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小說家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衣著打扮看起來平平無奇。
女兒 小說家的女兒,二十七八歲。
編輯 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看起來總是疲憊煩躁又無奈。
男人 將近六十歲,小說家多年好友和暖昧對象,看起來很斯文的男人。
陌生人 二十五六歲的女人,打扮得很有個性,同人文寫手。
第一場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小說家的衣著打扮看起來和常見的中年婦女并沒有很大的區別。[她的身邊放著很多包裝好的花束,大部分是菊花或者百合,其中有一束玫瑰。她挑自己喜歡的花從包裝里拆出來,修剪好放進不同的花瓶。[女兒上場,她走到不遠處看著,沒走近也沒說話。[小說家回頭看見女兒,兩人四目對視,沉默了片刻。小說家來啦,坐。[女兒慢慢走近,在小馬扎上坐下。小說家看著比上回瘦了。都結束了?女兒嗯。
小說家這個是你送的吧?(示意玫瑰花)
女兒 對。
小說家 我猜就是。好看,我不喜歡菊花,老氣。
女兒 你喜歡就行。
小說家 (觀察)你怎么了?(女兒不語)有話你就說,都到這兒了,還有什么是不好說的?
女兒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說家 他們沒跟你們說嗎?哎我看那電視劇里不都有警察跟家屬通知嗎?什么尸檢報告怎么怎么的?
女兒 說了。他們說你是跳江自殺。
小說家 噢,聽著怪丟人的。你爸也去了?
女兒 去了,還有舅舅他們。
小說家 他們說什么了?
女兒 沒說什么,就說早就想到了肯定有這么一天。[小說家不屑地嗤笑一聲,示意女兒幫忙剪開包裝紙。
小說家 他們是嫌這一天來的不夠早。你舅舅一直
嫌我丟人,估計都恨不得二十年前我就死了。
女兒他們說那天下午你一直發小說的那個什么雜志倒閉了,晚上見了個朋友喝多了,半夜臺風來了下暴雨的時候去了江邊
小說家一個失意酗酒的獨身中年女人,又沒什么錢……(自嘲)不自殺干嘛呢?哈,到了歲數混得不好還沒有結婚就得死,你聽聽,多不講道理。
女兒 到底是不是是真的?你到底是不是…?
小說家 死了就是死了,活著的人怎么定義我的死法,跟我沒有關系了。你糾結這個干嘛?
女兒那天半夜你給我發的信息,問我有沒有空打個電話。
小說家 噢,你不說我都把這事給忘了。
女兒 你想跟我說什么?
小說家好像想問你個什么事吧?我也有點記不清了,你看看我,這真是腦子進水了…(看女兒反應)這玩笑不好哈。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掛心。
女兒那之后兩個小時,你就去江邊了。
小說家怎么?你覺得我是因為你?(笑)怎么可能,你想什么呢。
女兒我打個車三十分鐘就能到你店里,但是那天我……我睡著了,平時都失眠睡不著,偏偏就那天十二點多就困了,一覺睡到天亮。
小說家我給你發信息的時候都后半夜了,我要是真有急事就給你打電話了,給你發信息就是怕打擾你休息,真沒多大事情。
女兒要是我當時回你消息了,你是不是就不會……
小說家 你這個孩子怎么聽不進去話呢?真跟你沒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
女兒 那你到底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你是最不會選擇這種方式的人,我以為你會活到九十歲一百歲,繼續寫你那些…東西。
小說家 我也是這么以為的,我還有好多東西沒干呢。[鳥叫聲。
小說家 到時間了,你該走了。
女兒 你一
小說家 走吧,有空了記得幫我把店里的魚喂了。記得按時吃飯,別太累了。[花架和小說家光區收。[女兒疲憊地走到單人沙發旁坐下,捂著臉。
