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吳起的山峁里幾乎就瞧不見什么綠意了,連一向耐寒的沙棘都收斂了鋒芒,只有那一排排的蕎麥還挺著赭紅色的腰桿,托著頂端飽滿的籽實,像個不知冷暖的愣頭青一樣,老老實實地杵在坡地上——那紅,不是山丹丹張揚的艷紅,是被秋陽曬透,凜風吹過,寒霜浸潤后的,如老窯洞檐前舊木梁般深沉的赭紅。
蕎麥犟啊!他靜靜地杵在那,也不與秋風爭辯,更不向寒霜乞憐,三棱形的籽實就那樣壯在肚子里,好似千言萬語也跟著藏在了肚子里,或是緣于他生長的這片黃土地一般的習性吧!真正的力量,從來藏在沉默的堅守里。風霜是淬煉,雨雪是考驗,只有在寒來暑往中耐得住性子,把根往里扎,往深扎,才能在這貧瘠的土地上結出最瓷實的果實。
待那些烏褐色硬實倔強的蕎麥籽脫了皮兒,就露出了青灰色的面來。那灰不是死氣沉沉的灰,沒有頹靡喪氣,沒有黃土腥氣,有的是帶著草木清香的“活”,是那種天地自生的靈性。放到鼻尖,湊近嗅嗅,就能聞到陽光燙過的微暖和雨后淋泥的清苦。老農們都知道,這苦味來自蘆丁,一種能降血壓的黃酮類物質,可他們不說蘆丁,只說“黃土里長的東西,自帶三分藥性”。
《本草綱目》里說蕎麥“實腸胃,益氣力,續精神”,而吳起人更信奉“三天不吃蕎,心里像貓撓”的俗語,幾天不吃蕎面就心癢癢。醫書里的記載是理性的注解,而俗語里的情懷則是刻在骨子里的牽掛。前者是天地對人的饋贈,后者則是人對天地的回應。
“實腸胃,益氣力,續精神”,說的是一碗熱乎乎的蕎面下肚,人一天都有使不完的牛勁兒。這一點吳起的莊稼漢們深有體會,他們常在晨露未晞時就扛著鋤頭下地了,晌午時分,回家美美扒拉上一大碗蕎面,后晌不管是爬坡上梁,還是鋤地割麥,腰不酸腿不軟,老漢的勁頭常能比后生們還足。田間地頭歇腳時,莊戶人家常閑聊道:“這蕎面啊!就是扎實!既抗餓還頂勁兒。但這光有蕎面還是不夠香,總覺得差了點意思,要是能有一鍋好羊肉配上咱這剁蕎面,那才是真的好滋味了。”
說到羊肉剁蕎面,那就不得不提到吳起那久負盛名的“跑山羊”了。跑山羊,也叫“滾坡羊”。這些羊常年在山峁上攀爬,吃的是地椒草、沙蔥、百里香,喝的是山泉水,連糞便都帶著股草藥味。沸水煮過后油而不膩,撈出晾至半涼,快刀切成塊,肌理間還凝著一層琥珀色的油花。待入鍋再燴時,配上紅蔥、花椒、地椒草,湯鍋里會立刻騰起一股子直躥天靈蓋的香。那香里沒有半分腥膻氣,反倒帶著地椒草的清香,像是把山峁上的風、坡地里的陽光,都熬進了那鍋湯里。
此時若是趁熱夾上一筷子肉送進嘴里,牙齒剛碰到纖維,就能覺出那股子緊實的韌勁來,吃著一點都不柴,閉上眼睛嚼一嚼,感受肉香混著淡淡的草木氣就會在舌尖悠悠漫開,緩緩凝結成熟悉的味道——那是故鄉的味道、家的味道。
老鄉們總說:“那些羊在坡上跑一天,抵得過圈里喂三天。”可不是嗎?這些羊在山峁上攀了一輩子,地椒草的清、山泉水的冽、風霜的勁,全擰進了緊實的肉里,方才養成了這般不尋常的味。
坡上的蕎麥與那跑山羊的相遇,是天地造化的姻緣。蕎麥性寒,羊肉性溫,這一寒一溫恰好能中和。蕎面的清苦解了羊肉的肥膩,像給烈馬套上韁繩;羊肉的豐腴襯出蕎面的清香,像給寒梅添了暖雪。
吳起人早把這層理摸透了,燉羊肉時必撒把地椒草,剁蕎面時專留幾分刀刃劃過的粗糲,盛面的大碗里,紅的肉、白的面、綠的蔥,攪在一處,吃出的不僅是那舌尖上的好滋味,還有那“陰陽相濟”的哲學道理——就像高原上的溝壑與山峁,少了誰都不成景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話在廚房里頭,真是半點不假。就說做吳起羊肉剁蕎面,少了趁手的刀,再好的手藝也得打折扣。
