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的冬夜漫長,斯德哥爾摩老城區的一棟公寓里,燈光在雪夜中顯得格外溫暖。一位老人正伏案工作,書桌上堆滿中文典籍,他的筆尖在瑞典語與漢語之間游走,一沓譯稿攤開,墨跡未干。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他將《詩經》《水滸傳》《西游記》等中國文學瑰寶“擺渡”至西方,更以評委身份,助力莫言登上諾貝爾文學獎的殿堂。他就是瑞典著名漢學家、翻譯家馬悅然。
馬悅然的一生擁有兩個無可替代的身份:西方世界最杰出的中國文學翻譯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中唯一精通中文的院士。他的故事,不僅是一位漢學家的學術傳奇,更是一部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史詩。
因為林語堂而學中文
1924年6月6日,馬悅然出生于瑞典南部一個叫作北雪平的城市。對那時的歐洲而言,“東方”仍是一個遙遠而神秘的概念。四五歲的時候,馬悅然的母親給他念了一部名為《弟弟的海行》的組詩,書中的插畫是一個七八羅的小男孩跟他最親愛的玩具熊劃船到中國去。這是馬悅然對中國最初的記憶。
服完兵役后,二十歲的馬悅然進入烏普薩拉大學學習拉丁文和希臘文,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到一所高中當名教師。偶然間,他經一位親戚推薦,讀到了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書中獨特的文字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深深觸動了他,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神秘東方文化的大門。
受林語堂的影響,馬悅然對中國哲學,特別是對老子的思想產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1946年5月,借著去斯德哥爾摩參加拉丁文考試的機會,他去圖書館先后借閱了英、法、德文版的《道德經》,很快發現這些譯本都不一樣,甚至差別很大,于是去請教瑞典著名的漢學家高本漢。
馬悅然

“我問他(高本漢)哪個譯本最好,沒想到得到的答復是,‘這些譯本都不行,唯一可靠的是我自己翻譯的英文譯本,但還沒有出版’。于是他將譯稿借給了我。”一周后,馬悅然去找高本漢歸還譯稿,高本漢對他說,了解中國文學的最好辦法是讀中文原著。臨別時高本漢道:“如果你要學中文的話,8月份就到斯德哥爾摩大學來找我。”
高本漢的一席話讓馬悅然放棄了他當時所學的專業。當年8月,他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轉學到斯德哥爾摩大學,跟隨高本漢學習古代漢語和先秦文學。自此,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
學習了兩年的古文之后,馬悅然進步很大,獲得了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獎學金,在老師高本漢的建議下,他決定前往中國去調查四川方言,盡管此時的他還不會說漢語。
馬悅然最初的中文名為“馬可汗”,足見其志向之高。初到中國的他,是別人眼中的“馬洋人”。為了能夠更好地和當地的居民交流,他于1948年的八九月份首先在重慶和成都粗略學習西南官話,然后前往樂山深入研究當地的方言。1949年大年初一,馬悅然抵達峨眉山,在樂山縣縣長的幫助下,借住在峨眉山山腳下的報國寺里。
高本漢

每天早飯后,馬悅然就跟著寺里的老和尚果玲學習兩個小時的中文。八個月的時間里,他不僅讀完了四書、《唐詩三百首》漢樂府詩等,還領略了峨眉山的壯美風景和佛教文化,熟悉了樂山的人文風俗,方言的調研工作也有條不紊地開展著。馬悅然后來回憶道:“峨眉山的雄偉秀麗、教我欣賞唐詩的報國寺方丈對我的關懷、報國寺里的小和尚們對我的友好、鄉下人民極為樸素的生活方式和眾多中國友人對我的關懷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應該說從那時起我就與中國產生了感情。”
瑞典青年成為中國女婿
離開報國寺后,馬悅然繼續在中國各地輾轉、調研,隨后回到成都,進入華西協和大學(今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的前身),師從該校聞宥教授研習中國語言文學。其間,他在聞宥的建議下,將自己的中文名改成了“馬悅然”。