第二場
我又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了。聽到消息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感覺像是聽到我小學語文老師的死訊,有種遙遠的不真實感。
他們在我十歲那年離的婚,她一個人離開了那座小城,那之后的十幾年里她幾乎像是一個遠房親戚。三年前我因為工作原因搬到了上海,我們才重新開始聯系。但是一直不算親近,我都不知道該叫她什么,我從八歲起就沒再管她叫過媽。
我八歲那年,她寫的小說拿了一個當時我們那個三線小城市里所有人都沒聽說過的獎,據說是上海的一個文學雜志給評的獎,市里電視臺來采訪她,還上了報紙雜志,她一下子就有名了。
我永遠忘不了,那些街坊鄰居怪聲怪氣管她叫“大作家”的樣子,女人們都輕蔑得像是看什么臟東西,男人們則更熱切一些,或者說更赤裸直接一些。但背地里都是一
樣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覺得她下流覺得她不知廉恥,都管她叫“寫黃色小說的騷貨”。
那段時間上學變成了我的噩夢,總有人會在我身后用我聽得見的聲音說“騷貨的女兒一定也是個婊子吧”。
我是在她離開了很久以后才偷偷找來了當時刊登那篇小說的雜志來看,她寫一個女人每天都在車站遇到同一個男人,女人暗自觀察那個男人,每天越來越期待等車的時間。她詳細地描寫了女人如何觀察到男人的種種細節,手指,微卷的頭發,喉結,手腕的骨節,記下男人經常拎著的啤酒牌子。某天那個女人也買了一瓶同樣牌子的啤酒,在家獨自喝著,幻想男人喝酒的樣子,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也是她第一次自慰,第一次高潮。后來某天男人也注意到了女人,主動搭話想要她的呼機號碼,但她卻拒絕了。拒絕的話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女人才懂得,自己只想要一種溫存的幻想,那是只屬于她自己的自由,落在地上就會變成枷鎖。
哪怕是現在去看,也覺得很震撼,她怎么敢在那個年代寫一個女人有性幻想。而且那個時候她已經結婚有孩子了,她是個媽媽了,她竟然還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但那時候她確實很是風光過一陣子,那段時間我們家的小食雜店總是人滿為患。電視臺采訪過她以后,什么雜志社出版社還有文聯的人總來她店里,還有什么文學愛好者,和很多看熱鬧的。大部分是男人,他們喜歡跟她聊天,她好像從來聽不出他們的話外音,也感覺不到他們暗中傳遞的眼神,不知情般地配合著他們的調笑。背地里的議論越來越多,說什么的都有,她跟我爸吵架也越來越頻繁,后來她干脆不回家了,直接住在店里,白天看店晚上繼續寫她那些東西。
直到一個周末,某個我們當地文聯領導的老婆來了,據說那男人當時正在店里,趴在柜臺上跟她說笑。他老婆帶了男男女女四五個人,把整個店給砸了,店外面圍了好多人,看著她被那個女人扯著頭發從柜臺后面拽出來罵。這種事情是小縣城最喜歡的那種談資,有頭有臉的男人在外面勾搭,原配鬧上門來打小三,熱鬧極了。
那件事情之后,她的風光徹底過去了。先前人們還覺得女作家是個稀罕玩意,從那時候起那層紙被捅破了,小城里的人們給她下了定論,也不過就是個偷人的婊子而已。
她跟那個男人其實沒有任何關系,那不過是當時圍著她想要占點便宜的男人們里的其中一個罷了。但是一個孩子的證詞并不重要,她徹底在這個地方過不下去了。她跟我爸離婚了,然后一個人去了上海。
她離開了,但是那些流言蜚語和指指點點并不會馬上就停下來,糾纏了我們很多年。我爸后來開始酗酒,高中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倒數,等著考出去離開這個鬼地方的那天。
