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今年四十歲了,這個年齡不算老,但肯定也不年輕了,很多人開始喊他老康。很多事情開始力不從心,腰不好,躺久了就很難起來,頸椎經常帶著后背一起疼,核磁照了,膏藥貼了,還是時好時壞。后來在老婆的強烈要求下,去了平時他覺得不太正經的推拿店,那個戴著墨鏡的盲人,給他推了三次,當時感覺是好多了,過幾天就又不行了。所以他一直懷疑這個盲人是假的,又苦于找不到證據。
老康心情不太好,但肯定不是因為下午談失敗的業務,具體是因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對公司的業務沒什么感覺,成與不成都那樣,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出來談事還有個好處,就是結束早了,不用趕回公司去熬到六點下班。所以他三點半就回了家,已經無聊且舒服地躺了兩個多小時。平時兩人的行程都會在手機上溝通,比如誰先到家,誰接孩子之類的。但老康這次特意沒說,他很享受一個人躺在家里沒人知道的感覺。
刷會兒小視頻,在手機上瞎翻一會兒,然后躺著發呆。整個家里,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喘氣聲。不會有人叫他做什么,不會有女兒來問問題,也不會有同事煩人的吵鬧聲。更重要的,不會有人說起業績,不會有人聊起升學,不會有人討論房價。他躺下的時候,還特意滾進床的里側,防止客廳的監控從門縫照進來,躲開被人盯著的感覺。
六點了,老婆快要回來了,老康不舍地離開了床,把襯衣脫下來,換上了居家的睡衣,來到衛生間。本想要洗把臉,卻觀察起鏡子里的自己來。胖了,真的胖了,腮幫上的肉已經鼓起來了,右側下眼皮上的脂肪粒,好像又大了一些,老婆早就讓他去醫院處理了,但他懶得去,甚至想用指甲刀給它剪了。鼻頭兩側粗大的毛孔,右臉上蚊子咬過后的痕跡,還有從鼻孔伸出來一根白色的鼻毛,他都不大在意。可這些所有的湊在一起,這張臉真與十年前沒法比了。尤其,他清楚地記得,昨天早上出門時剛剛刮過的胡子,又冒了出來,糊里糊涂,油膩膩的。
老康搖了搖頭,拿出刮胡刀刮了起來。先從右側刮起,幾刀下去,左右兩側的臉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一半剛剛三十出頭,另一半則已經四十多了。他再次按下電源,想刮另一側時,刮胡刀卻罷工了。他開始擺弄起來,按了幾下電源,刮胡刀響了兩聲,又停了下來。他打開前倉,把里面存儲的胡子茬倒進垃圾桶,再次按動電源,終于好了。
衛生間的窗戶是打開的,夕陽正好照了進來,就在老康再次把刮胡刀按到皮膚上時,剛剛收回的目光,正好瞥向照進來的一束陽光,幾粒灰塵反射著陽光露出了原形。灰塵之間,一縷綠色的毛發引起了老康的注意,他知道,那是剛剛倒掉的胡子茬還飄浮著。他彎腰湊過去,卻什么也沒有看到。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就繼續刮起了另一邊的胡子,但就在刮胡刀觸及之處,再次出現了一絲奇怪的綠光。
老康扔下了刮胡刀,把臉湊到了鏡子前,撥弄著剩下的幾根胡須,終于看清了幾絲綠色。于是他打開水龍頭,用手沾著水開始洗胡子。一定是吃什么東西時粘上了,他想。洗了幾遍后,他又把臉湊到鏡子前,這次在指縫之間,那抹綠色更明顯了。他看清楚了,幾根黑色胡須的縫隙里,幾根綠色的、柔軟的胡子就長在那里,甚是扎眼。老康不高興了,拿起香皂抹了上去,使勁揉搓了幾遍。但清洗過后,那幾根胡子仍然是綠色的。
老康有點慌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開始緊張地摸頭,用右手在整個腦袋上摸,從前額摸到后腦勺,再轉一圈回來。這個動作來源于小時候的經歷,從那時起,每次碰上感覺緊張的事,他都會這樣做。
小時候的老家,農村的廁所又矮又潮,角落總是布滿蜘蛛網。那次老康從里面鉆出來,頭沒有低到位,幾絲蛛網掛在了腦袋上,細細的蛛網眼看不見,手摸不著,卻一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用手來回擼了好幾遍,還是沒能弄干凈,只好沖到院里的水龍頭下,沖洗了一分鐘。從那以后,他總感覺有一些蛛網還掛在腦袋上,一緊張的時候,右手就往腦袋上摸,從前額摸到后腦勺,再轉一圈回來。他知道什么也摸不到,但越摸不到就越感覺有東西在,就越想摸。
門響了,老婆回來了。老康匆忙地洗了一把臉,把刮胡刀收了起來,暫時忘了胡子的事。兩人開始忙碌起來,一個收拾屋子,一個準備晚飯。這幾天的飯菜簡單一些,兩三個炒菜,一鍋米飯,營養均衡,能滿足女兒長身體的需求,足矣。因為老婆最近職稱考試臨近,晚飯后還要抓緊復習。老婆很努力,從農村考進大學,來到大城市,再進入現在的單位,一待就是十幾年。收入越來越好,壓力也越來越大,單位競爭激烈,自己也希望在四十五歲之前評上職稱。在老康看來,老婆是一個完美的人,漂亮,努力,工作上進,孝敬老人,照顧女兒。唯一兩人有些分歧的地方,就是對女兒的教育理念有時會不同。老婆希望女兒能像自己一樣努力,考上名牌大學。每次和女兒聊到這個時,老婆都會拿出手機,翻到考上名牌大學的閨蜜朋友圈,教育女兒現在每一分努力,都是在提升自己未來的眼界。這個想法曾經也種在老康的腦子里。
但最近發生的事讓老康有所動搖。按道理,他們的生活已經能讓人滿意。在大城市安了家,買了房,買了車,有不錯的工作,女兒也爭氣地考上了重點中學的重點班。但老康卻發現,他們過上了之前向往的生活,卻停不下忙碌腳步,這點在女兒身上體現得最明顯。女兒從五年級開始,一直到中學,每天的生活幾乎相同,早上六點半起床,吃早飯,上學,晚上七點半回來,吃晚飯,寫作業到十點半,有時十一點,然后趕緊上床睡覺。周末要補課,要加練卷子,還要體育鍛煉,好像沒有一刻是停下來的。
不然呢?老康總是想,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老康沒有提今天早退的事,一切按部就班。直到飯桌上一切安頓好,老婆端著最后一盤菜站在原地,直盯盯地看著他,卻并沒有把菜放到桌上,眼神透著一絲疑惑。
“怎么了?”老康下意識摸了摸臉,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半胡子沒刮。
“你早上就這樣出門的?”