剁蕎面的刀,是吳起人家廚房里最見筋骨的家什。這物件生來就帶著黃土坡的性子——特制的雙刃足有兩三尺長,三斤重的刀身壓在手上沉甸甸的,卻絕非為了顯力氣。奧妙全在那股子“借勢”的巧勁:不是硬碰硬地砍,而是借著刀身下墜的慣性順勢一劃,刀刃過處,蕎面便順著力道裂開,根根勻凈,帶著筋骨,齊齊整整,賞心悅目。
刀身磨得亮如寒霜,刃口利得能裁開長風,切在醒透的蕎面屁股蛋兒上,“唰啦”一聲脆響,面香便隨著刀風溢出來。最貼心的還是刀背那對木把手,正好嵌住雙手的虎口,握上去不晃不滑。起刀時,雙臂帶力讓刀身借著自重起落,待寒光掠處,面條簌簌成簾,寬窄勻得像用尺子量過那般,連斷面都帶著蕎麥特有的細密紋路。
這刀看著粗笨,實則藏著吳起人過日子的通透:重,是為了省力;利,是為了護面的筋道;雙柄,是為了穩住手里的準頭。它不像尋常菜刀那般精巧輕快,卻如坡上的老镢頭、硬鐵锨,每一分重量、每一寸鋒利,都長在實用的骨頭上,把黃土里的實在、煙火中的智慧,全融進了起落的刀刃里。
拿刀得趁摸著用巧勁,但和面卻是個純粹的力氣活兒。蕎面與水的比例要精準,一斤面加六兩水,多一分則軟塌,少一分則僵硬。
新手學著和面時,常照著老輩傳下的法子。首先,將面堆成“火山”狀,中間挖個窩,一點點沿著邊兒倒入溫水,雙手呈鷹爪狀從外圍向中心攪拌抓揉,直到形成雪花狀的面絮。揉面時,掌心要貼著面盆邊緣,用全身的力氣使勁兒往下壓,再將面團翻折過來繼續揉。這個過程要反反復復地進行,整整持續半個鐘頭,直到面團變得像嬰兒的屁股一樣光滑彈嫩,才能算“醒”透了。
搟面時最好用棗木案板,棗木堅硬細膩,不易粘面。面團得搟成半寸厚的圓餅,邊緣要搟得略薄,這樣剁出來的面條才會寬窄均勻。高手搟出的餅,對著光看,能透出淡淡的青色,像一塊巨大的玉璧。而新手搟出來的面餅往往薄厚不均,凹凸不平,別說透光了,敦實得像一堵磚墻。
搟好面后就可以剁了。剁蕎面的節奏暗藏玄機,刀刃起落的頻率一定要均勻,每一刀下去都要恰到好處,既切斷面餅又不傷及案板,力求達到“眼中無面,人刀合一”的境界。
俗話說:“媳婦強不強,先看蕎面剁得長不長;媳婦利不利,先看蕎面剁得細不細。”刀光閃爍間,巧婦們手下的面條便隨著“噔噔噔噔”的鼓點韻律,一時間如銀帶般錯落有致地鋪展在了案板上,長短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這功夫沒個十年八年,很難練出來。
熟練的主婦能剁出三種寬度:一指寬的叫“寬心面”,適合壯漢咥食;半指寬的叫“細柳面”,適合老人孩子吃;最細的叫“龍須面”,只有偶爾待客時才會剁。
煮面時,水要寬,得旺火,水沸后下入面條,用長筷子輕輕撥散,防止粘連。煮蕎面講究“三滾三開”,面湯每滾一次加一勺涼水,這樣煮出的面條才筋道。撈面要用笊籬,瀝干水分后直接盛入粗瓷大碗,澆上滾燙的羊肉臊子,再撒把翠綠的蔥花,才算是齊活兒了!
為了學這門手藝,不少人趁著晨光或暮色,在吳起的街巷里慢慢晃。哪家館子的剁面刀聲最脆,哪家的羊肉湯浮著一層綿密的油花,哪家的蕎面帶著剛磨好的清苦氣,老饕們心里都門兒清。
那日閑來無事,我出門遛彎兒,走到白溝洼小區附近時,隔著老遠就聞見空氣里飄著一股濃郁的羊腥湯香氣。我循著香氣快步走上前,湊近一瞧,正是瑞豐女子羊肉剁蕎面館飄出的味道。一進門,店里坐著滿滿當當的食客,只聽見大伙吸溜蕎面的咕嚕聲此起彼伏,我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忙喊道:“來一碗羊肉剁蕎面。”等面時,我與店里的服務員大姐攀談嘮嗑。大姐也不見外,笑著用地道的吳起方言同我搭話:“去年我們去西安參加美食節了,就靠這碗面,讓好多外地人都知道延安有個吳起。吳起不只有紅軍長征落腳點的故事,還有這么一碗香死人的羊肉剁蕎面哩!”