她在離開的第一年春節的時候給我寄了一條圍巾、一支鋼筆和一包奶糖,后來打過幾次電話,慢慢也就沒聯系了,只偶爾從舅舅和外婆的聊天里聽到一兩句近況,收到她給我寄的糖和錢。她的生活對我來說遂漸變成了一片空白,我想我對她來說也是一樣的,我十八九歲的時候,她依然給我寄大白兔奶糖。
我應該是恨過她的,為什么要留下這么個爛攤子一個人走了,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帶上我。但是后來慢慢地那種感覺就淡了。可能因為從前她也不是個多好的母親,大部分時間她都在一個人寫東西,只要我不是在玩火對她來說就無所謂。
以前我總是會羨慕別人的媽媽,會給她們扎好看的辮子,會嘮叨她們的衣服有沒有穿好,會和她們說很多媽媽才會說的話。但她不會,她從來就不像個母親。
大概就是因為她從來也不像個母親,所以整個葬禮我都沒有感覺到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只是覺得茫然,覺得很不真切,不像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傷是不是愧疚是不是該覺得痛苦。我像是毫無情感地看著一出與我無關的戲,只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這個是我腦子里唯一的念頭,我想要知道她為什么死,她這樣一個人,為什么會選擇自殺。
她是一個可以拋下女兒,干脆利索地選擇離婚的女人,我一直以為她是沒什么情感的,對她來說除了她寫的那些東西,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這樣的人怎么會自殺呢?這樣的人應該長命百歲。
我說不清是什么在驅動著我。葬禮上我見到了雜志社來悼念的人,其中有個女人據說是負責她的編輯,那天她們曾經見過面。我把那個女人約了出來,我想知道那天,她的最后一天她們究竟說了什么,她是不是因為那場談話才選擇了這個結局。
其實這沒意義,我知道,什么也改變不了,但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我需要這樣做。我睡不著,我必須做點什么,什么都好,把那些空白填補起來。我們約在了一個咖啡廳,在編輯部附近,那個編輯說這就是她們的最后一次會面的地方。
第三場
[編輯在咖啡桌旁,邊處理工作邊等待著,她看起來疲憊且成熟。小說家上,她看起來比序幕時邀遏匆忙一些。[女兒在另一個稍暗的光區,注視著她們。
編輯他家那個雪糕可樂沒有了,給你點了橙汁。
小說家行,甜的就行。(坐下)這回過了沒有?[編輯把電腦合上了。
編輯 沒有。
小說家 為什么啊?還要怎么改啊?我真服了孫景明了,這回怎么說啊?
編輯 不是他說的,孫老師走了,換人了。上周新主編就上崗了,姓李,這次修改意見是他給的。
小說家 怎么這么突然啊?一點沒聽你們提起來過啊。
編輯我從半年前是不是就跟你說過了,雜志這兩年效益太差了,上頭公司肯定要動。
小說家 我也沒想到這么急啊,那么大個雜志社,怎么還能說停就停了。
編輯 前兩天發的公告你也沒看?公眾號,微博,都發了。
小說家 噢,我不怎么看…
編輯 這期發完之后停刊三個月,改版升級之后重新發刊,改為雙月刊,同時會增設一個電子刊每周更新。
小說家 啊?那我這個怎么辦啊?這都已經拖了半年了。
編輯這期肯定是發不上了,你看你要是愿意改,那也得三個月之后再發了。
小說家三個月…那都要入冬了。
編輯你先看看新的這版修改意見吧。[小說家閱讀修改意見,編輯很疲憊的樣子。
編輯咱們也認識這么長時間了,我也給你一個我個人的建議啊,你考慮考慮別的渠道吧。這回改版之后,《錦都》就不是以前的《錦都》了,相當于是一個全新的雜志了。新主編以前做新媒體的,上面領導特意挖過來的,上周開會明擺著就告訴我們往后要做新東西了,以前那套要全部摒棄掉。
小說家為什么啊?這《錦都》都快三十年了,這牌子就不要啦?
