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親和解

那一天，我發現父親老了，步履蹣跚，白發蒼蒼……

一

小時候，我讀書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遠離父親。三十歲以前，我的文字里從未出現過父親。小學寫作文，老師要求寫熟悉的人，我從不會想到父親。

父親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氣，人送綽號“高天冒”，意思是他的脾氣一爆發就冒上天。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寧愿躲在沒人注意的角落一個人玩，跟一棵樹、一朵花說話，也不愿與父親交流。我怕忽然而降的暴風雨砸在我頭上。

一次，二姐背著一歲的弟弟，我被弟弟細嫩的小腳丫吸引，就摸了一下。不知何故弟弟“哇哇”大哭。父親正好迎面走來。二姐說我掐疼了弟弟。父親抬腳就踹我，我被父親踹倒，跪在地上，不敢大聲哭泣。那年，我五歲。那天的情形，給我幼小的心靈種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心想，是不是真如鄰居所說，我是父親撿來的？

八歲那年，我患過一次感冒，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吃藥。母親忙，讓父親給我喂藥。父親端來水和藥，說：“自個吃?！蹦鞘且环N成人吃的感冒藥，藥片比較大。我和著水吞了幾次，吞不下去，“哇”一聲吐了。父親拐著脖子，怒氣沖沖。我慌了，趕緊拿起一片藥，直接咬爛咽下去，連水也沒喝一口。

我要上中學了，學校在三十里外的禹居，要學騎自行車。父親扶著后車把，教我試騎。感覺我學得差不多了，父親試著放手。沒想到，我一到上坡處就摔倒，連續三次摔了個“狗吃屎”。父親火了，瞪著我說：“看你瞎成個啥！”我也火了，爬起來又騎，到上坡路使勁一蹬，心想，死也要死到上坡以后。沒想到，我竟會騎了，沒摔倒。

為了躲開父親的壞脾氣，小時候在家里我幾乎不吭聲，也很少開口和父母要東西。幸虧有母親替我操心，要是母親一時忘了，我就忍著。母親一年會給我們每人做兩雙布鞋。冬天，我的鞋底磨薄了，凍得腳生疼，但我就是不吭聲?；蛟S是凍下了毛病，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腳在冬天依然會捂不暖。四年級要住校，周末回趟家，我想拿一塊錢買包熊毅武方便面填補伙食。父親和母親有時給，有時忘記了。我心里很渴望，就是不開口。有段日子，家里忙著箍窯洞，母親照例記得給二姐零花錢，卻忘記了給我。上學的路上，我傷心地哭了一鼻子。從小體弱多病的我比別的孩子容易摔跤，膝蓋常常爛得有痂，摔傷了，也不開口講，右腳中趾至今伸不直，父母一直不知道。而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是當年骨折過還是傷了筋骨。

我不喜歡父親，還因為他對家里其他人的態度。大姐從小怕極了他。母親保存著一張我們姐弟和父親在打麥場的合照，大姐的眼神躲閃著鏡頭，斜眼偷看父親。以我對大姐的了解，她是在警惕父親發火。大姐姐曾跟我說，她八九歲時，最擔心的是看到父親打母親，怕母親喝農藥。我隱約記得，有一次父親打母親，我們三個孩子拼命阻攔，但父親還是打了母親，那次母親差點喝了農藥。當時母親離家出走，在山里找到她時，身邊放了一個農藥瓶。后來母親說，她只是嚇唬父親，她舍不得我們。這些事對姐姐的成長造成不可估量的傷害，她從小性子急，性格卻弱，心地善良，卻容易想不開。我恰好相反，從小沉默，腦瓜里有自己的主意，加上受了教育，性格逐漸開朗。面對父親，有時候，我覺得我比他更倔強，比他更強大。

因為父親打母親，上初中那幾年，我極力慫恿母親跟父親離婚。母親以舍不得我和年幼的弟弟為由，未采納我幼稚的建議。

我不喜歡父親，還因為他年輕時好賭，他愛玩一種叫“碼花花”的牌。農忙之余他就賭博。住在土窯洞的母親做夢都想要兩孔石窯洞，總愛拿窯洞計算父親輸過的錢。母親說，他輸了的錢，可以箍兩孔石窯洞。我們住在土窯里，下雨天，腳踏出門檻，堆在門前的泥水能把膝蓋淹沒。別人空閑砍柴，父親卻玩牌。母親年輕時照顧幾個孩子，常因沒柴燒急得哭鼻子。

二

父親其實是個可憐人。父親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奶奶去世時，他只有三歲。好賭的爺爺經常四處飄蕩，父親和長他兩歲的姑姑相依為命，成長之路的艱難，常人難以想象。