華西協和大學由美國、英國、加拿大三國的五個基督教會創建。1939年該校得到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籌建了中國文化研究所,專門從事中國的宗教、考古、史學、人類學、語言學等研究。1940年,聞宥受聘為所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上任后的聞宥利用抗戰期間眾多知名學者云集大后方的條件,聘請了陳寅恪、錢穆、呂叔湘、韓儒林、劉朝陽、劉咸、李方桂、董作賓等鴻儒大家前來工作。
“當時,我既年輕又缺乏經驗,突然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跟我的國家截然不同的文化環境中,頓時感到十分迷茫。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與時任華西協合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的聞宥教授相遇。他當時的年齡已足以做我的父親,而從我們友誼一開始,他的確像父親一樣引導著我沿著艱難的學術研究之路前進。我一直非常感激他,是他耐心的指導和智慧的啟迪,激發了我對四川方言語音系統的興趣……\"在這位博學的老師的指引下,馬悅然不僅對四川話越來越熟練,對中國文化的涉獵也越來越廣,理解也越來越深刻。
在研究所的二層小樓內,馬悅然沉醉在聞宥等人營造的濃厚學術氛圍中,深度學習了兩年,由此奠定了他終生研究中國文化的基礎,也幫助他順利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也是在這里,他邂逅了愛說愛笑、性格活潑的成都女娃子陳寧祖。
陳寧祖是陳行可先生的二女兒,彼時馬悅然與一位英國朋友租住在陳家位于華西后壩的“可莊”大院中。陳行可夫婦邀請馬悅然給剛剛高中畢業的陳寧祖補習英語。兩人在日常交往中漸漸生出了情愫,無奈馬悅然在來中國前夕已經訂婚。
1950年7月,馬悅然即將離開成都,可莊舉辦了一場家宴歡送他。席上,陳寧祖彈著鋼琴,唱起了歌。她的聲音婉轉而深情,唱的是馬悅然最喜歡的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
分別后,去了香港的馬悅然悵然若失:“人到了香港,箱子也到了香港。可是我的心呢?我的心在哪里?”不久,馬悅然居然收到了未婚妻的分手信,他立即發電報向陳寧祖求婚。1950年9月20日上午,陳寧祖走過羅湖橋與他相聚,兩人在香港道鳳山教堂舉行了瑞典傳統婚禮。婚后,他們一起回到了瑞典,相濡以沫地走過了四十多年,直至1996年陳寧祖在瑞典因病去世。馬悅然在《另一種鄉愁》中寫道:“我那時比童話中的弟弟還小,根本不知道后來要出海到那個遙遠的國家,到那個遙遠的國度,發現一個中國女孩,我心中的公主,先做她不敢表白的情人,再做她的外國丈夫,最后終生懷念她,坐在這里寫下這個故事,給她的同胞看。”
為中國文學鋪就通往世界之路
離開中國后,馬悅然先后到烏普薩拉大學、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學院執教,編寫了多種漢語教材。與此同時,他通過翻譯的形式開展北歐的漢學研究,向西方介紹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
早在1948年,他就發表了自己的第一部譯作—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隨著對中文越來越熟練,馬悅然翻譯了大量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如《詩經》《楚辭》《論語》《孟子》《道德經》《春秋繁露》及漢朝的民歌與樂府、唐宋詩詞、元曲,乃至《水滸傳》和《西游記》這樣的大部頭小說等。每當讀到非常欣賞的中國作品,馬悅然都希望把它譯成自己的母語,讓自己的同胞也能欣賞到,可是那當然是不容易做到的。
眾多譯作中,馬悅然最愛的是《水滸傳》。他選擇的底本是明末清初的金圣嘆校訂的七十一回本,但其他幾個長版他也都讀過。在翻譯過程中,他借鑒瑞典20世紀40年代的習語,包括當時流行的俚語和口頭語,“我認為譯者應該盡量準確地表現原文中的方言特色,這一點很重要。《水滸傳》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有兩人是同鄉(魯智深和楊志都是關西人)。眾英雄中只有他們用‘灑家'當第一人稱。這種稱謂可能是外來語。于是我決定用瑞典語mandrom來翻譯‘灑家’:這個詞本來是從吉卜賽語借用來的。后來我發現很少瑞典人知道這個詞的意義和來源。但是我記得在40年代我自己確實裝模作樣地用過。”回想當時的翻譯時光,馬悅然說:“我真的生活在梁山泊英雄中,魯智深、武松和楊志都是我的樽前好友。”
馬悅然鏡頭下的聞宥

馬悅然與陳寧祖