編輯牌子有什么用?什么中國十大文學雜志、文學愛好者園地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說法了,現在誰還知道啊?本來實體刊物就是下坡路,我實話跟你說,去年一整年基本上是一分錢沒掙著,虧本運營,真的維持不了了。
小說家哎,這修改意見…不就相當于全給否了嗎?把主人公從五十一歲改成二十七歲?
編輯對。
小說家 為什么啊?
編輯李老師特意找我聊了,他說沒人想知道五十多歲的大媽心里在想什么。
小說家 但是那這個故事那就不合理了啊,除非全推翻重寫。
編輯對,他的意思其實就想要你推翻重寫。他只想要這個故事框架,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倆人有很多共同愛好和話題,很投緣,慢慢的倆人開始暖昧,但是男人從來沒邀請過女人來自己家。有一天男人說自己要搬走了,倆人沿著廢棄的鐵路走了一個通宵,互相靠了一會看太陽升起來就分開了。后來有一天女人在菜市場見到這個男人,發現他有老婆而且是個殘疾,還有個三十多歲的兒子在旁邊剁肉。他覺得這個故事框架和最后的反轉挺有意思的,但是他不要這倆人五十多歲,他不要看倆五十多歲的人怎么春心蕩漾。
小說家那就硬給改成二十七歲啊?
編輯對,二十七八歲單身都市獨立女性,要文藝一點,浪漫一點,多一點男人的外貌描寫和突出氛圍性的修辭。
小說家但是那男的長什么樣根本不重要啊,我要突出的又不是那個男的。
編輯還有倆人臨別不要去什么鐵路,要去城市漫游,最后也不能只是靠一靠,要有一段唯美的性描寫。噢,最重要的,不要菜市場。
小說家 不要菜市場?那要什么?
編輯便利店,深夜的便利店,隔著玻璃窗看見男人有一個很漂亮的盲人女友。
小說家 ……這就不是我寫的這個小說了啊,這跟我寫的一點關系都沒有。
編輯 對。[兩人沉默,各自喝飲料。
小說家 我從到上海就在《錦都》發小說,你們創刊號都有我的稿子,這些年我只在你們這發啊。這能不能再溝通一下啊?你再怎么改版,也不能改得面目全非吧?
編輯我溝通過了,一點余地都沒有,我也是真的沒辦法。
小說家怎么會呢?
編輯現在真不是十幾二十年前了,不是單我們一家這個情況,這個行業都不行了。以前那個時代就是結束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它都結束了。
小說家 什么就結束了?你們不能這樣啊,你們那么多讀者呢,你們說結束就結束啊?
編輯 哪來的那么多讀者啊,哪還有讀者啊?你看看街上還有幾個報刊亭啊?那天天地鐵上公交上誰還看雜志啊?你知道我們現在訂閱量有多慘不忍睹嗎?我這兩年可沒少給你打預防針啊,你是真一次都沒聽進去過啊。
小說家 那程儀呢?她的稿子你們還用不用,她算你們金字招牌吧?人家知名作家,也這么讓她改啊?
編輯她當然不用。就像你說的人家現在是知名作家,國內該拿的獎全拿了,還是特聘教授,名聲資歷在那放著。人家要是愿意在《錦都》發新作,那肯定不敢讓她這么改啊。但人家現在都不愿意再往我們這發表什么東西,手里有稿子了別的大出版社早就直接給簽走了,哪還輪得上我們。但你看當年往《錦都》投稿那么多人,最后也就出來她這么一個,所以人家有這個話語權,你們都不是程儀啊。
小說家 你能讓我直接跟你們新主編談一談嗎?