有時候，父親也會講他小時候的事，講曾祖母給他講過的故事。講大蟒蛇張開的口跟窟窿眼一樣大，隨時準備吞掉過路人。厲害的法師拿手中的法鞭甩一下，就能拯救被毒蛇咬傷的生靈。其中，有個特別厲害的法師叫賀二娃，拿艾草扭一根草繩，輕輕吹口氣，草繩就變成了可供自己驅使的蛇。

憶起他和姑姑寄人籬下、相依為命的歲月，父親總會提到那條和他們一起流浪的狗——黑子。說到黑子時，父親臉上會流露出難得的溫情：“如果沒有黑子，我和你姑早被狼叼走了?！彼麨楹谧訃@息，幾年后，黑子被打狗隊帶走，扔在很深的山洞里。父親跑去山里喂過幾次，最終沒能改變黑子死亡的結局。說的時候，父親盡量顯得平和淡然，我還是聽到了語氣里的凄苦。

父親還講過一件事。爺爺走的那兩年，家里有不少存糧，他和姑姑太小，無法獨立生存。住在川道的一個姑奶奶拉走了不少糧食，說要照顧他倆。去了才知道，她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年三十，姑奶奶燉了一鍋蘿卜菜，父親好不容易逮著一頓能吃飽的飯，吃了一碗又一碗。姑奶奶偷偷提醒自家的孩子少吃點，姑姑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讓父親少吃點。父親沒聽懂，吃飽就睡了。父親和姑姑躺在被窩睡覺，才知道鍋里留著肉，他和姑姑誰也沒起來吃。大過年，父親和姑姑裝了一肚子蘿卜菜，躺在被窩里聽著姑奶奶一家吃肉的聲音。父親講這件事的時候正逢過年。那晚，我看見他哭了，我也哭了。饑荒年代，人性之復雜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父親說，這件事是姑姑后來講給他的，那時他太小，全然不記得了。

父親還給我講老姨和老舅的事。老姨給他偷偷縫棉襖。那時候都是婆婆當家，老姨的婆婆管得緊，老姨縫了棉襖不敢當面給父親，瞅個沒人的機會才偷偷給他穿上。遠在呂家河的老舅、老妗子孩子雖多，但對父親和姑姑很好。父親和姑姑牽著黑子投奔最多的就是這兩家親戚。多年過去了，父親每年過年總要去看望老姨。老舅、老妗子生病，他也是第一時間前去探望。

我在農業銀行前臺做銀保工作時，遇到一對等車的夫婦。司機可能有事耽擱，遲遲不到。我看他們著急，倒了杯水，請他們坐下等。聊天知道，阿姨娘家也在呂家河，她問起我家里的情況，竟然知道我父親，說：“我記得，當年那兩個孩子很可憐，來村里，棉襖袖口上總是爛著洞，漏出爛棉花。”問起父親現在的狀況，知道日子依然艱苦，阿姨的丈夫給我寫了個紙條，讓父親到鎮上找民政專干。父親因此領到了兩百塊救助金。

父親因他的壞脾氣，時不時就整個“亂子”，自己卻收拾不了。母親形容人和人之間關系時說過一句俚語：“好漢怕賴漢，賴漢怕死漢。”那年，鄰村一個人路過我們村，不知什么原因跟爺爺發生了爭吵，那個人竟然動手打爺爺。父親聞訊趕來，便和那個人打了一架。過了兩天，那個人耍起無賴，說父親把他打傷了，要住院。他晚上拿著繩子來我家上吊。父親熊了，那人要五千塊錢私了，父親給了三千作罷。上午給了錢，下午那人騎著自行車從我們村竄了一回。村里人說他是故意讓我們看，證明他什么事也沒有。我覺得父親不僅愛沖動，還愚蠢，突然意識到他所有的厲害都是“紙老虎”。

三

多年過去了，一次和大姐聊天，大姐提起父親當年踹我的事。我問大姐：“二姐只比我大四歲，怎么那么喜歡照顧孩子？整天背著弟弟，奶瓶不離手?！贝蠼阈α?，說：“老二從小腦子活泛，你以為她愛照娃？她是要趁機跟著弟弟一起啃饃饃片，她告狀是為了‘護食’?！蔽乙残α?，覺得大姐說得不無道理?；叵氘敃r的情景，一個“掐”弟弟腳丫的孩子的確該打，一個因為護弟弟告狀的姐姐也可以原諒。父親可能也沒有多狠，一個五歲的孩子，只需輕輕一踹就跪倒了。這是我三十歲以后才想明白的問題。

