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亦知身是客（外一篇）

喝了半杯泡太久滋味已經(jīng)晦澀的茶，才好像從迷蒙之中清醒了一些。坐在窗邊朝著對面辦公樓望去，玻璃窗內(nèi)裝的是藍天白云的倒影，遙遠的天際被窗戶切割成一個又一個的小方框，顏色或深或淺。我想這又何嘗不是現(xiàn)實與夢的另一種接壤方式。

今天的云讓我想起那天的云。

但那天的云不似今天。那天的天與云闊大而遙遠，幾百公里路程的頭頂上全部都是這樣無垠的寬廣，人在這樣的天空下也成為了一座廣闊的花園，姹紫嫣紅開遍卻也不過是畫地為牢的花園。天陰一會兒，晴一會兒，我最終停在一片看起來很大很綿軟的白云之下，它低低地壓下來，幾乎觸手可摸。

此行為如逐一場遠隔了幾百年的夢。

小時候聽《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輕云出岫的曲兒，后來又在網(wǎng)絡平臺上看到十二金釵著月白色薄衫立在舞臺上的畫面，背景音樂似乎在唱：莫問天涯也莫問歸期，隨后著一襲紅衣的寶玉朝那些女子奔去，迷失在一片白霧中。我心一怔，沒看過張愛玲的《紅樓夢魘》，腦子卻猛然跳出了夢魘這詞，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心心念念想要到現(xiàn)場沉浸于這如夢似幻之感，終于如愿。

當劇場穹窿燈光暗下，方寸舞臺間星光亮起，十二金釵裊娜娉婷不著一言緩緩引人入夢。故事在“黛玉入府”中拉開序幕，很快就轉(zhuǎn)入幻境，一句句判詞投射在紗幔上，一襲白衣的女子們?nèi)缭拼┧螅搶嶋y辨。

故事緩緩推進，煙霧漸漸散開，十二金釵穿著素衣?lián)u曳其中，盡顯風姿。省親、游園、葬花、元宵、團圓……葬花已近尾聲，既是葬花，也是葬花一般的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白花本就承載著殯葬的意象，此時被用來厚厚地鋪滿了整個舞臺。白花之上是十二張靠背高高的椅子，一如埋葬這些女子的墓碑，似在暗喻落幕與隱去。此時十二金釵的精美刺繡華裙已換為十二條顏色各異款式相同的長裙，考究的發(fā)髻全部散下，再舞動起來時也不同方才的鮮活多姿，而是神色幽寂，紅粉已然化為幽靈，此時觀眾已無需再分辨誰是黛玉誰是寶釵，她們是紅樓中所有女性的聚合與象征，她們從虛無中來，到虛無中去，美得像是一場歡喜盛大的幻境、一場結(jié)局蒼涼的夢魘。

最終一幕，渺渺茫茫，歸彼大荒。觀眾席間掌聲歡呼不斷，帷幕落下升起反復幾次，直至人群散去。此時一場舞劇竟也似大夢一場，繁華熱鬧隨謝幕瓦解冰消。心里如何能不難過？男人的戲在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縱橫捭闔或周游四方；女人的戲卻在幽深的紅樓里，在透不過光的宅門后，似錦繁花如過眼云煙，最終幽幽探出一枝檻外紅梅又悄然零落，唯留一聲哀嘆。原來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我們走出散場的劇院后，看到人群中有穿旗袍在臺階處撿一朵白花拍照的女子，有涕泣漣漣眼睛已哭到紅腫的女子，還有留在座位發(fā)呆久久不愿離開的女子，樣貌不同，姿態(tài)各異，卻都與我同做了一場夢。

這夢，是枷鎖，桎梏，囹圄，牢籠。

前不久看了當下非常火熱的電影《消失的她》，沒有感同身受于影片中的故事情節(jié)，腦海中卻有一個個消失的她在出現(xiàn)。古時被誤了良人與年華卻被指責禍國殃民的她，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中自始至終只被喚為母親的她，叫招娣引娣來娣沒名姓的她，那么多影影綽綽的臉，最終只模糊成了一縷微茫的影子，一邊消失一邊出現(xiàn)。

好在夢中人清醒，明了，出塵，通透。

想到作家三毛，浪跡天涯，肆意愛恨，人們都覺她率性灑脫，可最終她卻因抑郁而自殺。她機敏聰慧，但也許是因慧極必傷，情深不壽，與之同來的是脆弱郁積，或因少年際遇，或因愛人辭世，抑或因她自始至終都明了，自己不過是客居塵世。如此慘烈決絕，令我不由想起日本“物哀”美學，人生應如櫻花一般燦爛開放壯烈凋零。

仰起頭看天空，夜色已深，天際無星也無月，不知為何腦海中王羲之《蘭亭集序》揮之不去，“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世殊事異，但與我當下感受，其實相同。