老康尷尬地笑了起來,手不由自主又摸了摸剩下的胡子。老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箭步湊了過來,拿起桌上的手紙幫他擦著胡子。很明顯,她也看到了那抹綠色。
老康趕緊后退,說自己洗過了,洗不掉,應該是蹭上了什么顏料。他又來到衛生間,這次沒有再觀察。女兒馬上就要回來了,他拿出刮胡刀直接斬草除根,看著干凈的臉,很滿意。于是,這件事就被拋在了腦后。
晚飯時,女兒邊吃邊分享著學校趣聞,誰給她傳紙條了,誰被請家長了,老婆還八卦地打聽著學生間的關系。本來吃飯的時候,不應該說太多話,但晚飯成為唯一大家聚在一起的時間,在老康的堅持下,每天晚飯這十幾分鐘,大家都不用有所顧忌,隨便聊天,這便成了最快樂的時光。也只有在這時,老康才能在女兒的眼睛中看到閃光。她手舞足蹈,正興奮地向媽媽比畫著同桌今天給她表演的“吞尺子”,據說能把一整把尺子吞下去,再拔出來,就像電視上的吞劍一樣。邊說邊演示,順便還喝了一口湯,有幾粒飯噴了出來都不知道。最后還發誓,再也不會借同桌的尺子用了,太惡心了。
飯后,老康第一時間就把飯桌騰出來,讓它發揮第二個用途。寬大的客廳里,家具不多,沒有電視,沙發也很小,但有兩樣最顯眼的東西,一個是占據了整整一面墻的書架,另一個就是這個寬大的桌子。它足足有三米長,一米多寬,每天晚上女兒會坐在一側寫作業,老婆坐在旁邊學習,而老康就打開電腦,在女兒的對面辦公。整個房間再次恢復安靜,只有筆尖聲、翻書聲和電腦敲擊聲,連樓上馬桶沖水的聲音都能聽到。有時候,樓上不知道隔了幾層,會傳來一陣陣嗡嗡聲,老康猜是洗衣機,女兒則覺得是豆漿機,苦于沒法驗證,最后只能在老婆的命令下結束爭論。
但今天老康的狀態很不好。女兒已經寫了半小時,老康從一坐下來,就感覺渾身燥熱,頭上冒虛汗,后背一陣陣過火。電腦上的策劃案好像變得復雜難懂,于是他開始看書,但又沒法投入進去,書上的字像串行了一樣跳動。最后,他只好一次次地站起來,去倒杯茶,去上個廁所,去給手機充個電,又去找耳機。終于在第五次起身的時候,老婆看出了他不對勁兒,問他到底怎么了,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后來干脆,隨便找了顆感冒藥吃了。
終于熬到了十點半,女兒的作業完成了,老婆還在埋頭復習。其實,每天晚上這個時間,都是老康最糾結的時候。女兒的作業基本寫完了,但家里還有一堆額外買的資料,一摞摞排在飯桌邊的書架上,一伸手就能拿到。看著女兒困倦的雙眼,近四百度的眼鏡,繼續做吧,實在太累了。去休息吧,別人都在努力,經常聽說別人家的孩子,刷題到十二點,甚至凌晨。每天老康做出的決定都不一樣,有時就會硬下心來,讓孩子再做半個小時,有時就催著趕緊去刷牙睡覺。時間長了,一到這點兒,女兒就不停地看表,或真或假表現出一副很困的樣子,用渴望的眼神看著他。
今天比較好決定,因為老康早就坐不住了,痛痛快快地讓女兒休息。好幾年了,害怕女兒休息不好,影響學習,都是老婆和女兒睡在主臥,而他就睡在女兒的房間。像往常一樣,老康攬下了所有善后工作,檢查門鎖,關窗,收拾桌子,檢查女兒是否帶齊水和加餐,關所有燈。
直到主臥的門和燈都關上了,里面沒了動靜,老康才能長舒一口氣。可他剛剛躺下,就感覺后背有東西,坐起來檢查床單,什么也沒有。再次躺下,但這次,他明顯感覺到了身下就是有東西,趕緊又爬起來,打開手機的燈光,干凈整潔的床單上,幾縷綠色的毛發像幽靈般出現。老康的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手在腦袋上摸了幾圈,才突然想起去看自己的后背。扭過頭的一刻,想起自己的頸椎還沒好,忍著疼繼續往后扭著脖子,什么也看不到。老康只好用手去摸,用了最大的力氣,讓右手從腰一直往上摸,可是只感到脖子疼得厲害。等他放棄努力縮回右手時,卻在指尖看到了綠光。老康被嚇得騰地跳下了床,又害怕發出的聲音影響到另一個房間,便保持著剛剛跳下來的姿勢,五六秒后,確認沒有吵到她們,才躡手躡腳地來到客廳。從書架前輕輕路過,來到鏡子前面,憑借著月光,他看到了,后背已經被一層淺淺的綠色占領,那毛發只有約一毫米長,彎彎曲曲的,毫無規則。老康不知道那是什么,努力回憶是怎么回事,想用為數不多的知識來想明白,但腦子卻什么也想不到。
他沒有去過什么特別的地方,不會接觸什么怪東西。上次洗澡是兩天前,身體完全正常。上次推拿是一周前,更是沒什么關系。最近除了上班就是在家,身體之前也沒有任何異常。上次游泳還是暑假去三亞旅行,那時女兒的班主任說,這可能是最后一個輕松的暑假了,他們才全家請假,去三亞一周,還帶著女兒去潛水,實際上因為老婆有工作,只待了兩天就回來了。噢,對了,潛水的時候,他倒是在海底看到了一片綠色的東西,但那都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老康最終得出了結論——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他肯定是生病了,一想起要去醫院頭就疼,他很討厭去醫院,每年固定的體檢都是能拖就拖,因為到了這個年紀,每次都會查出什么高血脂、脂肪肝的,就是那種不要命,但要長期治療的病。這次可能是逃不過了。
老康決定再過幾天看看。但這個決定剛出來,他又有點害怕,畢竟這東西挺奇怪的,不會是什么要命的病吧?緊張感再次上頭,他感覺有點呼吸不過來,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望向那一整面墻的書架。
這個書架是特意定制的,每一層內容都隨著時間在變化。最下面幾層,是一些孩子小時候看過的書,四大名著,童話書之類的。中間最順手的地方,放著女兒的各種教材和卷子,中學必讀書目,還有老婆的復習資料。再往上一層,是上個學期的書。再往上,才是那些之前很喜歡,現在已經不怎么讀的書,小說,股票,雜志。最頂層,則放著好幾年已經沒有翻動過的,女兒曾經的鋼琴教程,舞蹈課程等,這些老婆曾經提議賣掉或者送人,但遭到了女兒的反對,才被放在那里吃灰。