而對中國古典詩詞,馬悅然最感興趣的是宋詞,他認為中國最好的詞人是辛棄疾。在翻譯辛棄疾的作品時,他會注意研究詞的格律,“完全不靠工具書,我情愿從詞的內在的結構把詞的格律和節奏找出來。這是一種很有意義的研究方法”。
在他看來,“世界其他國家文學還沒有出現的時候,中國文學就達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包括詩歌、散文、小說等都是如此”,不說其他文學作品,單就唐詩宋詞與《紅樓夢》的價值,就足以讓中國文學進入世界文學之林的高峰。從馬悅然的贊譽中不難發現,他比較推崇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作品。
1956年,馬悅然被瑞典政府外交部任命為駐華使館譯員和文化參贊。重返中國后,他結識了多位中國現當代作家,與老舍、巴金都有過交往。“老舍的《二馬》非常有幽默感,巴金也來過我家,我還招待他和魯迅的兒子喝過我自釀的紹興酒。哈!中國的文壇也有很多‘美女作家’,比如冰心,她年輕時很漂亮啊!還有,楊絳也很美,東西寫得真好!中國的現代老一輩作家中,我最佩服的一位是沈從文,他雖然后來放棄了文學寫作,但他上半生寫了幾十部長篇和幾百個短篇小說。1949年以后他研究文物的收獲也很大…”
在不同場合的采訪中,馬悅然都提到過一個令他惋惜的現象,那就是中國好的作家好的作品多的是,但好的翻譯太少了。優秀的中國作家因翻譯問題而錯過走向世界的機會的例子非常多:“魯迅在20年代,沈從文在30年代就應該走進世界文學,但沒有走進來,因為沒有好的翻譯家把他們的作品翻譯過來。我記得卞之琳有一天和我討論諾貝爾文學獎,美國的賽珍珠獲獎他很生氣。賽珍珠寫的《大地》,描寫的也是中國農村,對外國人非常有吸引力。那時沒有一個中國作家描寫農村的作品被譯成英語,如果有一個非常好的翻譯家把沈從文的《邊城》《長河》以及五十多篇短篇小說譯成英文,他馬上就走進了世界文學,誰都會知道沈從文是那個時代偉大的世界級作家。20年代,如果魯迅的《吶喊》和《彷徨》翻譯成英文,就又會出現一個偉大的世界級作家。沈從文的《邊城》大概是50年代被翻譯成英文,譯得并不好。60年代楊憲益和他夫人將魯迅的《吶喊》和《彷徨》譯成英文,翻得好,但太遲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馬悅然認為一個翻譯家應該接受兩方面的責任:一面要對得起原文的作者,一面要對得起他的讀者。他以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英譯本為例,指出:“對話部分翻譯得還好,但很多敘事部分,因為譯者覺得煩瑣,竟然被大量刪除了。很多翻譯者對文學或者翻譯作品并不感興趣,把翻譯書簡單地當成一個‘活兒’,自然容易偷工減料。我自己在翻譯中文作品時,一般要看多遍才動筆。等你感覺到作者通過書在和你交流,你能感覺到作者的呼吸,這時候才開始翻譯。”
有鑒于此,以1956年赴華任職為分水嶺,馬悅然開始較多地關注和翻譯中國五四運動以來的文學作品。他陸續將聞一多、艾青、馮至、卞之琳、臧克家、顧城、北島、沈從文、張賢亮、莫言、蘇童、余華、洛夫、應弦、楊牧、舒國治等中文作家、詩人的作品譯成瑞典文,介紹到歐洲。
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中唯一精通漢語者
1958年,馬悅然離華,很快被聘為澳大利亞堪培拉大學東方學院(今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綜合學院)的高級中文講師,后晉升為漢學教授和東方語言系主任。1965年,高本漢從斯德哥爾摩大學退休,馬悅然回到瑞典接替老師擔任漢學教授,他還運用此前積累的管理經驗正式組建了斯德哥爾摩大學漢學系。直到1990年6月馬悅然正式退休,他為漢學系培養了一批漢學人才,多人獲得漢學博士學位。
1975年,馬悅然當選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院士。他在漢學研究方面不僅繼承了以老師高本漢為代表的西方漢學前輩嚴謹的治學方法,也改變了瑞典乃至歐洲漢學研究偏重學術的傳統,身體力行地將漢學研究的重點拓展到中國現當代文學和社會文化領域,促進了國際文化交流,使當代漢學研究在西方世界得到光大和發展。由于成就和貢獻突出,1978年、1984年他兩次獲得瑞典國王獎。
在不同的職務和場合上,馬悅然都不遺余力地推動當代瑞典以及歐洲的漢學研究。瑞典還設立了馬悅然中國現代文學獎學金,邀請一些優秀的中國當代作家與學者前往瑞典和其他北歐國家訪問講學。他兩度擔任歐洲漢學協會主席,領導了歐洲的漢學研究活動。其間,他承擔了三項主要國際學術研究計劃項目,其中之一就是對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在他的領導下,《中國文學手冊1900—1949》的編寫工作順利完成。這套手冊共收錄了四百篇左右的作品,內容包括作家簡介、作品收藏與版本情況、作品內容梗概、作品的賞析評論和參考書目。他也和詩人北島、翻譯家李之義合作出版了一冊中文版的《北歐現代詩歌選粹》,向中國民眾介紹北歐文學。