后來才知道,瑞豐女子隊早已不只是開店營生,她們帶著剁面刀走進了短視頻直播間。屏幕里,市級非遺文化傳承人崔淵萍大姐握著刀給觀眾演示“三斤刀如何借勢剁面”,身后的年輕姑娘們分裝著真空包裝的蕎面和羊肉臊子,彈幕里“下單”的消息滾個不停。通過直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解并喜愛上了這道地道的吳起美食。在吳起,不僅有瑞豐女子隊,還有很多像宗小玲和徐新夫婦這些帶著吳起羊肉剁蕎面“走出去”的人。
為了讓這碗剁蕎面的香飄出大山,還有無數雙手在用力托舉——或許是吳起街角館子的老板們學著拍攝制作短視頻去發抖音;或許是村里的養羊人守著山峁,把跑山羊的活力撒進山野;又或是在外打拼的吳起人,把這一碗羊肉剁蕎面的故事講給了他異鄉的朋友。正是集人民群眾傳承創新的集體智慧,才讓吳起羊肉剁蕎面的香氣,一點一點從過去的舊窯洞飄向新時代的大街小巷,從黃土高坡漫向更廣闊的天地,從毛主席口中感慨的那句“真香啊!一年嘍!長征路上沒吃過這么香的飯,陜北真是個好地方喲”,化成今日千千萬萬食客口中的贊美。
生在吳起,長在吳起的我,記憶里夏日淡粉色的蕎麥花漫山遍野,一陣陣暖風掠過,就能看到蕎麥花似海浪般涌動起伏,遠遠望去,像流動的云霞。暮秋后,待一把把蕎麥褪了皮,母親和外婆便會給我縫制新的蕎麥枕頭。
外婆愛挑那種白色的粗棉布做枕套,說那布“結實,吸汗,貼著脖子舒服”。兒時記憶里的她,在院里的兩孔窯洞前擺上小木凳,把曬干的蕎麥殼子倒在篩子里,靠著暖乎乎的陽光,一坐就是一下午,一粒粒仔細挑揀著——把那些癟的、碎的殼子渣全扔了,只留下飽滿硬實的好粒子,說“這樣枕著才撐勁”。
裝枕頭前,她總會念叨著“娃娃骨頭嫩,不能裝太滿,松快些才好”。即便我在她忙活時蹲旁邊插科打諢,她也不惱,不嫌我麻煩,常憐愛地揪揪我的小耳朵,笑著叫我不許胡鬧。待蕎麥殼子剛裝到八成滿,外婆便停手了,而后我就能瞧到她用棉線密密匝匝縫起邊緣。那針腳勻得像縫紉機踩出來的,細密緊實,不論拎起來怎么晃蕩,都不會將“餡”漏出來。這枕頭,一枕就是好多年。
新枕頭剛枕上時,還是能聞到淡淡的蕎麥香氣的。蕎麥殼會自己隨著頭的起落微微挪動,不軟不硬,恰好托住脖頸。這香氣里帶著陽光的味道,是蕎麥在山峁上曬足了九十天的暖,混著石碾子碾殼時揚起的土氣,不烈,卻綿長,像外婆嘴里常哼的那句沒頭沒尾的陜北小調。
偶爾夜里翻身,能聽見蕎麥殼子在枕套里輕輕摩擦的聲響。它從不會像羽絨枕那樣陷成個窩,也不會像玉石枕那樣硬邦邦地頂著腦袋,只是穩穩地托著,柔柔地遞上些勁兒,如黃土坡吸納千萬滴落雨般妥帖。
日子久了,漸漸就聞不著那股蕎麥香了,但枕頭卻會更貼合自個兒脖頸的弧度。仿佛那些曾在坡上被風吹雨打的倔強蕎麥,在夜里悄然化作了媽媽的手,穩穩地接住了我,讓我在每個夜晚都睡得扎實、安穩。
蕎麥花開了又謝,枕頭里的香淡了又淡。這一捧捧蕎麥喲,藏著的何止是一縷清香?那赭紅色的稈里,藏著黃土地上人民的堅韌;那青灰色的面里,裹著煙火人間的踏實;那枕頭里的蕎麥殼子,盛著祖輩傳下的敦厚樸實。我熱愛著那山峁上野蠻生長的生命,感慨于案板上刀刃起落里裹攜的生存哲學,惦念著那一碗羊肉剁蕎面里蒸騰起伏的煙火滋味,更貪戀這片土地上,如蕎麥般沉默堅守、如羊湯般醇厚綿長的人情。
薛冬青,女,1999年生,陜西吳起人。畢業于西安文理學院。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北方文學》《散文百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