老康的目光落在了最頂層的角落,那本明顯被翻動過的簡譜書上。但他忍住了,只是緊張地摸了摸頭,輕手輕腳地回屋了。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燥熱,緊張,不停地翻身,被子蓋了又掀,頸椎在枕頭上就是找不到合適的位置。他感覺自己醒了十幾次,到凌晨五點才真正睡踏實。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來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星球,不一樣的樹木,不一樣的天空,不一樣的河流,就在他急于弄明白這是哪兒時,一群龐大的綠色怪獸向他沖了過來,老康奮力逃跑,卻很快被追上,被淹沒。怪獸直接從他身上越了過去,繼續奔跑,它們張著大嘴,高舉著雙手,一圈一圈地跑著,不停地搖擺著,長長的毛發在風中晃動。老康看明白了,它們是在跳舞,用盡全身力氣跳舞。他漸漸被這氣氛感染,被怪獸的舞姿打動,不再害怕,且感受到無比的暢快。他想要加入其中,手卻舉不起來,嘴也張不開,努力想要掙扎,卻一下也動不了。他聽到了衛生間水龍頭的聲音,聽到了老婆和女兒在小聲說話,最后聽到了防盜門被輕輕地關上。
老康醒了,他知道,老婆去送女兒上學了。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夢里,汗早已濕透了床單。他直挺挺地躺了幾分鐘,才想明白自己在哪兒。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進衛生間,果然,鏡子里的人,胡子雖不明顯,但就在那隱約露頭的幾根之中,夾雜著綠色的影子。老康又轉過身看向后背,那里倒還可以,和昨晚看到的差不多。手機屏幕亮了,是工作群的消息,快到上班時間了,領導肯定又在安排著今天的事情。
老康拿起刮胡刀,仔仔細細地把胡須刮干凈,確保任何人都看不出來。因為他知道公司的規定,請假必須提前,現在來不及了,他得去上班,否則工資要被扣不少,去醫院的事還得往后靠。趁著還沒穿衣服,他上上下下觀察了自己的全身,胳膊,胸口,小腿,連腳底都看了,幸好,其他地方都很正常。感覺很好,完全可以去上班,也許自己只是更年期提前了呢,是的,一定是這樣。
不過,洗完臉之后,當他伸手拿毛巾時,還是猶豫了,那個毛巾老婆也會用,這樣會不會傳染給她呢?畢竟現在還不知道咋回事,所以手又縮了回來,甩了幾下水滴,抽了幾張紙巾擦臉。忘掉一切,穿衣出門。
老康卡著最后一分鐘,打卡進入公司。從電梯出來,正面就是寬闊的辦公大廳,據說足足有八百平方米,桌子挨著桌子,電腦靠著電腦,一百多人像一百多只工蜂,嗡嗡嗡嗡的,老康熟練地繞到自己的工位前,和附近幾個同事打著招呼。他一直對這個場地有抱怨,人一進入這里,就像馬上投入戰場一樣,邊上每個人都在認真工作,要不打電話,要不翻文件,要不敲鍵盤。人在這個環境中,會不由自主加入其中,變成和別人一樣,不停地工作,好像停下一秒都是不合群的。缺點就是,基本沒有時間來冷靜思考。聽說蝗蟲只有幾只的時候都很正常,一旦成群結隊便會變得暴躁,不停地吃東西。
老康是一個努力的人,學習能力也很強,他不像老婆那樣,兩人同樣生在農村,但老婆有家庭的支持,上了大學。只有中專學歷的他,自己開過飯店,經營過小生意,做過電商,如今通過努力,和一幫本科生、研究生坐在同一個公司,拿一樣的工資。但是,想再向上,可就難了,做到目前的層面是靠業績,靠不停地工作,繼續向上不可能不看學歷。老康也嘗試過,努力表現,攀關系送禮,但最終也都不了了之。
在回復了三個客戶的消息后,老康又感覺到了燥熱,他非常討厭身上的職業裝——白襯衣,太拘謹了,穿久了后背直冒汗,領口磨得脖子疼。于是,剛剛上班半個小時,他就脫下了襯衣,然后拿著電話繼續打。這個工作需要不停地回復消息,緊張感讓他一刻也停不下來,時間飛快,不知不覺已經十二點了。有同事開始陸續往出走,老康也伸了一個懶腰,看著路過女同事異樣的眼神,才想起自己沒穿襯衣。他趕緊拎著襯衣跑向衛生間,在一個沒人的角落仔細檢查,從臉到胳膊,到手腕,幸好,一切正常,連自己都看不出來。
中午休息只有一個小時,扣去吃飯時間,還剩半個小時。老康習慣性地來到餐廳的角落,和幾個同事聊天,聊天的內容什么都有,唯獨與工作無關。每個人都很珍惜這半小時,誰聊工作誰是傻子。這是在公司唯一讓老康覺得舒服的時間。這個角落正好臨街,能看到路上來往的轎車,匆匆的外賣員。端上一杯茶,忘掉一切雜事,只是簡單地坐著,就能體會短暫的平靜。
鄰桌的小胖開始散煙,一人一根,輪到老康時自動略過。老康早戒煙了,大家都知道,從結婚就開始了。本來他也很喜歡抽的,喜歡騰云駕霧的感覺,尤其是飯后,輕輕地吸上一口,把煙霧吐出一半,另一半吸進氣管,在肺里停留幾秒,再從鼻孔吐出來,感覺整個人都經受了洗禮。但結婚后老婆不喜歡煙味,老康就開始躲著抽,衛生間,廚房,陽臺,樓道,每次都會被抓到。后來到了備孕期間,為了孩子健康就堅決戒了。一直到女兒出生,老康覺得自己完成了任務,偶爾又會抽上幾根。可這閨女肯定是隨她媽了,一樣討厭煙味,只要聞到必然咳嗽,犯鼻炎,然后上醫院。老康就又戒了煙,一直戒到現在。后來孩子大了,老康也習慣了,覺得不抽也挺好的。
但今天,看著同事們一個個冒著火星,尤其胖子那夾著香煙還翹著的小拇指,老康很不淡定。聞著二手煙的味道,瞅著煙霧從眼前飄過,燥熱感再次襲來,他不由得扶了扶領帶,右手把頭發擼了好幾遍。他還是沒忍住,環顧四周,確定沒有女同事在附近,又一次脫下了襯衣,只留一件背心。
后來,在歡樂時光還剩下十分鐘的時候,老康覺得再這樣下去,下午根本沒勇氣去辦公。他來到天臺,想讓腦子過過風。公司的樓足足有二十四層,天臺本來是開放的,據說前幾年,四樓某個公司,有個人連續十天晚上加班,卻接到了解聘通知,當天晚上在天臺威脅老板要跳下去,把警察都招來了。大家都知道他不會跳的,事實上也沒跳,事件的唯一影響,就是天臺被上了鎖。不過這難不倒大家,大伙你一腿我一腳,破壞了天臺的門禁,因為想上這里吹風的人不在少數。老康扶在欄桿上望著遠處,天空霧蒙蒙的,白云臟兮兮的,電視塔的塔尖直插進去,像是要下雨了。
“頸椎病又犯了?”
是小胖的聲音,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上來了。老康回頭時,小胖已經離他只有五步遠,便趕緊回答:“你咋知道?”