有一天，我寫了這樣幾行話：

小時候

父親嚴厲

還有不定時爆發的壞脾氣

我總是躲在墻角

不敢表達訴求

母親夸我懂事

我不敢否認，但我心里

從不認可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起，我忽然覺得，我人生路上的每一步成功，似乎都是父親逼出來的。我哭的時候，他瞪著眼說：“做人要有骨氣！”我舀飯，他說：“不要舀得滿邊滿沿，像幾輩子沒吃過飯！”我夾菜，他說：“少夾點，不要像‘下巴慫’一樣！”這是一個農民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女兒用餐禮儀，教女兒做人的道理。因他語氣嚴厲，我一下就牢記了?，F在我每次受挫，受傷，都對自己說：“做人要有骨氣！”因為“骨氣”，我從不貪小便宜，也從不喜歡祈求，慢慢成就了獨立的自己。

歲月有時候像融化劑，在不知不覺中能讓許多東西變軟。比如現在，我一直嘗試為父親辯解。他雖然打母親，但也曾試圖收斂自己。隨著我們長大，他發脾氣的次數開始減少，偶爾爆發，除了語言上復舊，再未動過手。父親也因自己的壞脾氣得到了“懲罰”，我們不自覺地遠離了他，不自覺地形成了“討厭聯盟”。那些年，我們只要談到父親，總有一堆指責和壞話。不得不承認，父親被我們孤立了。步入婚姻后，我才明白家里偶爾爭吵，也是正常的事。但父親作為反面教材，讓我堅決反對家庭暴力。

作為一個丈夫，父親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夏天收割麥子，別人家收回來的麥子，只有一垛，我家的每年都能堆兩垛。所有麥子都是父親一人從山上挑回。母親只負責割麥，回家頂多胳肢窩夾一小把。在把日子過好這件事上，父親和母親目標一致，他有好“苦”，母親手快麻利，我家糧食產量全村數一數二。小時候我缺過錢，從沒缺過糧，連來我家的乞丐都跟著沾父母勤勞的光。撿棉花、鋤地，母親從不遜色父親，他們“受苦”都能行。父親和母親也不要求我們姐弟隨他們上山勞動。我們至今都沒學會種地，頂多給他們上山干活時送送飯。

隨著我們長大，父親也很少玩牌了。我們家在后來箍了三孔新石窯，完成了母親的心愿。父親放羊時養成拾柴的習慣，家里再也沒缺過柴火。春節圖熱鬧，父親想出去玩會兒牌，一邊“嘿嘿”笑著看母親，一邊倒退著準備開溜。母親笑著說：“你看，這‘老慫’又玩牌去！”

父親進城打工，先是幫弟弟買了房子，后給自己養老存積蓄，從未停止勞動。

四

我不得不承認，無論父親在我心目中是怎樣的存在，但他在有些地方的確影響了我。母親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外婆去世，當父親的再娶后，小舅受盡了世態炎涼。小舅寒暑假喜歡來我家，父親從不給他發脾氣，甚至小舅寫對聯調侃他愛賭，他也只是笑笑。近些年，小舅每年都來看望我的父母。我猜想，父親之所以對弱者抱有天生的同情，可能與他經歷的苦難有關。

我們村患“抖擻病”的沈老頭要拄著拐棍挑水。路過我家門前，搖晃的腳步東倒西歪，兩只桶也不聽話地左右搖擺。我正看得出神，只見沈老頭突然要摔倒，慌亂中撞在父親隆起的玉米垛上?！鞍?，我的媽媽也！”父親聽見動靜跑出來，看我笑得起勁，瞪我一眼，跑過去把老頭扶起來，攙扶他坐在木凳上。父親拾起桶和擔子，去井邊幫沈老頭重新挑了水。

后來，父親經常給獨居的沈老頭挑水，老頭出門在外的兒女知道后，要給父親付錢，一擔水兩角。我問父親：“兩角，您不嫌少嗎？”父親說：“兒女付點錢求的是心安理得，老頭那樣，我不掙錢不是也常給他挑嗎？”父親的回答讓我愣了半天。

