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頭

一

院壩外有一個池塘，這是老太太執意要修建的。當初，大哥和三妹決定要接老太太進城居住，老太太象征性地在兩家逗留了幾天時間，就吵著要回老屋定居。無奈之下，大哥和三妹就出錢把老屋重新翻建，里面的設施跟城里一樣漂亮而實用。塘不大，半畝左右，養了魚，種了藕。只要天氣好，老二就給老太太端來一把椅子，讓她坐在院壩里，看池塘風景，看遠處的山林，看天上的浮云。一坐就是半天，只要這樣坐著，老太太就很安靜很開心。

偶爾，老太太還獨自把椅子往壩沿邊挪，為的是能夠靠池塘更近。塘里有小魚小蝦在游來游去，還有一些蟲子，在荷葉間跳來跳去，也有青蛙在呱呱地叫。老太太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滿足而安詳。無論老太太到哪里，身邊總會圍著一群大大小小的雞，它們漫不經心地在地上啄著，聲音輕緩。聽見這樣的聲音，老太太就開始假寐。其他的雞都在不停地走動，只有那只已過七年的老母雞，躺在老太太的腳邊打盹，學著老太太的樣子，瞇著眼睛，頭一點一點的。這只老母雞是老太太的最愛，其它的雞，養不過三年，老太太就喊老二處理了，唯獨這只，老太太說要給它養老送終。老母雞的頭上，有一撮突出的白毛，有了這撮白毛，就和其它雞完全不一樣了，看著很像鳳凰，老太太喜歡得寶貝似的。它被老太太親切地稱為鳳頭。在一起時間久了，鳳頭和老太太之間，特別默契，甚至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只要老太太動一下，老母雞鳳頭馬上就醒了，眼神專注地看著老太太。老太太醒來眼見鳳頭還一直陪著自己，于心不忍地看了一眼，便憐愛地拍拍老母雞的頭：“鳳頭，去，去塘里吃蟲子！”

鳳頭完全能夠聽懂老太太的話語，或許，這也是鳳頭一直等著的指令。老太太話音未落，鳳頭就站起來，抖抖翅膀，撲棱幾下，做好臨戰準備，又望了老太太一眼確定真假，老太太給了鳳頭一個鼓勵的眼神。鳳頭不再猶豫，就走下院壩那幾步石梯，站在水邊，伸著脖子，望著水面。水面有一些小魚小蝦在游動，看見老母雞，嚇得一哄而散。見老母雞沒有動作，有幾只膽大的小魚，又游了回來，還示威似的跳躍一下，老母雞便快速出擊，可是，每一次都落了空。跟隨小魚在空中的速度，老母雞頭上下移動，根本啄不上，一狠心，奮力啄進水里，啄得水花四濺，可惜的是，連魚蝦的影子都見不著，空蕩起一片漣漪。

老母雞和魚蝦就這樣較著勁。老太太卻笑得呵呵的。或許是老太太的笑，讓老母雞受了刺激，感覺自己不但沒有了面子，而且還辜負了老太太的信任。也或者是，鳳頭不承認自己老眼昏花和老而無用，非要證明什么。因此，這次鳳頭發狠了，張著嘴，對著一條躍出水面的小魚，一下就撲了上去。

鳳頭用力過猛，結果，自己落水了。老太太的笑，更加爽朗。鳳頭一臉茫然，在水里撲騰了一番，很快一身毛打濕了，更加增加了重量，它反反復復往岸上撲，仍然在老太太一聲聲“加油”聲中敗下陣來，最終筋疲力盡，放棄了獨自上岸的幻想。它頭頂上，被老太太引以為傲的那一撮白毛，濕漉漉地趴在腦殼上，它的頭皮，顯出溝壑般的褶皺，如同年過半百的禿子。鳳頭感到了絕望和無助，頂著一頭雨水，“咯咯咯咯”地向老太太求救，聲音凄慘。

平時三兄妹都告誡過老太太，走路要輕手輕腳，不能去爬坡上坎，有什么事情，直接叫老二去做。此時此刻，老二正在灶屋做飯，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見鳳頭落難，穿著棉衣棉褲的老太太心急如焚，連想都沒想，手腳并用地走下石梯，笨拙的身子更加顫顫巍巍。老太太彎腰去抓雞，試了幾次，怎么都夠不著。正走出灶屋喊老太太吃飯的老二，聽見撲通一聲，立時心就緊了：“闖大禍了！”