“你這脖子上貼的什么膏藥?還綠的……”小胖笑著,就要去摸他的脖子,“管用不?給我也來一貼。”
老康趕緊躲開,因為他知道脖子上什么也沒貼。但忽然明白了過來,伸手一摸,熟悉的觸感,燥熱的身體瞬間冒出冷汗,等他把手縮回來,幾根綠色的毛發清晰可見。老康再也沒有理會小胖,不顧一切地跑向電梯。下樓,回家,一步也沒停。
老康直沖進衛生間,這個時間家里沒有人,他完全沒有顧忌,連氣都沒喘勻,就直接脫光了衣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胡須已經長了出來,一根一根地清晰可見,幸好黑的比綠的多幾根。把臉轉向一側,脖子后面已經密密麻麻一片,像一只只綠色的小螞蟻。老康的手輕輕摸向脖子,那觸感就像是在摸雜草。繼續向下看去,胸口處也好像冒出了幾根,急忙用手拍打上去,大多數竟然就掉了下去,看來這東西長得并不結實。老康開始瘋了似的拍打,從前胸,拍到脖子,拍到腿,拍到臉,讓那些綠色的短毛脫落,在空中飛舞,直到把脖子拍得紅腫,才停下了手。
陽光照了進來,老康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用臉去接著陽光。綠毛不斷在灰塵中飛舞,掉落,等喘勻了氣,他用手接了幾根,舉到眼前,借著陽光開始仔細觀察。這些毛的外表并不光滑,比頭發略細,不像胡須,不像體毛,倒像是一根根的線頭,有長有短,彎彎曲曲,從來沒有見過。老康打開了浴霸,想借著強光看個究竟,但仍看不清。
老康想起了女兒玩的放大鏡,就光著身子從衛生間跑了出來,完全忘了監控在。他在書架上翻騰了半天,終于在最底下的一層找到了,又瘋了似的跑了回去。這次,他選擇跪在地上,把綠毛放在陽光照到的地方,撅著屁股,把眼睛湊到了跟前。但在他眼中,那就是一根根的線頭,除了綠色,看不清楚任何細節。
咣,衛生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聲尖叫聲隨后傳來。老康猛地回頭,是老婆忘了拿資料回來取,正好看到這尷尬的場景。
“你……你咋回來了?”
“那是什么?”
“沒……沒什么!”
“我說你后背上,那是什么!”
老婆的聲音帶著哭腔,說完又尖叫了一聲,老康則完全顧不得自己現在的形象和處境,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后背上的那片綠毛被他忽略了,而且現在已經更顯眼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做,腦子一片空白,只能緩緩起身,重重地關上了門,上鎖。
那一天下午,老康在衛生間洗了個澡,把身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搓了一遍,沐浴液打了三次,還翻出來一塊陳年的肥皂,抹了兩遍。后來,他又把衛生間擦得干干凈凈,地上,墻上,水池子上,馬桶上,擦得沒有一絲綠毛。這期間老婆一直在門外,但他都沒有理。不管老婆怎么問,他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沒事。
后來,老康把自己關在了臥室里。老婆很擔心他,但不管怎么敲門,他都不開。直到夜幕降臨,女兒的敲門聲響起,老婆才放棄。
這期間,老康一直能聽到外面的動靜,其實他一直就躺在床上聽著,什么也沒做。他聽到,女兒一進門就歡呼,說皇后樂隊今天來學校了,表演了三首歌,特別好聽,特別帥,學生們都瘋狂了,讓媽媽一定要幫著搶演唱會的票。老康知道這個樂隊,不是英國那個,而是幾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整天穿著學生裝,唱一些古詩詞改編的歌曲,旋律很洗腦,跳一些廣播體操樣的舞,聽說在中學生群體現在很火,但老康欣賞不來,總覺得奇奇怪怪的。
老婆沒有告訴女兒老康的事,而是安頓她寫作業,因為沒做飯,只能叫外賣。然后門外的世界又恢復了寧靜,老康側著耳朵也聽不到什么。他沒有開燈,借著外面微弱的月光,他能看到女兒裝飾的房間,衣柜上懸掛著正月的燈籠,寫字臺上擺放著同學送的布娃娃,幾包辣條藏在娃娃后面,他幾天前就發現了,只是不想揭穿。
女兒每次寫完一項作業,都會問媽媽,爸爸怎么了。媽媽就會回答,爸爸生病了,睡一宿就好了。女兒又問,要不要給爸爸送杯水,媽媽說不用。然后外面就又恢復了寧靜。
老康翻了個身,突然內心也跟著平靜了很多。多聽話的女兒,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女兒長這么大,好像都沒讓自己太操過心,一直很努力。唯一覺得對不起女兒的,就是當時為了考上更好的中學,有更多的學習時間,讓女兒停了舞蹈課。女兒一直很喜歡跳舞,但現在中學繁重的學習任務,已經不可能再有多余時間了。記得有一天晚上,女兒完成了一宿的作業,突然來了興致,想壓壓腿,卻哭著喊自己腿壓不下去了。老康那時眼睛里也含著眼淚,卻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兒。
外面又傳來了老婆的聲音,她在給女兒講英語題,能聽到,是有關旅游的。老康想起,多年前給老婆畫的餅:現在辛苦一下,等孩子上了大學,自己攢夠了養老的錢,就辭職,買輛房車去全國旅游,每個城市都停上一周,吃遍當地的美食,游遍山河。半睡半醒間,他好像看到了一幅幅美麗的畫。
門被鑰匙打開了,老康睜開眼睛,原來已經十一點半了,女兒睡了,老婆把飯放在桌上,有他愛吃的豬蹄。然后,老婆嚴肅地告訴他,已經請好假了,明天必須去醫院。
后半夜,老康基本就沒有睡,不知道為什么,他異常平靜。半天沒有工作,也不用照顧家里瑣事,難得的清靜讓他從來沒有過地清醒。他就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明亮的月亮,烏云早已經散去,難道雨從來就沒有下過嗎?