編輯他忙,也不缺稿子,自己手里有一堆年輕的內容產出,他跟我說的意思就是能改就改,不能改就算了,直接回掉。
小說家 但是…但是我覺得按他改完那東西不對啊。
編輯現在雜志社的目標不是對不對好不好,是有沒有人看,賣不賣得出去。現在閱讀習慣真的不一樣了,沒有話題性的東西,讀完給不到情緒價值的東西,不符合主流三觀的東西,讀起來有審美門檻的東西,這些都不符合現在的閱讀習慣了。不是誰好
誰不好的問題,我們也沒辦法。
小說家我明白,我也不是說我的稿子就不能改,你告訴我都哪些地方有問題,我可以按你剛才說的,改得更符合現在的閱讀習慣,口味。但是我不能瞎改,胡改啊,我寫的時候是有我自己的想法的。
編輯你有你的想法,雜志社有雜志社的顧慮,只能是要么遷就要么就算了。我承認這個東西確實有客觀上的好壞,但是讀者,人家本質上是消費者,人家是為自己的喜好買單,不是為你的好壞買單。
小說家這事一點余地沒有了?
編輯我真的爭取過了。但是我還得在人家手底下干呢,我們年底還要精簡團隊,我確實只能幫你到這了。[兩人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小說家十年…不對,今年都十二年了。你剛來《錦都》的時候還沒畢業呢,老陳就把你給帶來實習了。那時候我跟老陳認識都六七年了,你是頭一個他帶到編輯部的學生。
編輯他就是怕沒人接他的班,怕你們跑了。你,老沙,鄧金姐,阿坪,那時候還有個劉一兜,你還記得她嗎?寫紡紗廠女工的那個,她跑得最早,我接手以后好像不到半年就不寫了。
小說家對對,她后來結婚了,回老家了,就沒聯系了。前幾年老沙好像還發過新東西吧,寫一個老頭給狗下毒的。
編輯那都是七年前了。他跟著兒子出國了,都好多年沒消息了。
小說家 阿坪呢?他當時跟你差不多大吧?
編輯比我大四五歲,后來好像跟人合伙開快遞站了,孩子都三四歲了吧。

[小說家在小賣部一角,在通訊錄上一個接一個地尋找號碼打電話。
小說家 喂?家興啊,哎,好久沒聯系了,你現在方便說話嗎?啊,我就想問問你,你還在《五月花》嗎?好像挺長時間沒看見你們發刊了。噢,前年就停了啊,那你現在在哪個編輯部啊?轉行了啊,那多可惜啊··
[小說家聲音低下去,但她繼續一個一個的撥打著電話,女兒在另一個光區看著。
女兒 監控攝像畫面里的她讓我覺得陌生,熱情,禮貌,友好,甚至是有點討好的,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撥打電話。她大概是把所有認識的人都聯系了一遍才出門的,有編輯有老師有報社記者,甚至有的人聽她對話的語氣來看是極其陌生的,像是留了電話之后從來就沒聯系過。
所以…這件事情對她來說真的這么重要嗎?她打電話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在四處借錢。但是就像那個編輯說的,她又不靠稿費維生,也不是什么職業作家,也沒有真正的出名過,這些年說好聽了是個常年在雜志上發表文章的小說家,但實際上不就是個沒人在意的業余愛好嗎?
寫東西對她來說真的這么重要嗎?可以因此離婚,離開老家,離開孩子,最后還會因此選擇離開人世……我總覺得哪里說不通。
可是她看起來真的好難過,最后一個電話掛掉之后,她坐了好一會,一動不動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起身出門去了。警察說晚上十點到午夜十二點這段時間,她一直和一位異性朋友在一起,一直到深夜她才再次回到小賣部。我要到了那位異性朋友的聯系方式,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在葬禮上見到這個人。
[一個將近六十歲的男人走上,看起來很有書卷氣,提著一個手拎袋,抱著一個小盆栽。一個鐵道附近路燈下的長椅,男人看起來在等人。
女兒他的聲音聽起來年齡跟我爸差不多,但是很柔和,完全不是一類人,像是老師或者老派的知識分子,說話的感覺很有涵養很有文化。他說他實在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沒有出席葬禮,他說他沒臉見她,原話是“可能你母親也根本不想在葬禮上看到我”。但是他答應和我聊聊,告訴我關于那天晚上的他們都聊了些什么。這個男人口中的她,和編輯描述中的她,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他的描述里,她甚至是一個頗有風情的很迷人的女人。
[小說家走上,和上一場完全一樣的服裝,但是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男人看見她,剛想開口說什么,背后一輛綠皮火車駛過,聲音很大,他搖搖頭放棄了,兩人相視一笑,直到火車離開才開口。
男人 你怎么找到這么個地方的?上海能看到鐵軌的地方可不多。
小說家 有一次來這附近辦點事,從那個天橋上過去,看著這段鐵道的時候就覺得跟我老家特別像,有時候就喜歡過來坐一會兒。喝點?