老太太跌倒在石梯上，幸好沒有掉進水中。這可是大冬天啊，不然，在這樣的季節，后果難以預料。老二見狀，慌不擇路地跑下去，嘴唇哆嗦著：“媽，你這是搞哪樣，嚇死個人！”

老太太躺在地上，手卻指著水里，喘著氣說：“鳳頭，雞……雞，快抓起來！”

那只惹了禍的老母雞，早已經無精打采，把腦殼搭在干枯的荷葉上，讓自己肥重的身子不往下沉，完全沒有一點“鳳”的影子。老二看了一眼，就彎下腰，說：“媽，來，我背你！”

老太太仍然倔強地指著老母雞：“你耳朵聾了嗎？我喊你先把鳳頭弄起來。”

在老太太的監督下，老二無奈地拿來鋤頭，把老母雞勾到岸邊，隨即，提著老母雞的翅膀，不管不顧地就往院壩一摔，撲通一聲，老母雞痛得“呱”地一叫，就沒有聲音了。老太太順手一巴掌，打在老二腦殼上，埋怨道：“幾十歲的人了，手腳還是這樣沒輕沒重，看把鳳頭痛得，你就不能耐心點？”

老二不再言語，把老太太背上背，意欲直接背到飯桌上，老太太卻不干了，要坐在院壩里吃。老二輕手輕腳地把老太太放到椅子上，老太太右腳一沾地，一個踉蹌，“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老二彎下腰，仔細查看，老太太的右腳膝蓋，已經骨折。如果不是穿得厚實，可能早粉碎了。盡管傷勢不重，還是把老二嚇得夠嗆，連忙給大哥和三妹打電話，告知了情況。大哥和三妹，無一例外地帶著責備：“搞哪樣喲，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老二解釋，講了前因后果，說：“我正在做飯，沒有在她身邊就一小會兒，就出事了！”

老二的眼里含著淚，他的委屈，沒有地方說。老太太一旦有一點風吹草動，首先責怪的，就是他老二。站在大哥和三妹的角度，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對。老大老三給了養老錢，給了老二生活費和不多的工資，老二的任務，就是專門照顧老太太的。問題是，本來不屬于他的責任，怪罪到他頭上，他心里就莫名地心酸起來，真想大聲地抗議幾句：“老太太每天的吃喝拉撒，散步，起床就寢，端茶倒水，傷風感冒，哪一樣不是我？就算鐵牛，也有個打盹的時候，自己只是稍微疏忽了一下，你們就興師動眾地問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也真該來試試！”

這樣一想，老二感覺更加委屈，就帶著情緒說：“你們看怎么辦吧，我是沒有辦法的！”

老二打電話這樣說的時候，那只鳳頭又抖抖索索地站了起來，濕漉漉的腦殼在草里鉆來鉆去，不一會，就恢復了活力，邁著四方步，來到老太太身邊，用嘴輕輕地啄著老太太膝蓋上的一塊泥巴。老太太卻不停地喊：“鳳頭，鳳頭，乖乖！”老太太喊一聲，鳳頭就昂起頭看一下，老太太又喊一聲，鳳頭就再啄一下。

鳳頭和老太太游戲似地互動，老二的氣更加大了，在心里狠狠地踹了鳳頭一腳。當然，老二也知道，有老太太在，誰想對鳳頭圖謀不軌，就是自尋死路。就算氣昏了頭，老二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

二

老太太的事情，就是大事情。大哥放棄了去海南，與三妹一匯合，很快聯系了市里骨科醫院，兩兄妹下午就趕回了村里。

老太太見著他們，疑惑地看著老二。老大老三連喊幾聲：“媽！”老太太才若有所思的樣子。三年前，老太太的小腦開始萎縮，人就偶爾地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跟著耳朵也不靈便了。老太太糊涂的時候，如果不大聲嚷嚷，根本聽不明白你在給她說什么。從此，老太太就喜歡坐在院壩里，一個人靜靜的，有時候，還會嘀嘀咕咕一陣，自說自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居然笑出聲來。

