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來讀榮格的自傳,讀到這樣一句話:“我這一生,是無意識充分發揮的一生。”腦海里總不自覺想到我督河的鄉人。在中國西北的廣大鄉村,大多數人的一生,都是無意識充分發揮的一生。像游戲里的NPC,所有的程序都是預先設定好的。單說鄉下的女人,被天神拋進另一個鄉下女人的子宮,不被期待地降生。取一個貓兒狗兒的名字,像養貓兒狗兒一樣養到十四五歲的年紀,再“賣”給另一個家庭,點豆子般生下一串孩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也許天神也曾在百無聊賴時注視過這些女人,倦看她們日復一日重復著庸煩的生活,于是輕點她們的腦門,叫她們思索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于是,一場悲劇就這樣悄然誕生了。
不單是女人。我少年時,鄉間流傳著這樣一段對話:
放羊為了做啥?
放羊為了攢錢。
攢錢為了做啥?
攢錢為了娶媳婦。
娶媳婦為了做啥?
娶媳婦為了生娃。
生娃為了做啥?
生娃為了放羊。
鄉間男人的一生都在重復一場荒誕的循環,多數人都是在這樣荒誕的循環中從生氣勃勃的青年變成垂暮之年的老者,最終化作柏山之上的一方低矮的墳塋,一點點被兒孫遺忘。
細細想來,男人,女人,牛馬,莊稼,都是極可悲的生靈。各有各的套子,各有各的苦衷。
柏山是督河的靈場,在柏山,埋葬著我祖父祖母的小船。山風穿過成片成片的柏樹,留下一聲聲悠長的嘆息,經年不息。死亡與新生,在這嘆息聲中交替重演著。姑姑說,山上山下是兩個世界。人死了,就去柏山上的另一個世界了。因而面對死亡,我從未覺得恐怖。那不過是從山下遷居到山上。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哲學命題。在這一問題上,眾生平等。鄉間的農人在為飽食三餐奔忙的時候,不會思考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不會考慮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也不會想要知道自由是什么,人該如何獲得自由。然而死亡,卻是不可避免的。
因而在鄉間,死亡擁有盛大的儀式。這些儀式雖不如城里肅穆,卻擁有極多的講究。然而對于未被證實也未被證偽的來生,我并不認為這些儀式觸及死亡的本質。頂多是活人的一種愿望,一種希冀,一種哀思的寄托,一種精神的紀念。或許“死亡的本質”這個詞也并不準確。也許我的語言組織能力不能準確描述那種狀態,或許語言本身也是匱乏的,無法完全表現那種狀態。我想說的是,在死亡那個臨界點來臨之前,在所有器官所有細胞緩慢工作直至完全停止運行的那一段時間里,人處在一種什么樣的狀態里?
我真正意義上看見的死亡,是祖母去世時的樣子。祖母的一生是極辛苦的,她生下來就被送養到一戶求子不得的人家。按說,這樣的人家應不至于苛待祖母。然而悲哀的是,那家人不過將祖母當成一個生子的引子。像鄉下名為招娣、來娣、盼娣的女子一樣,祖母在那家長了幾年,那對夫妻就生下了一個男嬰,于是祖母成了家里最多余的人。
我祖母的一生,是被當成工具的一生。她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吝嗇到連一個像樣的名字也不曾給她。我在村小學習字后,才真正得知了祖母的名字——貓娃。那戶人家像養貓兒狗兒一樣,牙縫里擠出一口吃食,將祖母養到十三四歲的年紀,就急不可耐地將祖母賣給另一戶人家。此后的歲月里,祖母的子宮就未曾清閑過,二十五年間點豆子般生下八個兒女,一直到近四十歲誕下我的父親才算結束。在周而復始的懷孕哺乳之余,祖母還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勞動。我記事的時候,祖母已經是個蹣跚的老人了。常年的家務勞動使她雙手皸裂,雙腿彎曲。直到離世的前三天,祖母的勞作才得以終止。她一生的生命半徑不過二十公里。在宗法鄉村,似乎女人生來就是圍著鍋臺轉的,似乎生來就應該相夫教子,做良母賢妻。
祖母躺在炕上,我叫她的時候,她攥了攥我的手指。在夜里,姑姑和爸爸們圍著祖母,給她擦洗身子,給她穿新衣服。我知道,祖母要去睡她的小船了。我坐在炕上,揉著惺忪的睡眼,祖父看出我的茫然,說:“我娃不怕,你奶奶睡著了。”我知道,祖母這次睡著,再也不會在第二天早早地起床、掃院、攏火、做飯,然后搖搖晃晃地走到炕邊,喊我起床。我在祖母的小船邊哭鬧、呼喊,可她再也不會哄我去菜園摘菜,去雞窩收雞蛋了。
