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袁公

驚悉袁福堂前輩仙逝，十分悲痛。在我人生道路的關鍵時刻，是他給了決定性幫助，讓我跳出農門，走上自己喜歡的文學道路。在這之前、之后，他同樣給了我父輩式的關心和鼓勵。他那樸素的衣著，哈哈大笑的神情，睿智而接地氣的語言猶在眼前。

我最早認識他是在1980年，他當時是延安地區文化局局長，我是業余作者。我們的相識緣起一首詩歌。當時報紙上有一篇通訊，寫一位領導干部把人送他的煙酒公開展覽出來，同時痛斥那些送禮的人。大家為他鼓掌時，被他制止了，要大家不要鼓掌，說，這是對共產黨人蔑視。我看了很受感動，就寫了一首題為《不要鼓掌》的小詩，發表在《延安文學》上。同時配發的還有一篇評論，作者署名為“也鳴”，給這首詩以很高的評價。后來有人告訴我，“也鳴”就是袁福堂。這個時候我們還不相識——我因經常參加文化局組織的會議，聽他在大會上講話，認識他，他卻不認識我。

我們第一次相見好像是在1980年的冬天，我被延安地區群眾藝術館叫來，參與春節文藝演唱材料的編寫，編完后袁福堂來看望大家，并發表了即席講話。他的講話干脆利索、風趣幽默、實實在在，給大家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他沒有一點點領導干部的架子，特別是在穿衣打扮方面，比一般公社干部還要樸素，還要普通，外邊穿著棉襖，里面穿著白土布襯衣，不是制式的，還是綴紐扣的那種，有點像農村干部的樣子。他談吐的大氣和淵博與衣著的樸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更讓我們感到溫暖的是他那平易近人的作風，座談完了后，他正要離開時，群眾藝術館的編輯提出要給他照相，說要發在演唱材料的插頁上。他略思片刻后說：“這樣吧，不要光照我，把大家都照上，咱們再坐下來談一會，你們抓拍，注意選好角度，把所有的人都照進來。”接著就坐下來又和我們談開了，并要求大家盡量靠攏一點，以配合照相。完了之后，還再三地叮囑：“可不敢把誰漏下了。”我們留他一塊吃飯，他說：“不用，我家就在這后院里，幾步路。”

他離開后，大伙議論成一片，都說：這樣好的領導干部少見。有知情人還告訴大家說，他不但是個好干部，還是個大孝子，家里就伺奉著四個老人：岳父、岳母，還有他年邁的哥哥和嫂子。

我倆真正熟悉緣于1982年召開的全國戲曲現代戲年會。那是一個中國戲曲界大腕云集的會議，由文化部藝術司主持召開，文化部有好幾位部長參加。與會的創作人員都是全國一流的編劇，如《白毛女》的作者賀敬之，《朝陽溝》的作者楊蘭春，《巴山秀才》的作者魏明倫等。因為延安地區有接待任務，算半個“東道主”，這才給了兩個參會名額，一個給領導，一個給作者。當時我已經調到延川縣劇團任編劇，且有一個小戲要匯報演出，作為作者代表和作為領導的袁福堂一塊參加了會議。我們被安排在一個房間，期間有兩件事讓我終生難忘。

第一件是關于發言的事。會議開始前，袁福堂特意叮囑我說：“海波啊，這次會議非同小可，可以說冠蓋云集、名家薈萃。咱們從小地方來的，主要是聽人家說什么，不發表意見。光用耳朵，不用嘴。”我頻頻點頭，連連稱是，逗得他哈哈大笑。可是一到會議上，我就忍不住了，不但發了言，還和名家爭了起來。當時熱血沸騰，什么都忘了。過后才記起他叮囑的話，就有點害怕。吃完飯后，連房間都不敢回去了，怕他批評。后來還是他把我叫回去的。當時我做好了挨批評的準備，心里暗罵自己那張臭嘴。不料他沒有批評我，只是看了我半天，說：“你這個娃娃啊……”語氣中關愛多于責備。

他的寬容增強了我的自信，一下子在他面前放開了。每天晚上兩人都會拉一會話，一拉就是很長時間，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總是我說得多，他說得少；我滔滔不絕，他哈哈大笑。我是個情緒性人物，在領導面前總是“一收就僵，一放就亂”，幾天下來，就敢和他開玩笑了，甚至搞一些惡作劇。有一天，他的褲子臟了，要洗卻沒有備用的，就讓我出去給他買一條。我問：“買什么樣的。”他說：“你看別人穿什么樣的就買什么樣的。”我接了錢，領命而去。那時年輕人正時興穿筒褲和喇叭褲，我早就想買一條穿，又怕別人說我輕浮，不敢買。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主意，何不借口給他買，給自己買一條呢？主意一定，就比著自己的身材買了一條，謊稱是給他買的。他一見這褲子，急得大喊起來：“啊呀，你這個娃娃，怎么買了這樣的褲子呢？”我繃住笑回答說：“你不是說別人穿什么樣的就給你買什么樣的嗎？”他著急地說：“我說別人，指的是和我差不多年齡和職務的人啊，不是那些小年輕什么的。”我這才“恍然大悟”，說：“那好，這條褲子算我的，我再給你去買。”他連連擺手，說：“不行，還得我自己去，指望不上你。你只會做詩，不會做事。”從此，我就堂而皇之地把那條筒褲穿了起來。別人笑我，我就拿這件事做理由，他們都笑我“理解領導意圖”能力低下。我口里不言，心中暗笑：“同志們，這次我可算把你們哄了！”