老大把臉湊近老太太，老太太好像終于記起了，嘴里喃喃：“你是老大？”又轉過頭問：“你是老三？”

三兄妹圍著老太太不住地點頭，“嗯嗯”地應著。三妹說：“媽，我們接你去城里醫院，你的膝蓋出了點問題！”

老太太不相信，就想親自站起來證明，結果，又是“哎喲”一聲，這個時候，老太太反而清醒了，聽見說“城市”，就本能地抗拒：“去城里干什么？我不去，我還要喂雞，鳳頭呢？”老太太固執地東張西望，那只懂事的老母雞，像有心靈感應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在它的身后，跟著大大小小的十幾只雞，“咯咯咯咯”地叫著，老太太笑得很燦爛，指揮老二：“它們餓了，快去撒谷子！”老二愣著不動，在大哥和三妹面前，老二總是六神無主。

陪著老太太吃完飯，大哥和三妹就把老太太接進城治療了。大哥說：“老二，你把家里的事情處理一下，跟著來城里。”老二不明白處理什么，或者怎么處理，就拿眼看大哥，又看看三妹。

大哥就瞅著地上啄食的一群雞，遞了一個眼色。

三妹低聲說：“就是這些雞，光惹禍！二哥，你把它們悄悄處理了，不要讓媽知道！”

大哥三妹回城的時候，交給老二的任務就是，處理這些雞。

這個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特別難。鄉鎮有集市，還專門有宰殺雞鴨的攤位。老太太養的這些雞，沒有一點飼料和添加劑，都是雞們自由自在地找蟲子吃，回到家，就吃爛菜葉子，還有米糠拌剩飯，臨近睡覺，還要給雞們一把谷子做夜宵。在雞屋的正中間，放了一個大食盆，是老太太專門喊村里的張石匠打的，就像一個矮矮的水缸。和水缸的區別是，老太太自行設計，把食盆的一邊用來裝水，以便雞們喝著方便，另一邊放著苞谷、谷子，還有生紅苕，以保障那些找蟲子吃不飽的弱勢雞們的基本生活。張石匠看著自己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打出來的這個四不像，郁悶了幾天，感嘆自己的一世英名就可能毀在這個食盆上，還專門來老太太家看看怎么用，這一看，張石匠放心了，直夸老太太養雞，比養孩子還精細。張石匠逢人就自夸，人一生，能夠打造出這樣的一個食盆，簡直就是作為一個石匠的終身榮譽。

試想，這樣養成了的雞，才叫真正的土雞。很多城里來的雞販子，專門找上門來，高價收購，老太太總是樂呵呵地笑：“不賣。我的大兒子、小女兒都是國家干部，都退休了，孫子們也工作了，每月還給我錢，我不缺錢！”

雞販子問：“那你養著干什么？”

老太太笑呵呵地答：“好玩！”

的確，這階段，養雞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好像對每一只雞，都有感情。每一只雞，都和老太太親近。大兒子和三女兒相繼退休后，接老太太進城幸福，老太太爽快地去了，還叫老二背了幾只雞去，這樣的雞，在城里很受歡迎。老大老三兩家人的兒孫輩，都贊不絕口，唯有老太太一動不動，對燉好的雞，連湯都沒有喝一口。看著兒孫、重孫輩吃得興高采烈，老太太背過身去，卻在悄悄地抹淚。

從此，再沒有家人，當著老太太的面吃雞了。但是，只要兒孫輩、重孫輩們回到村里，臨走的時候，老太太總會讓老二，給每家捉幾只雞和拾一筐雞蛋，說：“這些東西養人呢！”

三

在城市里，老太太確實待不習慣。當時已經八十二歲的老太太，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看不見莊稼就心慌。在兒女家里，站坐都感覺不得勁，整天抱怨：“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憋得慌！”

見老太太魂不守舍的，大兒子問：“媽，哪里不舒服嗎？”

老三也問：“媽，咋了？現在我和大哥都退休了，你有條件享福了，擔心什么呢？”

老太太語無倫次：“雞……雞……”

老大明白了，老太太是想著老屋的雞了。老三卻不明白：“媽，現在不需要你辛苦了，買雞買蛋都很方便，超市多得很。你就在城里安心耍，我和大哥供你！”

