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21-22日,意大利戲劇大師皮普·德爾邦諾的《愛》作為2025上海·靜安戲劇節(jié)展演劇目上演于大寧劇院。讓我們一起來聽聽“海上青年戲劇沙龍”的作者們,看完這部作品有何感想……
周可丨導演
《愛》是一首歌,一首詩,一次導演皮普·德爾邦諾的私享會。不必追求劇情,只需在音樂、詩歌和思想中讓自己的思緒飛散。這也許就是走進劇場的意義。
愛,就像舞臺上那棵滿是枝?的枯樹,生長過,枯萎過,熱烈過,沉默過,痛苦過,也依然會再次繁茂。經(jīng)過這一切,我們還想愛嗎?還能愛嗎?當導演念出“愛不能愛的感覺”時,靈魂仿佛被注入了一絲興奮劑,那滿臺的紅色,如熔巖般翻滾起來。
李旻原|上海戲劇學院副教授
戲劇的本質(zhì)即是一場儀式,有著詩歌、樂曲、吟唱、舞蹈、狂歡與寂靜,不依靠理性邏輯的理解,僅憑借在場的靜心共感,即能在當下觸動參與者的心靈而共情。在人生最痛苦的時刻,皮普·德爾邦諾從巴西詩人卡洛斯·德魯蒙德·德·安德拉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的詩篇中捕捉到了愛的吉光片羽,創(chuàng)作了一場名為《愛》的戲劇儀式。
開場的寂靜、吟唱,即便沒有字幕,動人的音色旋律,立即將所有在場的觀眾引入了當下共存的空間磁力。緩緩靜靜的視覺節(jié)奏變化,搭配著一首一首吉他伴奏的歌謠唱曲,融入導演在一旁娓娓道來的詩篇,在70分鐘的時空中,與在場的所有觀眾開展一場“愛是如何作為一種情感、一種靈魂狀態(tài)的探索”。
僅有一棵枯枝細木的極簡布景裝置,卻能憑藉導演獨特的光影美學創(chuàng)造如電影質(zhì)感的場景畫面,觀眾在視聽同步的美感中,靜心專注地投入了整體空間創(chuàng)造的儀式場域,在詩篇留白的語義回蕩中,每位觀眾都因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與導演有了不同層面的共鳴,有的觀眾因此落淚、有的觀眾感動不語。的確,也或許有些觀眾感到無法理解而不知所云。
總之,德爾邦諾在這場以《愛》為名的演出中,如儀式般引領觀眾隨著劇場空間的光影變化、吉他音弦的樂音回響、人聲歌曲的情感吟唱、光影如畫的調(diào)度場景,以及生命感悟的詩詞獨白,共同體驗了一次心靈的洗禮。
熊之鶯劇評人
一身紅裙的安哥拉女孩抱著吉他走到臺前,平靜地向我們講述她那被殖民者與奴隸制躁瞄的祖國。我們的語言中沒有情歌,她說,苦難的泥淖里何來浪漫的空間。她最終找到了一只悼念亡妻的歌曲,愛人的生命消逝在戰(zhàn)火中。
我聽不懂姆本杜語的歌詞,語言因此退化成了“聲音”,物質(zhì)性被額外放大。那一聲聲呼喚,連同歌唱者的每一次發(fā)力和喘息,匯集成洪流,自舞臺傾瀉而下。被其淹沒的瞬間,是我與熟悉的、期待的德爾邦諾時隔兩年的重逢。放下繁雜的思緒,用身體、用心靈去感受在劇場中緩緩流淌的情緒。
德爾邦諾的作品像凝練的散文詩,又像費里尼式的奇妙夢境。沒有炫目的技術,他總是能將拙樸的視聽元素運用得恰到好處,增之一分則繁瑣,減之一分又不足。
空曠的舞臺上,燈光打出如血的日色,枯樹的倒影被拉長放大,立時將我?guī)鶑V闊而蒼涼的非洲草原。舞者伸展雙臂,如鳥兒張開翅膀,是對家園的深沉之愛。一顆懸吊在半空的燈泡明滅閃爍,便是時間奔流,不舍晝夜。女子獨坐啜泣,衣袖被風輕輕吹起,在幕布上映出飄渺的影子;男人緊緊擁抱著懷中的沙袋,卻無法阻止流沙的散落,是失去后的愛之徒勞。德爾邦諾步履瞞跚地走上舞臺,在插上花枝的枯木與小小的沙堆間蜷臥。愛帶來生命,帶來瘋狂,帶來痛苦,但也會最終指引我們超越有限的生命,走向安寧與平和。
兩年前的《喜悅》,是波波的“缺席”引領我們走過那場以悼亡為題的生命旅程。相比之下,《愛》似乎不太能找到一個可以直接由全場共享的情緒支點。觀眾需要調(diào)動更多的自身記憶與體驗,一同在這個看似“無愛”的時代完成詩意告白。
袁海因丨上海戲劇學院碩士生
很幸運坐在皮普的“工作臺”正后方,因此得以在演出的大部分時間中近距離觀看他靜靜地凝望舞臺,或者打開小臺燈念起詩稿,甚至聽到他隨著臺上演員的歌聲輕輕哼唱。
這雙重的觀看令我無比強烈地意識到《愛》是一種私人經(jīng)驗的分享,是皮普覺察、體驗生之至痛后獻給自己的至愛之作,而觀眾是他生命長河中涉水而過的旅人,若沒有他坐在臺下的觀看,便也不會有完整的《愛》,因為一切都是體驗,一切都需要體驗。
因此皮普實在是一位細膩、慷慨而又勇敢的創(chuàng)作者,通過他的作品,我們能夠無比接近他人的個體生命,在磅礴卻也輕如微風的情緒中理解生而為人的苦與痛、喜與樂,并因此相信共同體的神話,相信自己與舞臺,與皮普乃至與場內(nèi)場外的每一個他者都血肉般緊密地聯(lián)結,分享彼此的呼吸,承擔彼此的命運。為什么你淚流不止?因為在無情的拋擲后你竟又被接納,因為奇跡令你回到母神的懷抱。
《愛》用幾首小詩與幾首動人的歌曲串聯(lián)起世間各種愛的可能,從公共的愛到私人的愛,從暴烈的愛到歡愉的愛,當然也從生之愛到死之愛。事實上,正如在尚未取得獨立的安哥拉土地上用姆本杜語歌唱是一種革命行為,愛本身便是人類抵抗死的唯一手段,愛并不令人永生,但這于肉體而言徒勞的努力卻能夠帶領我們走向永恒。
演出來到尾聲時,皮普緩緩地走下觀眾席,登上舞臺,在那棵恢復生機的枯樹下如死去般緩緩倒下,正因我們必然經(jīng)歷死,因此我們想象死,用愛回應死,并最終原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