對于死亡,人們總是諱莫如深。我少時看到我家邊窯里安置著祖父祖母的小船,總會纏著祖母提問,然而祖母從來都是閉口不談。我也曾想躺在那個小船里,靜靜感受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但很多次,我站在小船旁邊,卻還是沒有勇氣打開深色的布罩。祖父祖母有他們的小船,我也有我的小船。這世上的人,終將會走進自己的小船。
在哀樂聲中,在眾人的哭喊聲中,祖母在她的小船里,安然地入睡了。我沒有去送祖母。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乘著我的小船,游進祖母走過的河流。而在河流的彼岸,祖母撐著她的拐杖,靜靜地等待著我。
人間苦極,孤獨極,悲哀極。生時眾人圍攏,簇擁慶賀血脈的延續。然而面對死亡,卻是孑然一身的。人世間走一遭,或早或晚,終是要有個歸期。為什么人的生命終要消逝呢?或許造物主不忍看人們在無盡的人心的荒漠中永遠地跋涉吧。
祖父生病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故土。老人一生剛強,病重時腹瀉,也要跑到院外的廁所。父親見到祖父時,他正坐在院外的水泥臺上嚎哭,污物染臟了雙手和褲腿。那個剛硬一生的男人,那一刻卻像一個無助的嬰兒。彌留之際,祖父在睡夢中呼喊著他的母親。而他付諸一生心血的孩子,此刻卻無法消解他的苦痛與悲哀。
陜北鄉間把出生叫落草,把死亡稱作上山,把生與死之間的這段歷程叫作受苦。在鄉間,生命如同荒野里生長的野草般延續。草籽撒落泥土,扎根了便扎根了,干枯了就干枯了。死亡也是極平常的事情。安土重遷的農人固守著鄉間的土地,四季輪回,日復一日,直至死亡如期而至,被抬上山林,化作一方低矮的土包,直至青草爬上墳頭,新墳變舊墳。在生與死之間,是無盡的掙扎與悲涼。在貧瘠蒼涼的陜北,人人都是普羅米修斯,無論傷口愈合得多快,啖食血肉的鷹隼總會回來。任你多堅韌,命運之神總要將你踩進泥土里去的。
我再一次踏進故鄉的土地,是參加外爺的喪禮。外爺的小船埋葬在距離督河不到十里的另一處山坡,喪祭儀式畢,我才從麻木中醒轉。行走在白雪覆蓋的田野,想到外爺的離去,倒不悲愴。盡管不舍,盡管我再也見不到我慈愛的長者,竟會為外爺脫離凡俗紛擾而感到解脫。
我最后見外爺那幾次,他總哭。我明白他的憂傷,倒不是懼怕死亡。只是他的憂慮太多太多,卻無奈于解決這些憂慮。為了不給舅舅們添麻煩,他老早就寫好了身故之后需要請的客人,鄭重地交代給所有人。為了避免外婆害怕,他在預知那一刻即將來臨時走出臥室,蓋著他的被子,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沙發上睡了。
我以前住在延安大學,樓下是位獨居的老太太。每次見她,總一個人在巷子里蹣跚。我常幫她提東西上樓,她記性不好,每次都忘記我。某天黃昏我出門,遠遠見她佝僂著背,吃力地爬坡,深秋的風將她花白的頭發吹得更亂了些,身子也更單薄了些。暗藍色的天幕下,她就那樣搖著,那樣短的路,卻似乎總也走不到盡頭。我欲喊她說話,又怕她不記得我,于是緊了緊衣襟,出門去了。第三日出門,見她窗戶系掛著白幡,才知老人已經身故了。不曾看到訃告,不曾聽見喪儀,只那一系白幡在秋風里飄搖著、瑟縮著,固執地證明著她來過。
我大學讀《莊子》,費盡全力而不解其萬一。但當我目睹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外爺相繼乘著小船離我遠去,忽然明白那句“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所謂生死,不過和四季輪轉一樣,是“我”在人世的一場旅行。時間到了,“我”就該回去了。
北大西洋的深海里,有一只名為格陵蘭睡鯊的動物,迄今已經活了五百多個春秋。漫長的歲月里,寄生蟲吞噬了它的眼球,藤壺占領了他的軀體。沒有同伴,沒有使命,陪伴他的只有無盡的孤獨。我曾請求老師為外爺寫下“壽”的祝語,如今想來,才覺天真。我祈求外爺的“壽”,不過是希望他陪我在世間多行走一些時日,卻絲毫不關心他的病苦、他的憂慮、他的尊嚴。直到我看到外爺的小船遠去,我才終于明白孔子那句“死而不亡者壽”的真實意蘊。有時候,記住他,遠比他存在重要。
在督河,未嫁的女兒是不能上墳的。祖母去世后有一年的六月六,母親和父親遠在別處,我一人拎個西瓜回到督河。在祖父的帶領下,我終于走近祖母的墳塋。祖母的小船就在那方小小的土包下面。我長跪在祖母的陵前,聽著祖父和祖母說話。青草爬上祖母的墳頭,告訴我枯船之上仍有新生……
羅歡,女,1997年生,陜西富縣人。畢業于延安大學文學院。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