第二天早上,老康等著老婆送女兒走后才走出房門,用很坦然的心態看著鏡子。果然,胡須已經長了出來,綠的甚至要比黑的多一些,他并不著急,洗了一把臉,開始觀察自己的身上、胸前、后背、腿上,都已經開始冒頭,仿佛昨天根本沒有清洗過一樣。他按老婆說的,沒有清洗,因為要去醫院,得讓醫生看到是什么東西。手機亮了一下,是小胖發來的消息,說:“今天不來上班嗎?有個著急的客戶替你接了。”老康沒有理會,平時這種搶客戶的行為,是他深惡痛絕的。
老婆打來了電話,已經送完女兒回來了,在樓下等他。老康穿好衣服,感覺綠色的胡子還是有點扎眼,就找了個口罩戴上。等到了醫院門口,老康就后悔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此時比之前更痛恨醫院。每次來這里都是一樣,像打仗一樣緊張,他最害怕的就是這種感覺。從踏進醫院大門開始,腳步都會比平時變快,因為你慢一步,可能就要多等上半小時。等拿了號,坐到對應的診室門口,又得盯著屏幕看叫到了誰,每新過來一個人,都用質疑的眼神看,看會不會插隊。最讓人可氣的是,前面的人看得都那么慢,讓人等得著急,輪到自己時,三兩句話,三兩分鐘就解決了,拿著一堆化驗單出來。出來后還是不能慢,因為還是要繼續排隊的,快步去排隊繳費,快步去排隊化驗,拿著結果再快步去找醫生,生怕醫生下班了。老康不喜歡這種緊張感,好像一直催著你不能停。
每次不都是這樣嗎?每次的結果都是,毛病一堆,各種慢性病,開一堆藥回去,吃著吃著就忘了,扔到抽屜里。他很怕今天又是這個結果。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從昨天晚上開始,感覺自己很舒服,自己沒有病,這些綠色的小東西也沒什么煩人的,相反自己的心情很舒爽,很放松,他已經接受了這東西,就像他接受了頸椎偶爾疼,接受了新冠好后嗓子總是不舒服,就這樣不也行嗎?他不想進去。
于是,他做出了人生第一次反叛的決定,之前從來沒有過。在老婆去停車時,他轉身走進了醫院邊上的公園,發消息告訴老婆,公司有急事,打車走了。他知道,老婆可能會生氣,但他真的不想進去。
老康坐在公園湖邊的長椅上,開始慶幸自己剛才的決定。湖水清澈,幾條錦鯉在里面游來游去,湖面上幾只鴨子悠閑地晃著,時不時仰頭叫上一聲。他還記得女兒小時候,帶著她來公園玩的畫面,女兒總是會把面包掰開,一半兒扔進水里喂魚,另一半兒塞進自己嘴里。湖邊的柳條垂了下來,隨風擺動,幾只知了的叫聲傳來,好像時間都停止了。
有多久沒有這樣坐著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幾個孩童的叫聲傳來,老康回頭,原來是一個孩子拿著風車在跑,后面兩個在追。老康笑了,他就這樣,迎接著湖面吹來的微風,摘下了口罩,整整坐了一下午。
老康買了菜,回到家就開始準備晚餐,這次可不是三兩個炒菜,而是有了女兒喜歡的可樂雞翅,紅燒肉,還有老婆愛吃的糖醋魚。老婆回來的時候還有些生氣,看到愛吃的飯菜,也沒發作,只是讓他趕緊把胡子刮干凈,衣服穿嚴實,以免嚇到女兒,然后堅持讓他明天一定要去醫院。飯后的老康沒強制自己工作,也沒監督女兒寫作業,回到小小的房間,安靜地躺了下來。女兒幾次進來問他病好點沒,他都說自己很好,沒病。
半夜十二點的時候,老康感覺自己不是很困,還輕手輕腳地出來喝了杯牛奶,才又去睡。快天亮的時候,平時總是被鬧鐘吵醒的他,早早就醒了,感覺也不再像往天那樣昏昏沉沉的,腦子異常的清醒。他起床,輕手輕腳地上了廁所,悠閑地翻著手機。雖然表面上接受了自己的癥狀,好奇心還是讓他上網去搜索,但搜很久也沒查到什么。無意之間,可能是大數據推送的原因,他在小視頻上看到了一個叫倩倩的女人,竟然和自己的癥狀一模一樣,腿上,腳上,腋窩下,都有綠色的毛發。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向粉絲展示著自己秀麗長發上的那抹綠色,自信的眼神馬上吸引了他。老康突然有點興奮,不由得點了關注,發了一條私信過去,描述了自己的情況。沒想到對方很快回復,兩人竟然在同一個城市。于是,迫不及待地交流過后,兩人很快約定了下午的見面地點。
老康特意穿上了很久沒穿的休閑裝、運動鞋,出門前還特意戴上了雙層口罩,騙老婆說自己去醫院。見面地點約在了一個商業區,三樓的咖啡廳。因為是上班時間,這里沒什么人,只有兩個服務員在聊天。灰暗的燈光,黑色的桌椅,服務臺上掛著大屏幕,正在播放著皇后樂隊的歌曲,音量放得很小。老康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她和網上的視頻沒什么不同,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沒化什么妝,正用一種自信的微笑看著他,馬尾辮里夾雜的綠色異常顯眼。老康把口罩拉了一下,想摘下來,猶豫了一下,又戴了回去。
“呃,我們已經聊過了,還是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康。”老康還是有些尷尬,一坐下來不知道該說什么,眼神一直回避著對方的頭發。
女人倒是不怎么拘束,看出了他的尷尬,特意晃腦袋甩了甩馬尾,像是在顯擺自己剛做的新發型,直截了當問:“我叫倩倩,你發現多久了?”
“就幾天吧。”
“都哪里有?”這女人連口氣兒都不給他喘。
“胡子、脖子、后背、腿,都有。”
女人點頭,像是早就知道一樣,繼續用她特有的微笑眼神,從腳到頭瞄了一遍他,試探著問:“能看一下嗎?”
老康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這么快。環顧四周,服務員并沒看向這里,就摘下了口罩。女人把臉湊得很近,讓老康很不習慣。燈光突然變亮了一些,原來這里的燈光會隨著音樂變化。
“可以摸一下嗎?看上去和我的是一樣的。”
老康點了點頭,但還是很緊張。
“放心,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沒有傳染性。”女人說罷,手摸了過來,老康不自主地舉起雙手,往后退了一點,并沒完全躲開。手機屏幕亮了,是老婆發來的消息,只有兩個字:在嗎?
老康又緊張了,要是老婆看到這一幕會怎么想,雖說自己明白此次見面的目的,只是為了見有同樣遭遇的人。他又開始摸頭,從前額摸到后腦勺,轉了一圈又回來。但這引起了女人的注意,老康看到女人的表情,停下了手,女人便摸向了他的頭,掀起頭發仔細看了看,很隨意地說:“頭發里也有。”
老康聽到,猛地往后一退,推開了女人,趕緊打開手機相機,仔細觀察自己的頭發。果然,頭發有點長,綠色的毛發剛剛生長出來,很短,隱藏在頭皮上,平時看不到。一想起自己的頭發也會像女人那樣,綠色夾雜在黑色之中,最終長到一樣的長度,他又有些冒汗。但另一個明顯的問題擺在面上,女人長出綠色的毛發已經很長時間了。于是老康問:“你多久了?看過醫生嗎?”
“看過了,”女人沒在意自己被推開,往后靠在了沙發背上,用手在咖啡杯沿上摩擦著,“醫生也說不出什么原因,給了我一些藥膏,我抹過,但沒什么效果,早就不用了。”
老康也學著她的樣子,摩擦著杯沿,琢磨著該怎么繼續。手機又亮了,老婆發來消息:職稱考試又考砸了。老康心里一沉,本來想拿起手機,安慰一下,但感覺不太禮貌,就強忍著沖動,把思緒拉回到咖啡廳。
女人坐直了身體,干脆地說:“我知道你想問,我這么長時間是怎么挺過來的,如何成為現在這樣。”
老康使勁點頭,他確實想知道女人是如何直面這些的,這是他今天最大的目的。
“女人的好處,是不會長胡子,所以我的臉上沒有。”女人摸著自己的下巴說,她皮膚保養得很好,雖是同齡人,但比起老康的臉要精致得多,“我媽走了。她本來就病了,很多年了,很重,一直拖著。剛開始我發現身上有綠色時,很慌,很亂,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不巧的是,就在那不久,一次洗澡時正巧被我媽看到,從那以后她的病情就加重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走了。”
老康用安慰的眼神看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聽她繼續講。
“老康,沒叫錯吧?你說,一個人要想死去后仍然被人愛著,活著的時候他得舍棄多少?”
