羊的牧羊犬該被打死。布日古德破了規矩，放走月牙，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

4

北方草原，由黃變綠再變黃，輪回中總有一場大雪降臨。

十月剛過，鋪天蓋地的雪簌簌落下，覆蓋了金黃草原。肉食動物又要斷糧，布日古德開始提心吊膽起來。

這時他總會想起月牙，想起它就恨野狼谷的狼群，更多的是后悔，月牙畢竟跟狼生活過，爭奪狼王失敗受了委屈才回家，自己卻把月牙趕了出去，應該原諒它的。

這天夜里，狼群真的來了。

黑子勇敢地沖上去，橫在狼群前。饑餓的狼最兇殘，老頭狼直撲黑子。廝咬聲和嚎叫聲混雜在一起。布日古德爬起來，把鋁盆從門縫伸出去使勁敲，聲音雖遠，卻嚇不退餓瘋了的狼。手電從門縫搖晃，光柱像利劍在黑暗中揮舞，卻顯得蒼白無力。

布日古德索性什么都不做了，目光呆滯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黑子也活不長了。

就在這時，沉悶的狗叫聲由遠及近，一道黑影像道黑色閃電，撲向攻擊黑子的頭狼。黑影的兩側，是兩只黃棕色的草原狼，都少了半個耳朵。頭狼垂頭縮尾后退，狼群也跟著后撤。那黑影仍步步緊逼，直到兒狼群遠離羊欄。

布日古德舉著手電照過去，看到胸前的白毛，是月牙！是月牙！還有自己養大的兩只小狼！布日古德頓時沒了恐懼，扔掉變形的鋁盆跑出氈房。

黑影回頭望了望，沒停步，跟在狼群最后。布日古德發現，月牙似乎在用三條腿奔跑，一條腿明顯懸著，直到消失在朦朧夜色中。

黑子仍站在羊欄門口，像個威猛的勇士。見到布日古德，弓起大尾巴用力搖晃。脖子上的血還在涌，布日古德趕緊找藥粉包扎，才發現黑子的身上新傷舊傷都有。

羊欄外，月光下的雪地上浸染著血色琥珀。布日古德用干枯的手撫摸著黑子的頭，滿心的疼愛。想起了草原上的諺語：有多善良的牧人，就有多通人性的牧羊犬，牧羊犬就是不會說話的牧人。

幾天后，額爾敦來喝酒，說野狼谷打了三天三夜，老狼王戰敗了，流浪時被他家牧羊犬咬死，得了張比他還高的漂亮狼皮。額爾敦炫耀著，布日古德表面附和，任由額爾敦用傲慢的眼神打量自己，心里想的全是月牙。這回月牙一定能成為新狼王，野狼谷的狼再也不會出來禍害羊群了。

接下來的日子，每晚房前屋后偶爾有狼嚎，布日古德家的羊欄卻總能安然無恙，遭殃的總是臨近的牧鋪。

布日古德很失望。

這天，馬蹄聲由遠及近，幾位曾經幫助布日古德找羊群的牧民走進氈房。氣氛緊張，他們說今晚有大雪，雪后狼蹤顯露，明天一早去野狼谷抓狼，領頭的正是額爾敦。

一直坐在角落抽悶煙的布日古德搶先開口：“我腰椎間盤突出，騎不了馬，風一吹眼睛就流淚，看啥都模糊，去了也是添亂。”

“嘿！你這老鷹，當年生產隊組織民兵打狼，打死一只獎十塊，你腦袋削尖往前沖，全隊數你打死的狼多、拿錢多。現在草場和羊都成了自家的，狼群禍害咱們，損失的是自己的錢，你倒不積極了！好漢護三屯，好狗護三鄰，你做不了好漢，還做不了好狗嗎？我看你是怕傷著那只三條腿的狼王吧？”“布日古德”的蒙語意為雄鷹。

“我們離家一百多公里來這夏牧場，這里草好，野獸也多。這地方的冬天長，搶去大半個春天和半個秋天，大雪一下，狼準來禍害羊，一年比一年勤，離回家還有兩個多月呢！總不能被狼群牽著鼻子走。”一個年輕人說完便低下了頭。

“就是，現在的狼王帶著兩匹狼后，明年狼群只會更強。這些家伙不狼不狗，比草原狼壯實，更通人性，懂我們牧人，難對付著呢！大伙都該找你算賬，當初養那狼崽子干啥？我都看見了，狼王就是你家那只叫月牙的黑狗，狼后就是你養過的那兩只禿耳朵的小狼崽子。”

“這事兒你真不該躲，哪家沒損失幾十只羊？昨晚朝克畢力格家，被咬死咬傷的快上百只了。政府不讓打狼，我們可以不斷騷擾狼群，過了山頂就是蒙古國地界。抓住那三條腿的狼王，狼群才會斷了念想，再也不回來禍害人，我們打的是狗，是狗！”額爾敦坐在布日古德對面，眼睛瞟著布日古德，憤怒地喘著粗氣。

氈房里你一言我一語，都對著狼王和那兩只狼后。布日古德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5

第二天，天還沒亮，十多人的馬隊聚集在布日古德家門前。十幾只健碩的牧羊犬跟在主人身邊，像是知道要做什么，個個興奮異常。

只有布日古德身后的黑子很淡定，靜靜地跟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人員到齊，額爾敦一聲令下，馬隊出發。馬蹄敲擊地鼓，發出隆隆的聲響，人、馬、犬在潔白的雪野上穿行，一溜煙就到了野狼谷。