男人 我帶了茶。[小說家喝小瓶的白酒,男人擰開保溫壺喝熱茶。
男人你上次來我家你說好看的那個花,給你遷下來一支,等過兩個月你再換個大點兒盆。
小說家 得天天澆水吧?
力八(天云云。[男人從手拎袋里拿出飯盒,里面是洗好切好的水果和黃瓜,小說家很習慣地一顆顆拿小番茄吃。
男人早知道你要喝酒我就給你帶點干果了。
小說家 不用,這挺好的。甜。
男人 我特意挑的,這個小番茄啊一定要選小的圓的才甜吶,你看有人愿意買那種個頭大的,那根本沒味道的。哎,你慢點喝。
小說家 跟你說個特別嚇人的事情,我下午剛知道的,你想都想不到,《錦都》要停刊了。
男人 他們前幾天發公告了呀,要升級改版嘛。
小說家 你知道?那你怎么沒告訴我?
男人 我以為你知道啊,你還在他們那有合作不是嗎?我以為你最早知道的。
小說家 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他們主編也換了,風格也變了,改版完就跟以前的《錦都》沒關系了。我還是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停了,都快三十年了。
男人咱們認識還是他們五周年慶祝的時候老陳介紹的,你記得嗎?
小說家 那是我讀了你寫的東西想認識你,托老陳給牽個線。
男人 啊?不是老陳的主意啊?
小說家 你以為老陳那么有閑心啊?
男人 這我哪想得到,你那時候一見到我就板著個臉,也不怎么說話,我一直以為你對我有什么意見,還私下去問過老陳。
小說家我那時候確實對你有意見。怎么?你以為我說想認識你是喜歡你啊?我那時候可討厭你了。本來短篇小說這個版面每回我寫好了改完了當月都能發,自從你來了,好
幾次老陳都壓我稿子,說版面已經排給你了,得等下個月。那時候我又生氣又好奇,
我說誰啊,老在這煩人。
男人那時候確實寫得多,年輕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天天瞎寫,寫完就直接一股腦全都扔給老陳。
小說家 那時候他們都夸你,說你像郁達夫,我見了你還心想郁達夫就這樣啊,跟誰都點頭帶笑的。
男人 我就是個半吊子大夫,還郁達夫呢。
小說家 那時候哪能想到《錦都》還能有停刊的一天啊,大家都比著寫,擠破頭地投稿,那報刊亭、公交站恨不得人手一本捧著看。
男人你記不記得那兩年你下班了總拽著我去坐公交,就為了站人家旁邊看看人家翻到哪一頁,看沒看咱們寫的東西,看完是什么表情。
小說家 記得,有一回有個女的看完你寫的那篇嘟嚏了一句什么玩意,你在旁邊站著眼圈刷一下就紅了,我趕緊等一停車就給你拽下去了,就怕你當人家面再哭出來了。
男人 你別笑我,你有一次不還跟人家打起來了,聯誼會那回,記得嗎?當時有個男的喝多了,說你寫的是色情文學,你撲上去拿你那個挎包搶人家。
小說家那個人當時邊說邊要摸我還要往我身上靠你怎么不說,再說了,那就是個小手提包。
男人對對,小手提包里頭揣著一瓶二鍋頭,當時把那個男的送去縫針還是我陪著去的呢。
小說家 他活該!