這話突然像針一樣,刺進了老康的心臟。事實上,他也真的考慮過這個問題。女人后來向他講了,她是一個記者,每天全國各地跑,很少有時間陪母親。母親走后,她很傷心,總是在深夜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哭,但又必須撐著,撐著工作,撐著生活。綠色的毛發并沒有太大的不便,相反頭發還很好看,只需要定時刮掉皮膚外露的部分就可以。但她的心態不好,怕自己撐不住,開始和朋友去玩滑翔傘,只有在天空中翱翔的時候,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再后來,女人干脆辭了職,加入了一個滑翔傘俱樂部,開始每天在天上飛。俱樂部很熱鬧,飛在天上的感覺很爽,很上癮。她很快就不再那么傷感,不總是想起母親了。女人說,有時候她也懷疑,為什么思念媽媽的時間越來越少,自己是不是一個虛情假意的人,根本不愛媽媽。但后來,她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人總是會盡快忘記煩惱,重新開始。
后面說的細節,老康沒仔細聽,因為他也開始回憶著,自己上次親人離去時的感覺。對呀,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想起姥爺了,他的整個童年記憶,姥爺對他的印象可是最深的。小時候,每年暑假去姥爺家,姥爺都會拿出自己腌的雞蛋,這種咸雞蛋到現在都是他的最愛。姥爺曾經是中學校長,教過他算盤,還教過他查一種特殊的字典,好像是用四角號碼查的,已經快失傳了,很神奇。母親告訴他,姥爺之前是個文化人,但在那十年特殊的年代受到了批斗,從校長變成了掃馬路的,刨冰的,很長一段時間一言不發。當然這些老康當時都不懂,他只知道自己眼中的姥爺是樂觀的,喜歡喝上一點小酒,唱唱老歌,寫寫書法。那時候的老康,覺得姥爺是天下最好的姥爺。可是呢?姥爺走了有十多年了,而自己也好像只在開頭那幾個月很傷心,后來就慢慢淡忘了。甚至現在,腦中上次出現姥爺,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老康還記得,媽媽講她小的時候,姥爺有時候會騎著三八大杠,帶著七八歲的媽媽去縣城,到一個小飯店,要上二兩酒,一個過油肉。媽媽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嘴里含著肥肉,趴在飯店的窗戶往外看。老康能想象到那時的畫面,但他很難真的去理解那時候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就像那時候的人,不可能想象現在的生活。
“你應該放松下來!”女人的話打斷了老康的回憶,她已經開始收拾包,咖啡杯已經空了。
“要走了嗎?”
“嗯,俱樂部晚上有聚會。”女人站起了身,盯著眼前眉心緊鎖的老康,嘆了口氣,又一次戲謔似的摸了他的頭發,“你應該放松下來。其實這個病,你想要治好,隨時都可以。但你要確定,問問你自己,真的想治好嗎?”
老康驚訝地站了起來,大聲問:“怎么治?”
“去工作啊!”女人笑了,笑得很輕松,拍著老康的肩膀讓他坐下,“你難道沒發現嗎?只要你在緊張地工作,這些綠色的東西就不會長出來,它們都是在你每次休息的時候,休閑的時候,才會一點點冒出來。所以,你要好好問問你自己。”
女人說完,拎著包就走了。燈光再次暗了下來,皇后樂隊在屏幕上跳起了廣播體操,整齊劃一的動作,努力讓人們相信她們還很年輕,很有活力。
手機又亮了,老婆直接打來了電話,但老康不想接。陽光照了進來,他翹起了右腿靠在沙發上,歪著腦袋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瞳孔都失去了光澤。
那之后,老康請了三天假,公司本來不批,但他執意挪用了年假。同事小胖倒是很高興,包攬下了他缺崗可能出現的問題,還讓老康好好休息。回到家,他又一次準備了豐盛的飯菜,把胡子刮干凈,用長袖的睡衣把身上都遮了起來,迎接老婆和女兒。到了晚上,老康又把自己關在屋里,一直回想著女人說的話,一字一句地。屋外女兒還在認真寫作業,老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復習。
第二天早上,等老婆送女兒出門,老康才出來。他又穿上了運動裝,經過三秒的思考,放棄了戴口罩的想法,驅車來到了電視塔——這個城市里最高的建筑。他買票進去,一直爬到了塔頂,讓自己好像置身云端。來這個城市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爬上來過。天氣非常好,晴空萬里,整個城市都映入眼中。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早高峰還沒有結束,車輛一輛挨著一輛,井然有序。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城市就像一張巨大的拼圖,道路、橋梁、車流、大樓,包括每一個人,不過是拼圖中小小的一部分。遠處的山被霧氣環繞著,宛若仙境,與城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想,那里一定也住著人家吧。
晚上,等女兒和老婆都睡下,老康睡不著,獨自一人坐到了陽臺的躺椅上。老婆早就看出了不對勁兒,所以聽著外面的動靜,跟著來到了陽臺。窗外,對面的大樓只有零星的燈光亮著,今晚沒有月亮。
老婆坐到了老康身邊,一只手摟著他的腰,腦袋靠在了他肩膀上。有那么幾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不知道從何開始。陽臺只有躺椅晃動的吱吱聲。
“感覺怎么樣了?好點了嗎?”老婆閉著眼睛小聲問。
老康清了清嗓子,他想好了,把老婆從肩膀上扶了起來,認真地盯她的雙眼說:“我沒事,隨時都能好起來,放心,但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是嗎?”老婆驚訝地站了起來,一臉興奮,隨后又發現音量有點大,怕吵到女兒,壓低了聲音說:“真的能好起來?”
老康其實早就想好了,從那天倩倩說過以后,他仔細回憶了自己的情景,果然緊張的上班時間,綠色的毛發根本沒有冒頭,而只有他在公司休息的時候,逛公園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時候,或者任何休閑的時候,馬上就會長出來。所以,他完全可以控制這玩意兒。但重點不在這里。
老康低頭想了好久,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決定下來,鄭重其事地告訴老婆:“我想辭職。”
“你說什么?你不是說能好起來嗎?”
“是啊,我找到了和我有同樣情況的人,我們都證實了,我們只要認真工作,緊張和忙碌起來,這綠色的東西就不會生長,而我們一旦松懈,它就會冒出來。”
“那為什么辭職?繼續上班不是更好?病也能好。你知道現在失業率有多高?咱們都四十歲了,找一份工作有多難!我們有房貸要還,有女兒要上學,有老人要照顧,為什么要在這時候辭職?”
“我就是想,改變一下現在的生活。”老康又低下頭,緩了幾秒,才說,“我已經找到了原因,只要我在認真工作,我根本不用看醫生。我只要恢復原來那個努力奮進的我,馬上就會好,讓這玩意兒永久消失。可那已經不是我了,不是我了!明白嗎?我想要改變。”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你這些年來改變得還少嗎?走的彎路還少嗎?你開飯店的時候,做微商的時候,你失業的時候,咱們有多難你知道嗎?好容易這幾年才穩定下來,為什么?”