大夢一場，夢里亦知身是客。

戀戀風塵

晴天，微風，日光有了暖意。

倚著窗外的好天氣，我細細清理了一遍衣柜。將冬季厚重的羽絨服折疊整齊，一件一件地放入收納袋，踩著凳子塞入衣柜最頂端，一次一次地重復著，像完成一場古老又虔誠的告別儀式。隨后打開裝著春夏衣物的袋子，各種鮮艷的色彩瞬間傾瀉而出，它們雖經(jīng)過了漫長的冬眠，被壓到布滿了褶皺，但那種褶皺看起來像樹葉的紋理一般，并不使人覺得心煩，反而像有著極其昂揚向上的生命力一般令人雀躍不已。我將它們亂糟糟地堆在床上，它們卻又看起來像幾欲破土而出的小草，或即將綻放的花骨朵，美極了。

整理衣物，仿佛是將記憶梳理了一遍，每一件都對應著過往的人和事物，在觸摸到衣物的剎那，就能迅速倒帶至與之有關的曾經(jīng)。比如顏色最搶眼的那一件粉色外套，綴了銀線，在窗外陽光的照耀下如鉆石般函幽育明，紐扣處有珍珠樣式的點綴，它存在于我的衣柜之中已有三年，但依舊看起來如新衣般明艷。也是春天，我曾穿著它開車去陌生地域的山間，彼時的山還是光禿禿的，絲毫沒有生機，卻就有那么一處山坡，直直地向著陽，開出了一小片粉白色的山桃花，我折下一枝，那粉白便與我袖口處的粉色相得益彰。許久過去，我忘了那天去的地方在哪里，也忘了當下心境的如何，卻單單記得那天身上所著的衣物比那片山桃花更熠熠生輝

幾年前曾在塵封的衣柜中翻出一條無袖波點連衣裙，腰身處有細細的綁帶，剪裁干凈利落，無冗雜的裝飾，是母親少女時代穿過的裙子，經(jīng)年之后竟也不覺得老舊。我上身試穿，竟是合身的。穿上它的那一刻，裙角像是被隔了二十多年的風吹過一樣擺動著，母親笑盈盈看我，說她年輕時候比我還要瘦。我想到那句電影臺詞：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除了平常衣物，我還愛旗袍。書中影片中總是有身著旗袍的曼妙女子在搖曳著身姿，印象最深是王家衛(wèi)導演的電影《花樣年華》中的張曼玉，身著各式各樣的旗袍，在光與影之間美成了一幅色彩馥郁的東方美學畫卷。我的衣柜里有幾件改良款式的旗袍，但都不夠精美，去量體裁衣，做件合身的旗袍是一直以來的心愿，也是一種寄托。知道有一天會做，但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款色花式，是什么時候去做，便一直有所期待。

棉布、苧麻、天絲、雪紡、蕾絲……幾乎是獨屬于春夏的材質(zhì)，手指撫摸它們時，會有明媚陽光的觸感。對于春天，我總是滿懷期待。但在這北方小城，春風帶來的消息總是不夠準確。往往等到最后，預備的春衫變換了幾套，急不可耐又購入了幾件新的花裙，山花還是遲遲不開。

女子愛美，總是沉迷于去染發(fā)燙發(fā)，美容整形，買首飾衣物，追趕潮流，明知是絢爛轉(zhuǎn)瞬即逝，卻仍舊樂此不疲。我也曾深覺這是欲望，于是不斷學習斷舍離，學習克制欲望，覺得整理就是舍棄，將那些陳舊的、無用的、殘破的衣物在這過程中摒棄，然后在衣柜不斷的更新中觀察、檢索自我。但每當?shù)搅苏頃r候，又覺得這件十分珍貴，買它時心內(nèi)有多雀躍，那件也仍不過時，剪裁版型都恰到好處，整理到末了，往往一件都不愿舍棄，還又在心內(nèi)構(gòu)思出另一個宏大的購衣計劃。到最后余下的，除了愈加臃腫的衣柜，還有被各樣材質(zhì)衣物纏繞的絲絲縷縷的記憶。這雖與最初整理衣物的目的背道而馳，但反而察覺到，不會再有人與我們自身的相處能像當下這般真實、深刻、久遠而又強烈。后來漸漸發(fā)覺對衣物的強烈熱愛幾乎出于本能，那些質(zhì)感、那些色彩常讓我狂熱不已，于是就漸漸放下了不必要的執(zhí)念。我們終究不過是紅塵中的俗人一個，何必非要求個出離。

喜愛的衣物就去買，畢竟人的一生能處在這個階段的時間不會太長，趁身材還不臃腫，內(nèi)心還會因獲得一件心愛的衣物而雀躍不已，一切還尚有可期。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我堆成山丘一般的衣物之上，像是給這座“小山”鍍上了一層金邊。我將風衣熨燙平整掛進衣柜，同它一起等即將到來的春天。

劉新月，女，1997年生，陜西延長人。大學本科學歷。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微型小說月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