男人 對對,他活該,那一回你可真是在圈子里出名了。
小說家 他那樣人我見多了,你在文章里有一兩句
跟性有關系的,他立馬覺得你就是可以隨便調戲隨便摸,腦子里都裝的是什么東西!
男人 那段時間我跟老陳天天提心吊膽,又怕你闖禍,又怕你挨欺負。
小說家 那時候你倆嘮叨死了,跟我爸媽似的。
男人 那不是關心你嘛。[小說家填怪,兩人笑了一會。
小說家 還是那時候好啊,有個地方能讓你寫的東西被人看見,能交流上。結果突然就停了,沒有了,你說這到哪說理去……
男人沒事,那不行《錦都》沒了就換個別的雜志報紙投唄。
小說家 哪里還有別的報紙雜志了,不好找了。以前總以為這要一天兩天不看報紙雜志,那不得跟世界脫節了,被落下了,現在居然已經不需要這東西了……
男人 要不你也發發那個什么公眾號,現在看文章都在手機上看。
小說家 我也不會弄啊,那個怎么弄啊?
男人 (不好意思的)我也不知道。
小說家 要是我能跟程儀似的就好了,有點才華,也能混上個知名作家,說不定就不會就這么被甩下去。你說老天爺多不公平,又讓你有這個興趣愛好,又不給你那個才華,總是費勁巴力的熬著,放又放不下,起又起不來。
男人知名作家能有幾個啊,大部分不都是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嘛,能寫幾筆,但也就是娛樂娛樂自己。
小說家 以后真就是娛樂自己了。
男人 哎,實在不行去那什么直播嘛,我聽他們說那有直播念小說的,念詩的,那也好多人看吶。哎,我覺得是個辦法啊,真行。這不比再去找哪投稿方便多了。
小說家 就直接用手機就行啊?
男人對,對,那個方便,你肯定能整明白,我給你下載那個軟件啊,我兒子天天看,但是他看的是那種唱歌跳舞的。[男人拿過小說家的手機低頭擺弄。
小說家 能行嗎?真有人看啊?
男人 有,肯定有,你至少有一個忠實觀眾。
小說家 誰啊?你啊。
男人 對,我肯定給你捧場,你到哪我跟到哪,我到時候注冊個號就叫“十年忠實老讀者”,我也給你刷那個什么鮮花還是爆竹的。
小說家 有十年嗎?
男人怎么沒有?你自己數數。[男人捧著手機嘴里喃喃的研究著,小說家看著他,突然開口。
小說家 你真不打算跟我結婚啊?
男人 怎么又提起來這個事情了。
小說家 我沒想明白,咱倆都二婚,也挺合適的吧。
男人 不是那個問題。
小說家 那是什么問題?
男人 你今天這是怎么了?現在不也挺好的。好了,下載好了,我教你怎么用啊。[小說家町著他頓了一下,湊過去聽他教自己用手機。
男人你點這個,完了之后它就登錄了,然后你劃一下打開這個,回去把身份證找出來實名認證上,認證完到時候你直接按這個小攝像機標志,就能開始直播了。不太復雜吧?小說家 嗯,行。
[小說家收回手機,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小說家我一直以為咱倆是早晚的事呢
東西嗎?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很坦誠的告訴我,是因為他兒子不愿意。他之前就跟家里提過,但是他兒子覺得不能找個戶口不在本地的后媽,這兩年沒什么,等歲數大了小賣部也照顧不了了,都得靠他爸養老金養活。兒子態度很強硬,他就說算了,沒再提過。
男人 咱們都這個年齡了,跟年輕時候不一樣了。
小說家 你怕孩子不同意啊?