老太太笑瞇瞇地看著兒孫，說：“我要回去！”

老太太辛辛苦苦一輩子。二十二歲生下老大，三年后生了老二，再三年后，老三出生。在老三三歲的時候，父親病逝，從此，這個家就由老太太一個人撐起。大集體時代，老太太亡命地掙工分。包產到戶后，老太太一個人種四個人的土地。其中的苦，一言難盡。老大老二和老三，記得最清楚的是，小時候家里養了不少雞，這些雞，就是家里的銀行，供老大老三上了大學，以至于才有了老大老三現在的幸福生活。老二從小眼睛不搶字，讀不得書，初中畢業開始務農，種得一手好莊稼，卻沒有種出真金白銀，反倒把自己種成了一個老光棍，當然，也把自己種成了老太太寸步不離的拐杖。

老大知道老太太的心事，為了孝敬老太太，也為了讓老太太在城里長住，就把陽臺騰出來，買了雞籠，捉回幾只小雞。老太太精神不錯，圍著小雞不停地逗著，給雞仔喂米粒、水。可是，這些小雞仔，就像發瘟了一樣，病懨懨地趴著。大家一籌莫展，老太太說：“小雞沒有蟲子吃，沒有土刨，營養跟不上，長不好！”

老大老三又發動家人去捉蟲子。大家拿著小鋤挖蚯蚓，提著帶蓋的杯子滿小區亂竄，沒有新鮮幾天，兒孫們不樂意了，不是劃傷了手，就是刮破了衣服，好端端的衣服褲子，到處都弄得臟兮兮的。因此，這個計劃，很快流產。煩心事還有，回到家，家里總有雞的臭味。這些味道飄進飯廳，吃啥都沒有了胃口。就連樓上的住戶，也有了意見。

小雞仔奄奄一息，老太太無精打采。折騰一番后，不得已，又把老太太送回老屋。

回到家，老太太就像換了一個人，在地上跺跺，院壩傳來厚重的回聲，老太太心滿意足：“對嘛，我生來就是一個苦命！”

老太太笑。老大老三陪著笑，心里滿是苦澀。

三兄妹商量的結果是，老大老三出錢，把老屋重新翻建，還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修了院壩和魚塘。此外，還專門設了雞屋，雞屋就安排在老太太的臥室旁邊，每天晚上，老太太都能夠聽著雞們的動靜入睡。老二照顧老太太的生活，老大老三給錢，條件就是不能讓老太太再干農活。老太太辛辛苦苦一輩子，有功勞有苦勞，如今年事已高，只有疲勞，也該安享晚年了。老太太卻閑不住，在家庭會議上，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我要養雞！”

這個要求，都沒有意見。養雞不算重活，有老二幫著，養雞嘛，老太太就是一個使嘴的事，一個形式而已。再說，老太太養著雞，心里也有一個寄托，就由著她。這么些年來，老太太養的雞，少說也有數百只了，養好一批，連同成筐的雞蛋，就讓老二背進城，送給老大老三。

不知不覺，老太太已經九十二歲了。不但老大老二老三老了，老太太自己也已經癡呆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固執。

四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次老太太進城，足足在中醫院躺了一百天，膝蓋總算沒有大問題了。老太太不管不顧地在醫院吵吵嚷嚷要回家。

那就回家吧。

車子爬上山坳，老屋映入眼簾。老屋掩映在竹林之中，本來很寬大的院壩以及院壩外邊不小的池塘，從山坳看過去，給人的感覺頓時小了一圈，就像是被人偷工減料做出的模型，有一些不真實。老太太看見這一切，特別親切，先激動起來，嘴里念叨著：“回家了回家了！”

開車的老大向后望了一眼，見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地攙扶著老太太，就打趣道：“媽，城里好還是農村好？”

老太太張著無牙的嘴，扭著頭，樂呵呵地看著窗外，到處都是綠油油的莊稼或者茅草，隨著汽車帶來的風，輕輕搖擺著，就像是聽到了統一的號令，很有節奏地往一邊倒。幾只竹雞子，抬頭望望汽車，撲棱著翅膀，“唧唧”地叫，瞬間消失在綠蔭里。老太太只管自己笑，根本沒有聽見大兒子的問話，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樣的狀態，與在醫院的呆若木雞，判若兩人。