從山谷兩坡到谷底，人們一字排開，騎馬蹚著厚雪，帶著牧羊犬地毯式推進，谷頂就是國境線。行進中，大家不時點燃鞭炮、二踢腳，敲響銅鑼，嗚嗚呼喊，牧羊犬也跟著狂吠。野兔、狐貍、狍子、野鹿等動物被驚得四處奔逃。平日里難得一見的金雕展開巨翅，在山谷上空盤旋，伺機捕捉獵物。

機警的草原狼開始向谷頂聚集，藏進怪石嶙峋的山洞，那里是狼王的居所，雪地上的狼腳印暴露了它們的行蹤。

這一切似乎都在額爾敦的預料之中。他從馬背上取下一張巨大的網，那網像個長長的圓筒，正好罩住洞口。牧羊犬們似乎懂得主人們的意圖，對著洞口狂吠，山洞里傳回陣陣狗叫的回聲。

額爾敦像位身經百戰的將軍：“大家放心，狼群早晚得出來，進了這網就逃不掉，這件‘絕戶網’，我們家祖傳的。明天過來，把抓到的狼各抽幾十鞭子，打疼了就長記性，再也不敢回來。那新狼王必須弄死，它本就是條偷吃主人羊羔的牧羊犬。”

布日古德打量著網，長長的呈喇叭狀，大頭罩住洞口，沿洞口斜坡向下傾斜，越往下端越細，最細處和狼洞口差不多。狼一旦沖進去，擠在一起無法后退，一滾動，長網就會扭曲纏繞封住口，變成網袋懸在陡峭山坡上。

布日古德心里暗罵額爾敦這老東西想出的招真損。布日古德往洞里張望，冥冥中覺得月牙就站在暗影里，胸前那撮月牙形白毛像只眼睛，正盯著自己。布日古德心跳加速，想沖上去拽下網子，也想給額爾敦幾鞭子，后悔這些年陪他喝了那么多酒，倒不如把酒喂了狗。

正生氣時，布日古德發現大腿旁蹲著的黑子也在朝洞里望，不停地用前爪拍雪地，鼻孔發出奇怪的急叫聲。

布日古德突然想起了什么，用腳像馬蹄子似的扒雪，黑子也奔著扒。

布日古德冷靜下來，朝額爾敦高喊：“額爾敦你老糊涂了？腦袋進水了，凈出餿主意！狼比咱們傻嗎？網子放洞口的厚雪上，它們從網底下挖個洞就能輕松逃出來。依我看，大雪封山時，咱們每家舍出一兩只羊，把病死的牛羊、吃剩的骨頭都送到野狼谷，它們就不會下山糟踐羊群了——它們是餓極了。我帶頭，行不？”

黑子哼哼哼地叫著，搖晃著大尾巴，突然沖著洞口汪汪汪地叫了幾聲。

額爾敦已往回走，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得意地說：“老滑頭，你心疼了吧！明天早上等著瞧！”說罷一鞭抽在馬屁股上，馬和牧羊犬飛奔起來，一串“哈哈哈”的笑聲也隨風飄遠。其他人跟著狂笑，笑聲在野狼谷回蕩。

額爾敦的馬快，跑在最前面，大嗓門借著風勢傳開：“布日古德老伴進城哄孫子，他一個人孤單，咱們都去他家喝酒陪陪他。”贊同聲、歡笑聲順風鉆進布日古德耳朵。

牧人喝酒向來隨意簡單，哪怕酩酊大醉，只要爬上馬背，準能平安到家。

額爾敦喝醉了，或許本就沒打算走，躺在布日古德床上睡了，晚上打起呼嚕，像火車進站鳴笛。額爾敦篤定布日古德沒離開自己視線。

布日古德說自己一宿沒睡，因為額爾敦的呼嚕太響。

第二天，太陽爬上山頭，天空藍得像海，飄著白云。十多人的馬隊在白雪野上狂奔，牧羊犬依舊興奮，忽前忽后地跟著主人，飛濺的雪花掩蓋了馬隊的影子。

到了洞口，網靜靜地趴在那里，空空的，只有風在網里有氣無力地沖撞。洞口下方，一個雪洞像張大嘴，貪婪地吸吮著陽光和空氣。狼群逃出的爪印，洞壁上的狼毛，仿佛在訴說著昨夜發生的故事。

額爾敦愣在原地，布日古德昨晚根本沒離屋，這雪洞明明是動物從外面盜進去的，雪從坡上滑出很遠，洞的另一端一點雪都沒有。額爾敦緩過神，扭頭瞪著布日古德，滿臉憤怒，卻見布日古德也在盯著他笑。

網被收了，額爾敦用網抓狼，抓到的只有風。這故事從此成了家喻戶曉的笑話。

不過當天晚上，布日古德殺了最肥的羊，拿出最貴的酒款待額爾敦，還把最心愛的玉石煙袋嘴捧給了額爾敦。

額爾敦詭異地伸出兩根手指，幾乎貼著布日古德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今年你家黑子下崽，必須給我兩只母的。”

直到布日古德不情愿地點點頭，額爾敦才收回手指，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責任編輯：張天煜

林殿波，曾用名林電波，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中國鐵路文藝》《延安文學》《小說月報》《散文選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