手機屏幕亮了,數學老師顯然還沒睡,在學習群里,分享了某同學一道壓軸題的有趣解法。
老康瞅了一眼,關上屏幕,站了起來,雙手扶著老婆的肩膀,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說:“你還沒明白,不是它要長在我身上,是我想讓它長在我身上的,明白嗎?不是這些綠色的玩意兒,讓我變成了這樣,是我變成了這樣,它們才會長出來!你知道我有多享受現在的感覺嗎?去醫院那天,我就想明白了,我不害怕它們,我很享受它們。我們現在過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四十歲了,我做這份工作也五年多了,每天進入辦公室就停不下來,晚上還要不停地做策劃,我們有好好過一個周末嗎?春節呢?假期呢?哪個不是匆匆忙忙地趕場子?回想一下,過去幾年,你記憶里都有什么?我們總是說等孩子上了大學,我們老了,就去拉薩,去布達拉宮,去青島,去哈爾濱,去埃及看金字塔,去冰島看極光,為什么只是說呢?”
老康說得有些激動,聲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來,他主動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老婆顯然有點被觸動,但她還很難接受這個說法。
“想去旅游的話,我們可以請個年假,一起去。你可能是太累了。”老婆過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問。
“不,不!”老康的音量已經無所顧忌了,“我說的不是去走馬觀花,不是去旅游,是我們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嗎?”
老婆聽明白了,眼中開始閃出了淚花。老康的緊張感再次襲來,又開始在頭上摸著那不存在的蛛網,幾根綠色的頭發掉了下來,飄在空中,兩人都看到了。老康仔細端詳著眼前的老婆,仍然很漂亮,但臉已經不再那么青春,幾絲細紋爬上了眼角,睡衣是四年前過生日時他給買的,袖子多次洗后已經縮得很短,脖子上戴著十幾元買的項鏈,她說戴這個比較安全,結婚時買的項鏈和戒指都躺在抽屜里。他不知道這些年是否給過她幸福,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
手機屏幕又亮了,數學老師發來了另一位同學的另一種解法。
“那女兒呢?”老婆終于回過神來,擦了擦眼淚,小聲說著,“馬上期中考試了,你這狀態……”
“期中完了,還有期末,還有升學考試,就像你一樣,考完三級,還有四級。我不是說事情不要做,而是……而是……”老康也一時詞窮了,他不知道怎么表達現在的想法,最后終于擠出一句,“你覺得女兒的未來是什么樣的?”
“什么意思?”老婆問。
“中學,大學,研究生,工作,升職,工作。她會和我們一樣,不是嗎?她為什么最近老提要買輛自行車嗎?要自己上下學嗎?不想讓你接送嗎?僅僅像你說的,想要在路上買路邊的零食嗎?想和同學在放學路上玩嗎?她想要的是那十幾分鐘,她想要的是哪怕很短的時間,沒有老師沒有家長,你懂她嗎?”
“你以為只有你們是這樣嗎?”老婆竟然也跟著咆哮起來,音量甚至壓過了老康,“我不是嗎?不是這么多年努力地學習,我能像現在這樣嗎?我不會打麻將,不會打游戲,我努力學習,好好工作,只想做個好媽媽、好女兒、好妻子,你看看外面,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老康耐心地聽完,認真地點著頭。是啊,大家都是這樣,但那就一定是對的嗎?他過去幫老婆擦掉了眼淚,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老婆顯然還很激動,使勁地搖著頭,掙脫了出來,蹲在一邊哭。他們很少吵架,很少為了什么事流眼淚。所以,老康也開始懷疑,這樣做到底值得不。
客廳傳來了女兒的哭聲,原來兩人早就把女兒吵醒了,還渾然不知。老婆趕緊過去,把女兒送回了臥室。幾分鐘后,她又回到了陽臺,站在老康身后,沒有說話。
數學老師發來了那道題的第三種解法,老康直接把手機關機。他感覺到了,老婆的心里動搖過,也許只有幾秒。樓上又傳來了嗡嗡聲,不知道是在洗衣服,還是在打豆漿,聲音很輕微,很有節奏,響了幾分鐘就停了下來。老康很希望它不要停,這樣他就可以不說話,繼續思考。
“你說,一個人要想死去后仍然被人愛著,活著的時候他得舍棄多少?”
終于,老康張嘴了,但老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告訴他,明天帶女兒回娘家住,就回了臥室。老康不知所措,他雙手使勁揉搓著頭發,然后打開窗戶,讓風吹了進來,手臂上的綠毛隨風擺動著。窗外的馬路上一輛清掃車經過,伴隨著嗩吶的音樂聲,這曲子他很熟悉,在姥爺的葬禮上聽到過。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整個屋子冷冷清清,只剩下老康一個人。他像往常一樣,起床,洗澡,觀察著身上的變化。胡子已經有半公分長,手臂上,腿上,都稀稀疏疏地長了出來,彎彎曲曲的,老康并沒有理會它們。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幾次拿起手機,想給老婆發消息,但都沒發出去。
有時候,他會在陽臺坐上一會兒,有時候他又找本書來看。他給自己沏了一杯茶,放到下午都沒有喝上一口。他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又不知道該去干什么,就像一個逃課在宿舍睡覺的學生,心底的負罪感和刺激感,讓他無所適從。
晚上的時候,女兒發來消息。
“爸爸,你還好嗎?媽媽說,你需要冷靜一下。”
“爸爸,你好點了嗎?”