二弟提醒：“媽，大哥問你是城里好還是農村好？”

老太太雖然耳背，這下還是聽明白了，回答：“城里有啥好的？莊稼沒有，竹雞子沒有，雞也沒有……”老太太的口氣，滿是驕傲。

大家立刻就明白了，送老太太回老屋，是最正確的選擇。

三妹逗著媽：“媽，竹雞子能夠比上城里公園的孔雀？莊稼再好，也沒有大酒店的撈飯好吃吧？”大兒子三女兒兩家人，有點什么事情，都喜歡進大酒店，特別是孫子輩，大酒店的撈飯必點。老太太奇怪了，這不就是大米飯澆點汁嗎？再放一只海參、鮑魚甚至蘿卜片之類，就成牢飯了？吃著就像犯錯誤的人才吃的，還沒有池塘的小魚小蝦炸來好吃，價格卻高得出奇。老太太本本分分一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和犯法沾邊，每當大家扶著老太太進餐館，老太太總是說：“我不吃牢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太太側著耳朵，一臉凝重，不解地問老三：“又是哪個犯法了，吃牢飯？”

老太太認真的樣子，把老大逗樂了。

老二“嘿嘿”地笑了幾聲，裝著很認真的樣子，附和道：“是啊，哪個吃牢飯了？這得犯多大的事啊！”

三妹被氣得不行，向老太太告狀：“媽，二哥這么欺負我，你也不管管！”

老太太充耳不聞，在車里不停地扭動。過了唐家院子，就興奮著說：“到了到了！”

五

陽光照在院壩里，院壩里全是落葉。那些竹葉、樹葉，在微風的吹拂下，像有了生命一樣，跑來跑去。院壩的中央，居然長出來幾株苞谷苗，綠油油地晃眼。老太太望著這個三個月未見的院子，突然陌生起來，東瞅瞅西看看，很是失望，顫抖著聲音，突然問：“鳳頭，鳳頭，雞，雞……我的雞呢？”

以往，老太太每次跨進院壩，都是鳳頭帶著它的一群小雞仔來迎接，這次，卻啥都沒有。這讓老太太疑惑不解，還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老太太眼睛發直，像在努力回憶什么，老大心里一抖，連忙給弟弟妹妹遞了一個眼色。三兄妹簇擁著老太太，喊：“媽，我們先進屋！”

老二連忙去開門。“哐當”一聲，門開了，老太太望著屋里。堂屋里一個裝糧食的扁桶，一張吃飯用的四方桌，幾把椅子，就再沒有什么了，這些物件，鋪了一層厚厚的灰，上面有老鼠的腳印。它們靜悄悄地躺在那里，沉默地看著老太太。滿屋沒有一個活物，連蚊子都沒有一只，從房頂到飯桌，牽了幾掛蜘蛛網，在若有似無地晃動。看著眼前的一切，老太太的意識開始恍恍惚惚，盯著某一處發神，定定的，木木的。

三妹問：“媽，你找什么？”

老太太喃喃自語：“我的雞呢？”

老大老三愕然一會，同時明白了老太太的心思。

無人回答，老太太著急得說不出話，咳嗽著，一會兒就開始氣喘吁吁。老大連忙給老太太拍背：“媽，別急，雞肯定在，我們馬上去找！”

老大老三都盯著老二看，老二哭喪著臉，低聲說：“你們看我也沒有用，找不回來了，賣了！”

老三跟著氣急：“二哥，你怎么把媽養的雞全部賣了呢？”

老二不說話，看看老大。老大說：“是我決定的！”

六

回到家，居然不見了心心念念的鳳頭，這讓老太太的精氣神，一下就沒了。

老大開始后悔，自責道：“草率了，不應該全部賣掉！”

老三說：“其實，處理也有多種多樣，二哥還是簡單了。應該靈活一點嘛，我們喊處理，可以拿去唐家院子寄養一百天嘛，花不了幾個錢，現在倒好，收不了場了！”