1985年,馬悅然入選瑞典學院院士,成為院中唯一一位精通漢語的漢學家院士。這一職位擁有諾貝爾文學獎的投票權,為終身制,且名額固定不變,只有在有人去世的情況下,才會招募新的院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條件是文學價值,質量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因此馬悅然發自肺腑地說:“我頂大的心愿就是諾貝爾文學獎能夠給一位中國作家。”
關于這個心愿,一直流傳著一段故事:馬悅然非常欣賞沈從文,認為沈肯定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1987年,沈從文進入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決選名單”,但這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最終頒給了美籍俄國詩人布羅茨基。1988年,沈從文再次被提名,委員會已經準備將文學獎頒發給他。但不幸的是,這一年的5月10日,沈從文過世了。根據諾貝爾獎的規則,獎項不能授予已故者。馬悅然試圖說服其他評委改變這一規則,在多次勸說無效后,年過花甲的他哭著走出了會議室。
幾乎以一己之力去譯介和推廣深厚的中華文化,難度可想而知。而有時,馬悅然也很無奈,因為無論漢語作家是否獲獎,由誰獲獎,他都會成為別人批評的對象。
2012年,作家莫言成為首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關于莫言與馬悅然交好的傳言立刻流傳開。其實,兩人并無多少交往,按馬悅然的說法,兩人就見過三次面:“我頭一次跟莫言見面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我在那里當了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有一天莫言來了,我們在一個下午談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他就回內地去了,為什么呢?因為要分房子。我不知道‘分房子'是什么意思,覺得很奇怪。而且后來我知道,那一次他并沒有分到房子。第二次是在臺北,他跟大陸的九位作家一起在臺北待了幾天,有一天他們晚上出去看熱鬧,莫言不想去,所以我們在飯店里喝威士忌酒聊天。第三次是2005年,莫言他參加一個斯特林堡的戲劇節,是跟北大合辦的,那天來的中國作家有李銳、莫言等。所以我們沒有多少機會見面,但是我們經常通信。”
當莫言出席在瑞典學院舉行的首場記者招待會時,媒體記者們追問他與馬悅然的關系,莫言答道:“我知道我得獎后,馬悅然先生背了很多的罪名。我和馬先生只有三面之緣,我們只是三支煙的感情,他多抽了我一根。馬悅然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知識令我佩服。”
馬悅然并不避諱談及自己對莫言和莫言的小說的佩服:“莫言非常會講故事,而且敢于說真話。我讀過很多當代的一些小說作家的作品,但是沒有一個比得上莫言。”他甚至用“一個字都不必改\"來表達對莫言文字的推崇。
偏愛“鄉巴佬作家”
從漢代民歌、宋詞,到沈從文、莫言,馬悅然始終偏愛那些帶有濃厚鄉土特色的中國作家和作品。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馬悅然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很高興一個鄉巴佬得獎,尤其是一個中國的鄉巴佬得獎,沈從文、曹乃謙、莫言都是鄉巴佬作家。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馬悅然提到的三人中,曹乃謙的知名度不及另外兩位。
曹乃謙出生于1949年,山西人,當過裝煤工、文工團器樂演奏員。1972年被調入大同公安系統工作。1987年他開始用雁北生活化的口語和方言王語寫作“溫家窯風景”系列小說。1990年初,馬悅然在山西一個文學雜志上讀到曹乃謙的短篇小說,喜歡得不得了,馬上就找到他的五六篇短篇小說,翻譯成瑞典文,還親自到曹乃謙家中和他筆下作品的原型地去探訪。在翻譯過程中,馬悅然多次寫信給曹乃謙,詢問山西方言等文字細節,甚至一天兩封,問得非常細,有時候問及某個地名的來源,曹乃謙自己都不清楚,需要實地去問清楚再回來寫信告訴他。馬悅然評價曹乃謙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鄉巴佬,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山西話,時不時地跟你強調‘我沒什么文化,你不要問太專業了,我聽不太懂’。\"“我自己認為他的文學藝術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謙的小說在出版之后,大家會發現他是當代最優秀的中文作家之一。”翻譯結束,馬悅然致信曹乃謙:“心里有一種空空的感覺。我舍不得離開溫家窯…我感覺那山村的居民,除了狗日的會計以外,都是我的同胞。”