“爸爸,你照顧好自己。”
老康有點想哭,他讓女兒放心,然后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是半夜兩點,他感覺精神倍增,神清氣爽,于是他穿上運動服,來到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跑了十公里,卻一點也不感覺累。于是,他繼續跑,一直跑出了城,來到山腳下。秦嶺山就在眼前,濕氣讓路面變得濕滑,露珠掛在樹梢,除了風聲,只有鳥叫聲。他沒猶豫,又順著山路繼續向上,他看到,柿子掛在枝頭,毛栗已經開口,幾只松鼠一晃身就消失在草叢中。他還看到了十幾種漂亮的鳥,都是之前沒有見過的。
太陽出來了,在幾名登山者異樣的注視下,老康只能調頭往回跑。也就是在這時,在秦嶺的半山腰上,他第一次知道,城市和山是有兩條分界線的,一條在山腳下,大樓和山間形成了明顯的分界線。另一條則在空中,城市上空渾濁的空氣,也有一條明顯的邊界,像是要把大樓都罩起來,與山上明凈的天空形成了第二條分界線。老康貪婪地大口呼吸著,用最清新的空氣洗滌著全身。
等回到家里,他一口氣喝了兩瓶水,又開始沒事找事地收拾屋子,擦桌子、椅子、地板,把幾年都沒打掃的角落都掃了。漸漸地,他忘記了時間,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不知道現在是周幾,忘了是白天還是黑夜。
然后,他躺在干凈的地板上,沉沉地睡了過去。他一個夢都沒有做,睡得天昏地暗,像是整整睡了一個世紀。直到不知過了多久,手機輕微的震動聲把他吵醒。第一條消息,來自視頻網站的留言,倩倩問他最近怎么樣,約他去看演唱會,他沒理會。第二條是女兒發來的,說媽媽走之前給他留了飯,就在冰箱里。是啊,好像很久沒有吃飯了,也從來沒有覺得餓。
于是,老康從地板上爬了起來,他感覺整個身體都很輕盈,地軟軟的,此時去跳高一定很合適。他打開冰箱,卻發現飯菜已經發霉,細細的綠色菌絲正茁壯地成長。老康揉揉眼睛,回憶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他又來到鏡子前,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胡子已經完全變成了綠色,沒有一根黑的,長度已經遮住了嘴巴,而且他記得,自己是沒有絡腮胡的,綠色的胡須卻已經順著嘴角延伸到太陽穴。頭發更明顯,大片大片的綠色,與黑色層層疊疊相互穿插,理發店肯定做不出這個效果。老康緩緩脫下了所有衣服,整個手臂、胸前、肚子、雙腿、后背,都被一層綠色的毛發覆蓋。他本不是一個體毛旺盛的人,但此時,已經看不到一寸皮膚。老康推開窗戶,讓微風吹了進來,身上的每一根毛發都在晃動,輕輕撫摸著他,刺激著每一根神經末梢。他閉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他體會到了倩倩說的翱翔的感覺。
電話響了,老康睜開眼,是女兒打來的,帶著哭腔。
“爸爸,媽媽很害怕,媽媽說,公司也有一個胡須很奇怪的人,爸爸,你快來吧,我也好害怕……”
“別怕,我這就來。”
掛了電話,老康才被拉回現實,想起自己還是個人,還是個父親,還是個丈夫,還是個兒子。一切還得繼續,不是嗎?他得去上班,得去接老婆回來。于是,他來到衛生間,拿起刮胡刀,開刮前,再次欣賞了自己的全身。明明剛才已經決定了,此時卻不忍下手,就又把刮胡刀收了起來。如此反復,他折騰了三次,磨嘰了五分鐘,汗都流了下來,依舊毫無進展。最后,實在沒辦法,他瞅了一眼書架頂,鬼使神差地來到地下室,找到多年前裝修用過的梯子,一把抹掉了上面纏繞的蜘蛛網,扛起梯子上樓。這時他才想起,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摸頭了,雖然頭上長滿了綠色的毛發,蜘蛛網卻神奇地消失了。他把梯子扛進屋,放在書架前,用虛弱的腳一步步爬了上去。一路上,他看到了《中學學霸筆記》,看到了《職稱考試教程》,看到了《股票操作大全》,看到了《沙丘》,看到了《海伯利安》,然后繞過《鋼琴理論課》,抽出了最角落的那本簡譜書,從后面拿出了藏著的半盒香煙。就在他著急地在煙盒下面翻找打火機時,由于梯子年久失修,加上他激動地顫抖,梯子一角直接滑了下去,老康的手緊緊地握著煙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腦袋著地。
十秒鐘過后,老康才睜開眼睛,絲毫沒有意識到,腦殼后面滲出的一大攤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又過了十秒,他緩緩抬起手,忍著疼,艱難地從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支煙點上,使勁吸了一口。也不知道是摔得太重,還是餓了幾天的緣故,一瞬間,尼古丁和焦油伴隨著大量煙霧涌進肺部,然后直沖大腦,一陣強烈的眩暈過后,他的眼前漸漸變黑,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老康睜開眼睛,恍惚中感覺坐在一輛出租車上,司機渾身的汗味充滿整個車廂。太熱了,他摘下了帽子,還是感覺喘不過氣來,又摘下一層層的口罩,他明顯感覺到,綠色的毛發在散碎地掉落。為了回避司機異樣的目光,他把視線轉向窗外。外面正好是女兒上的學校,操場上一排排的學生正在上體育課,遠遠看去,整齊劃一,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們正在練習實心球,幾十個重約兩公斤的橙色球體被高高舉起,同時扔了出來,老康感覺就像一發發炮彈,射向了自己,砸得生疼。于是,他又閉上了眼睛。
到站了,這是一座從來沒有見過的大樓。遠遠看去,大樓有十多米寬,二十多層高,整面外墻被噴上了一整幅畫,畫得很抽象,有淡藍的海水,有氣泡,有巨大的鳥,有從沒見過的魚,有玩耍的孩童,但更多的是夾雜在其間綠色的奇怪生物,到處都是。老康越走越近,巨大的畫需要他仰著脖子才能看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頸椎,即使在這個動作下,竟然也沒有感覺到疼。
“那是一種……叫什么來著?是什么原綠球藻屬的細菌,海里的,聽說它們拋棄了所有不必要的功能,變成了最簡單的生物。”
是倩倩的聲音,原來她也站在大樓門口。老康扭頭看去,這個人比上次見面時還要精神煥發,臉上依然沒有化妝,穿著一套戴著翅膀的黑色衣服,飛似的跑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康,滿意地點了點頭,輕佻地伸手撥弄了兩下他那黑綠相間的頭發,興奮地飛走了,留下一句:“快走啊,表演已經開始了。”
進入大樓,他們來到一個寬敞的表演大廳,舞臺下已經圍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穿著西裝,有人身著白大褂,還有人戴著外賣頭盔。他們不約而同盯著舞臺中央,那里,升降臺正在緩緩升起,老康一直擠到跟前,才能看清楚。五個女人突然從升降臺跳下,她們沒有穿衣服,也不用穿衣服,因為那長滿全身的、閃亮的黑色毛發,足足有半尺多長,她們在舞臺上盡情地扭動著身體,大聲地歌唱。一時間,吉他聲、貝斯聲、鼓聲、嗩吶聲、喊叫聲,融為一體。良久,老康才看清楚她們的面容,不禁問身邊的倩倩:“這不是皇后樂隊嗎?她們的校服呢?”
倩倩笑了起來,開始摘下身上的翅膀,脫掉所有衣服,蹭一下跳上了舞臺,邊跳邊喊著:“在這里,他們叫黑色皇后!”隨后就跳著加入了表演。老康明白了,綠到極致,就是黑。
越來越多的觀眾跳了上去,脫下衣服,露出綠色的毛發,他們在一起肆意地舞蹈,毫無顧忌,目空一切。老康不由自主地摘下了口罩,也跟著跳了上去,感受著每一根自在的毛發,讓它們隨著音樂舞動。大樓頂突然被打開,天空近在咫尺,整個大樓飛起迎了上去。他看到了,盲人扔掉了墨鏡,沖他微笑。他看到了,小胖大口吸著香煙,吐出長長的煙圈。他看到了,姥爺慈祥的笑容。他看到了,女兒騎著自行車,飛奔而來。漸漸地,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從頭到腳,每一根毛發,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膚,從未有過的舒爽。他忘掉了一切,隨著音樂晃動,像個單細胞生物一樣,飄浮在那里,和大家一起合唱起來:
穿過云層,沒入黑暗。
高樓大廈夷為平地,滿天星辰漸行漸遠。
媽媽,前面是一個未知的星系,撞擊、跨越還是漂流。
我看不清,我聽不到。
閉上雙眼吧,你的年齡有多大?
責任編輯:惠潮
康乃馨,本名康秀東,河北涿鹿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山東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