事后不久，他就調到延川當縣委書記來了，來得特別突然，說起來像故事一樣生動。

我到劇團后把家屬也領來了，在縣城對面一個村里租了孔窯洞住著。那窯洞很小，加上當時一個鄰居正在整頓窯洞，請我妻子給工人做飯，灶房就設在我家里，亂得我什么也做不成，只好拿了個寫字板到鹼坡下面的梯田條里，窩在玉米稈堆里寫小說。我正寫得上勁，忽聽見有好幾個人喊我的名字，有叫大名的，有叫乳名的，一聲接著一聲。我探頭一望，只見耕地的人們都朝我喊，一邊喊一邊用趕驢的鞭桿往我家鹼畔方向指。這時我才看見妻子正在鹼坡上往下奔，頭發亂得像棉花糖一樣蓬松無序。我以為家里失火了，立時驚出一身冷汗來，想飛奔迎過去，腿麻得沒有了知覺，剛站起來就一個嘴啃泥倒在地上，弄了個灰眉土眼。妻子已經跑到我面前，她臉上騰騰地冒著熱氣，氣喘吁吁地告訴我說：“家里來了兩個人，一個說他叫袁福堂，要你回去。”“袁福堂？是袁局長啊？”我一聽，驚得腿也顧不得麻了，大步跑回家去。

我趕回家時，袁福堂和另一個人正坐在土炕上喝我妻子泡的白糖水，一邊喝一邊揮手驅趕蜂擁撲來的蒼蠅。他的從容令同來的延安地區藥材公司的經理深感意外，他怎么也想不通延安地區行署的文化局長，怎么交了這么個窮朋友。袁福堂用他那特有的哈哈大笑作為見面禮，為了不使我尷尬，他反客為主，把我拉上炕頭，然后給那位經理介紹我們認識的經過。

事后我才知道，袁福堂這次到延川來不是下鄉，而是任延川縣委書記。這個消息公開后，延川人大嘩，都說新來的縣委書記和我是朋友，到縣里第一個就去我家做客。我的處境一下就好了許多，最明顯的是，認識我的中層干部突然多了起來，走在街上，總有些半生不熟的人和我打招呼。我把這情況告訴了袁福堂，他沉默一會兒，說：“這是預料中的事。正因為考慮到這一層，我才在沒宣布任命前去你家看看，這是我們的私人友誼。”這次他叮囑了我許多話，指出了我許多不足，特別提醒我，要和團里的領導搞好關系。他這么說是有所指的，當時我和團長曹伯植搞得很僵，幾乎到了“不言傳”的地步。袁福堂對此很關心，事前還派了一位副局長專門來調解過一次。

他這樣說對我震動很大，腦子里亂哄哄的，為此我想了好多好多。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他的通訊員來找我，說：“袁書記要你過去一下。”我一去，他就問我：“今天有一朋友請我吃飯，你有時間陪我去嗎？”我當然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一迭聲地答應。他笑了笑，抄起電話，問對方說：“你準備的飯有富余沒有？如果有富余，我想領一個朋友一塊去。”我沒聽出對方是誰，但能感覺到對方也是一迭聲地答應，一副“巴不得”的誠恐誠惶。放下電話，他就領我動身。過了縣河，他問我：“你知道曹伯植的家嗎？”我說：“知道的。”他說：“順路去看看。”我還在猶豫，他就先走了，我只好跟上。曹伯植早就等在大門外，遠遠地迎了過來，看見我后，愣了一下。袁福堂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怎么？飯沒有富余嗎？我不是告訴你說要領一個朋友嗎？”曹伯植對我苦笑了一下，我也苦笑了一下。我看見他的臉紅得厲害，也覺得自己的臉似乎也在紅著。兩人都感覺到別扭，活像一對鬧離婚多時被勸回來的夫妻。直到袁福堂像主人一樣“請”我們進屋上炕時，曹伯植才“還原”為主人的角色，忙前忙后，奔走如飛。

那頓飯吃的是水餃。當地人把水餃叫“扁食”。過年時吃，孩子過生日時吃，除了好吃外，還有一個文化方面的寄托，那就是表達變化、變好之類的企盼，取“變”的諧音。不管別人怎么樣，這頓“扁食”使我和曹伯植的關系來了個根本性變化，從此親如兄弟，成了最重要的朋友。事過之后，我們提起當年相左的事來，免不了相互抱怨甚至指責、臭罵，但一提起袁福堂，一提起那頓“扁食”，雙方立刻沉默，眼里都會有些許濕潤。是啊，由于我們的年輕任性，讓一位長輩般的領導為我們操心，怎么也說不過去啊！

袁福堂在延川的口碑極好，說起他沒有不夸贊的。一方面是他的樸素可親，另一方面是他的愛護和提攜人才。那時候延川縣的車很少，小車更是稀罕物，縣上幾位領導合著用兩輛老式帆布篷小吉普。有一次他到延安開會，縣上安排車去接他，他說不要了，自己想辦法。縣上總以為地區要來人，他坐順車回來，沒想到他竟然買票坐長途客車回來，一路上還和同車的人拉這拉那，了解到許多實際情況。這事至今還被傳為佳話。建國以后，特別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后，延川被譽為文化縣，出去的人才很多，這和縣上領導尤其是縣委書記的重視分不開。我就是在袁福堂在任時工作轉正并走出陜北的，如此深恩，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