馬悅然與曹乃謙(左)

如果說曹乃謙用山西方言打開了民間敘事的另一扇窗,那么李銳則讓馬悅然看到了黃土高原的文學肌理。
李銳,1950年生于北京,1969年來到呂梁山區,在蒲縣一個叫作邸家河的小山村里當了六年插隊知識青年。他在散文集《出入山河》中,記敘了自己與馬悅然成為好友的來龍去脈。1986年,李銳開始系列小說《厚土》的創作,發表后在國內外引起一些反響,也引起了馬悅然的關注。同年6月10日李銳接到一封來自瑞典的信,寫信人是陳寧祖,自我介紹自己丈夫馬悅然是瑞典漢學家,正在翻譯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他在不同的刊物上看到《厚土》,說是“很想翻譯”。李銳當時根本不知道馬悅然何許人,當然也更不知道他有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教授、院士、歐洲漢學協會主席等一系列頭銜,只是覺得有人“很想翻譯”自己的作品,自然高興。于是,從那時起,李銳和馬悅然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交往,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后來,馬悅然的第一本散文集《另一種鄉愁》邀請李銳作序,可見他對李銳的推重。
、馬悅然與李銳(右)在山西

隨著交往的深人,馬悅然向李銳表示自己很想去呂梁山看看,但一直未能成行。2004年春天,邸家河附近的山上發現了一個大煤礦,邸家河說不定很快會被搬遷。李銳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馬悅然,馬悅然立刻回信:“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去邸家河看看!”
同年8月27日,馬悅然一行輾轉來到邸家河,終于在村口看見了那棵被李銳說過無數次也寫過無數次的老神樹。馬悅然還做東請邸家河全村一百來口男女老少吃了大餐。李銳深情回憶道:“三天很短,一閃而過。六年很短,一閃而過。十五年的時間也很短,也一閃而過。從我插隊第一天來到呂梁山,至今已經三十五年,還是很短,還是一閃而過。年過半百,才懂得人生苦短。在這一閃而過的時間和人生里,呂梁山卻成為永世難忘的記憶。先是我的記憶,后來又成為瑞典人馬悅然的記憶。”
“我喜歡李銳,我喜歡曹乃謙,就是因為他們的東西文學價值非常高。我翻譯他們的作品,不是因為他們反映中國落后的農村社會,而是作品價值高。”在馬悅然的幫助下,他們的作品得以被更多人知曉。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國內沒有什么知名度的曹乃謙,因為作品被馬悅然翻譯,在諾貝爾文學獎公布之前,國外盛傳其有可能拿下這一獎項。曹乃謙對“被諾獎\"事件表示不知情和無奈。馬悅然卻有點氣憤地說:“我一發表一位當代中文作家的作品的譯文,就會有人說,這個作家可能會獲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我主要的任務是把中國文學介紹給我的同胞們,不是給一位中文作家弄到一個諾貝爾文學獎。”
2019年10月17日,馬悅然在家中平靜去世,享年九十五歲。他的第二任妻子陳文芬向媒體表示:“他說有點不舒服,坐在平常的座椅上幾秒鐘就離開了。像老和尚圓寂了一樣。沒有痛苦,很平靜。”
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時間,馬悅然在病痛中選擇堅持翻譯《莊子》,他說當他沉浸其中的段落時,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在翻譯《莊子》時,馬悅然就已經立好了遺囑,同時為自己寫下計聞銘句:“恩賜干活,日燃光芒。\"這句話確實是他一生的寫照:他的出現,如同在中國文學通往世界文學殿堂的道路上,點亮了一盞燈,正是他多年來不遺余力地研究、譯介中國文學,才使很多人感受到中文之美。這比中文作家能否在他的推動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討論無疑具有更深遠的意義。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