這樣一分析，問題好像又出在老二身上。

老二悶聲悶氣來到老太太身邊說：“媽，你放心，我去給你找！”

老太太突然睜開眼：“真的？”

老大老三疑惑地看著老二。老二就走出堂屋，在街沿上徘徊。老二臨去城里照顧老太太住院的時候，在街沿上，用爛籮筐做了一個雞窩，里面鋪了一層稻草。以便鳳頭晚上有一個落腳的地方。這是老二想出來的主意。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去，會耽誤這么久，以為就是十天八天的事情。老二圍著雞窩看，雞窩里啥都沒有。

老二對老大和老三說：“不是進城要照顧媽住院嗎？我也曉得，那只鳳頭是媽的心頭肉，萬萬丟不得。因此，我只留下了鳳頭！”老二用腳踢踢雞窩，“我還專門給它做了一個窩，這個狗東西，好吃好喝的，咋就跑不見了呢？”雞窩里的稻草，原封不動，證明鳳頭并沒有進去睡過覺。不過，給鳳頭留的稻谷、苞谷卻吃得一干二凈。那是老二按鳳頭的食量，留足的半個月基本口糧。

聽見老二說鳳頭還在，老大老三就放心了，說：“我們找找，興許鳳頭在竹林里呢！”

老大連忙進屋給老太太匯報，說：“媽，鳳頭可能是一時跑哪耍去了，忘了回家，我們馬上去找找，肯定能找到！”

老太太兩眼無神，有氣無力地說：“快去找吧，可憐我的鳳頭啊……”

老三說：“媽，你莫急，我們馬上去找！”

老太太仰靠在椅子上，一聲一聲叫著：“鳳頭……鳳頭……”

七

沒有找到鳳頭，老大老三也不敢輕易回城了。他們放心不下老太太。這年紀的老人，最怕急火攻心。他們小心翼翼地陪著老太太，滿山遍野地找雞。兩天來，只要老太太清醒的時候，就會問：“鳳頭呢，找到沒有？”

老大說：“媽，莫急，我們正在找！”

三兄妹不敢怠慢，繼續尋找。屋后就是一片竹林，竹林間長了一些雜木，到處都是荊棘叢生，根本邁不開腳。老二就提了彎刀，在前面開路，“咔擦咔擦”，老二把滿腔委屈和怨恨，發泄在自己的刀上。走出一段路，老二就站著喚雞：“咯咯咯咯——”以前，只要在院壩里這樣一喚，雞們就會飛撲過來。

可是，這次卻失靈了。老二起了頭，老大老三也跟著喚：“咯咯咯咯——”。于是，滿竹林都是喚雞的“咯咯”聲。

喊一會，就靜心聽一會，看看林子里有沒有動靜。

突然，林子里有了響動。

三兄妹屏住呼吸，注視著灌木叢，“嗖”地一下，林子里竄出一只受驚嚇的黃鼠狼。

老二說：“完了，完了，不用找了！”

是啊，有了黃鼠狼，鳳頭的命運已經揭曉。試想，一只已過七年的老母雞，以前都是靠著老太太的保護，才茍延殘喘地活著，老太太這一住院，一去三個月，鳳頭的骨頭，都怕成了肥料了。

三兄妹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老三說：“鳳頭肯定是找不著了，我們是不是在村里去買一只和鳳頭一模一樣的老母雞來冒充鳳頭？反正媽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估計也分辨不出來，有只雞就行，免得媽氣出一個好歹來！”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老大連忙掏出兩百元，安排老二去買雞。

老大老三陪著媽。老三說：“媽，鳳頭有線索了，二哥正在追，馬上就可以找回來了！”

老太太睜開眼，精神一下就好了不少，望著老大確認真假，老大點頭說：“嗯！”

老太太說：“餓了，想吃飯了！”

老三馬上去做飯。飯剛好的時候，老二滿頭大汗地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只母雞。老大悄悄說：“還真像！”老二回答：“搭摩托去鎮上找的。”這只母雞頭上也有一撮毛，不過，這一撮毛不是白的，而是灰色。老太太眼神不好，應該可以應付。老三連忙說：“媽，找到鳳頭了！”

老太太睜開眼，眼神放光，顫抖著聲音喊：“鳳頭，鳳頭……”