五

我天生殘疾，聽學醫的小舅說北京有家醫院可以治療。我十三歲那年，父親去寧夏打工掙到了七千塊錢，帶我去了北京海軍總醫院。我們在醫院待了整整一個月，在醫院的那些日子，我無知地躺在病床上，一直沉浸在自己能治好病的期望中。即使手術縫合線鋪滿脊背，疼痛逼得我淚流滿面，依然開心得合不攏嘴。那時，我只顧自己歡喜，絲毫沒有顧及父親的心情。當我的狀況平穩，父親告訴我說，進手術室前，醫生說我會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百分之三十的癱瘓率，我才知道我給父親出了怎樣的難題。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在醫院開始溜達，練習走路。走到醫院回廊門口，看見父親蹲在墻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滄桑的臉在煙霧繚繞中落魄孤獨，那場景深深印在我心里。我幾次伸手準備推門進去，又緩緩把手垂下。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在墻角孤獨的身影讓更深的孤獨在我心里扎了根。我懷疑父親吐出的煙圈攜著父親的孤獨繞啊繞，穿過了門縫鉆到了我的腳底，滲到了我骨子里。在后來的夢境中，我一直走不出醫院那道幽深的回廊。

出院回家，石膏拆封是我讓母親拿鋸條完成的。拆封后，我們再也不提去醫院的事，因為一次手術已經耗盡了家里全部財力。我們非常默契地遺忘了醫生關于二次手術的叮囑，盡管我依然殘疾。

高考，我考了五百分，離二本線差二十分。我把志愿填到三本，取錄取通知書那天，負責補習班招生的老師說，許我免費補學?；丶业穆飞衔易屑毢饬考依锏慕洕鸂顩r：弟弟初中畢業輟學回家，兩個姐姐已出嫁，錄取通知書上告知學費每年八千五，家里每年豆子能賣六七千，還有兩頭能繁殖的母?！赣H喂養它們比對自己的孩子都認真盡心，每年產兩個牛犢，年底售賣，學費差不多夠?；丶液?，我沒有告訴父母老師讓我免費補學的事。他們問我想法，并提出讓我復讀一年，我把通知書給炕上一放，說：“要么，讓我上；要么，我就不念了！”沒文化的父母被我唬住了，再未吭聲。

我雖然不想復讀，但我喜歡讀書，怎么可能不上學呢？假若當時父親真的不同意我上三本院校，我肯定會復讀，我語氣堅定只不過是在試探父母的想法。父母的妥協，源于對我的不了解。我是他們的第三個女兒，他們本來農活忙，孩子又多，放養是很自然的事，不像我家的牛和羊，整天要父母操心怕跑了找不到。我真正賭成功的原因源于父親母親的愛，如果他們不疼我，我那拙劣的演技根本蒙不了他們。

當然，多年后，我也沒有告訴父母，我后悔了。

大三那年，弟弟結婚需要花錢。畢業那年，我們一家東挪西湊才還清了欠學校兩年的學費。大學畢業，我高不成低不就的學歷找工作四處碰壁。后來聽了陜西師范大學吳言生老師的講座，特別后悔自己上高中沒有全力以赴學習。到現在，別人問我喜歡什么樣的生活，最喜歡做什么事。我總會回答：“坐在書桌前，聽優秀的老師講課?！蔽疑踔料?，如果父親當年再逼我一次，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六

大學畢業后，父親對我再沒發過火。如今的他，難得的溫和。我結婚，父親聽從了我的選擇，即使我選擇嫁一個勤快的窮光蛋，他也沒反對。只是在訂婚宴上，他給我的婆家人說：“這個娃娃從小就乖，身體不好，你們窮窮富富，不要欺負她?！备赣H的話令我情難自禁。他對待我們姐妹的婚姻，表現出少有的開明，幾乎沒有任何干涉。在父親看來，要高價彩禮就是賣女兒。父親的期望一直很簡單，那就是希望他的兒女能過上好日子。

步入社會后，我碰了很多壁，受了很多難。社會比我的父親無情多了，無聲中比他更狠。我開始試著理解父親，并與父親在平凡的歲月里慢慢和解。父親脾氣雖壞，但他有擔當，為我遮風擋雨很多年。他一直孤獨，不善言辭，心中有愛卻笨拙，不會用柔和的方式表達。他想愛的人都被他笨拙的行為和凌厲的語言疏遠。他仗義，卻不會與人相處，吃了很多虧，一生鮮有朋友。他有我們四個兒女，但沒有人真正理解他。

命運輪回，有時候，我覺得我像極了父親。對于喜歡的事，熱烈而偏執，不計后果；對于喜歡的人，從不刻意表達。不同的是，父親習慣把關心撂成狠話，而我選擇長久地沉默。相似的是，我們都有能吃得了虧卻受不了氣的倔脾氣，都有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心態，都有倔強得要命的骨氣。

父親一生缺愛，而我從來沒想清楚自己到底缺不缺。

高寧，女，1986年生，陜西延川人。畢業于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