那只老母雞的腳和翅膀被谷草纏著，顫顫巍巍地站在地上，“咯咯”地叫著，眼神慌張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對老太太的叫喊，不聞不問。

老太太生氣了：“把鳳頭捆著干啥？”

老二連忙解開老母雞身上的谷草，端端正正地放在老太太腳邊。

老太太又喊：“鳳頭，鳳頭，咋不理我呢？”

三兄妹都希望這只母雞積極配合一下，哪怕是走向老太太，在老太太的褲腳上或膝蓋上啄幾下也好，可是，老母雞完全沒有這些意思，呆呆地杵著。老太太再喊：“鳳頭，不認識我了？”

老太太手一拍椅子的扶手，繼續教訓老母雞：“我就是住了幾天院嘛，你咋不在家好好待著等我回來，跑什么呢？不怕黃鼠狼咬了你……”

母雞受了驚嚇，“嗖”地往外撲騰。老大老三連忙去捉，沒有想到，母雞站在門檻上，把門檻當跳板，翅膀一扇，居然飛了起來。這真是“飛雞”中的戰斗機，太厲害了。

三兄妹驚呆了。

再看老太太，老太太專注地望著飛翔的母雞，這只母雞有如神助，帶著一股風，一口氣飛過院壩，飛過池塘，向一片莊稼地飛去，一下就不見了。老太太傻呵呵地笑，笑著笑著就哽咽了。老太太抹了一把眼睛，氣若游絲地說：“老大啊，我想上床躺一會兒！”

三兄妹心里一驚，莫非老太太的大限到了？連忙七手八腳地把老太太抬上床。老二打開衣櫥，拿出老太太的壽衣，把內衣遞給老三，老大老二就準備回避一下。

老太太說話了，聲音像蚊子叫，嗡嗡的，聽不清楚。都把耳朵貼上去，才聽明白，老太太反反復復嘮叨的是：“鳳頭，我的鳳頭……我來陪你了……”

老大哭著說：“媽，鳳頭被黃鼠狼吃了，我們找不回來了！”

老二泣不成聲：“媽，我們不是存心要騙你，找不回來鳳頭，我就去街上買了一只假的……”

老太太動了動，手在空中抓來抓去，像是要抓住什么東西。老三把手搭了上去，老太太又沒有動靜了。老三哭著說：“媽，你不是要養雞嗎？等你好了，你想養多少都行，我們去給你買小雞仔。一百只、二百只……”

老大也把手搭上去：“要多少買多少，媽，你千萬要挺住……”

老太太睜開眼，目光散淡，吃力地轉動著腦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著看著，兩行清淚就流了出來。

三兄妹跪了下來，帶著哭腔喊：“媽……”

老太太一動不動。還是老二首先反應過來，說：“媽九十二歲，屬喜喪，大哥三妹，你們不要太難過了，趁媽身子還是熱的，趕快穿老衣吧！”

大家正準備穿壽衣的時候，老太太突然一個激靈，居然坐了起來，老大老三滿臉驚悚：“媽，親媽，你不要嚇我們啊……”

老太太滿臉慈祥，帶著笑意，望向大門，喜滋滋地說：“我的鳳頭回來了！”

這樣說著，老太太就要下床。老三驚恐地看著老大，問：“媽是不是撞什么邪了？”

老大又狐疑地看著老二：“該不是回光返照吧？”

老二沖出院壩，突然驚呼起來：“老天，啥事啊，果然是鳳頭回來了，快把媽扶起來！”

老大老三扶著老太太，老太太居然自行邁開步子往院壩走，老三喊：“媽，你慢點……”

院壩里，鳳頭帶著一群小雞仔對著老太太“咯咯咯咯”地叫，老太太精神抖擻，聲音突然就大了幾倍，手里做著撒谷子的動作，對著鳳頭一陣“咯咯咯咯”地喊。鳳頭扇動著翅膀，吃力地撲了過來，后面跟著的一群小雞仔，也學著鳳頭的樣子，扇動著小翅膀，向老太太身邊奔赴。

三兄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個個張大著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只有老太太，丟失的精氣神，仿佛一下又回到了身上。

責任編輯：惠潮

柳戀春，重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天津文學》《雨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