男人 差不多吧。
小說家 那你這天天的跑出來找我,給我送這送那,時不時在我店里住兩天,孩子有意見嗎?
男人 我平時怎么樣他們不管的呀。
小說家 但結婚就不行?為什么啊?你跟他們說起過我嗎?
男人 嗯,提過。
小說家 那-
男人 好了,不說這個了,好不好?
小說家 他們知道我,是嗎?知道我以前的事情,我寫的東西,是因為這個嗎?[火車壓著她的話尾駛過,聲音再次淹沒了,男人再次拉了拉她的手,火車聲音結束兩人的手也松開了。
小說家喝了。(自嘲)怎么都趕在今天了,搞得我這半輩子活的好像特別可笑,寫東西寫了那么多年,寫不明白,人家說不要就不要了。處感情,感情處不明白。小說家當不成,情人也不是。
男人 一會我送你回去吧。
小說家 不用,挺晚的,你別折騰了。
男人 過兩天想不想去植物園走走,這個季節開的花多,散散心,我把相機帶上我們去拍拍照。
小說家行。你上回做的那個桂花藕再做點吧,上次給我那盒吃光了。
男人 好,多給你做點。
小說家 走吧,溜達一會往回走吧。
男人好。[路燈光區收。
女兒掛電話之前,我問那個男人,當時到底為
什么拒絕我媽,真的是因為她以前寫過的
第五場
[小賣部一角,小說家研究著怎么做直播。
女兒監控顯示,十二點一刻的時候她回到了店里。回到店里之后,就開始研究手機直播。[小說家放好手機,對著貨架的角落,有些局促的坐好,手里拿著一疊稿紙。
小說家呃,你們好,大家好,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三十七分,然后我現在在直播,然后我準備讀一篇我自己寫的小說,這篇小說還沒有發表過,是新的。我現在給大家朗讀一下。嗯,我開始了哈。大家多多包涵。我們又一次走在那條沒有盡頭的鐵道上。每次走在鐵軌旁邊,我都會覺得這條路在不斷地生長,延長,永遠沒有終點,也不會結束。我喜歡這種感覺,這讓我覺得安全,不像那些戛然而止的東西。但在我這半個世紀的生命里,除了分別的痛苦以外,尚未見過有什么人或事能如同鐵軌這般不停生長。我們并肩走著,誰也沒有開口。月光灑在粗石子路上,一打眼看上去像是冰天雪地,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已經開始學會懼怕冬天,脹痛的關節教會了我這一點。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倒同我們初見時別無二致。那也不過是六個月前的事情,但如今回想起來,倒像是二十年前。大概是因為只有二十年前,才會因為被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而感覺到心口一片發燙。所以,男人們總想重溫舊情,而女人們只想重溫舊夢。但是近來…
[陌生人上,小說家匆匆念完這一段,有些不自在的樣子起身。
[陌生人看起來情緒不是很好。
小說家 要點什么?
陌生人 拿包煙,對,就那個。拿個打火機,多少?小說家 十七。
[陌生人到門口抽煙,小說家繼續念。
小說家 但是近來夢越來越少,因此顯得夜晚愈加長的發指。我們于是偶爾在深夜通話,說些無關痛癢無人在意的東西,比如我的舊夢。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沉默的呼吸就像他的目光,把我包裹在一種似曾相識的潮熱中。醫生說那是更年期的典型癥狀,如同青春期一樣無藥可醫。后來我們不再打電話,那些無夢卻驚醒的夜晚,我會穿上外套出門,到鐵軌邊散步。有時我會邀請他,有時不會,有時到了地方會看見他,有時空無一人。說來可笑,我給自己制造這種小小的驚喜,常常能回味一整天。一起散步的時候,總是我說得多,他說得少。有時我覺得,他在旁邊和一只蝴蝶一片葉子,好像也沒什么區別。
[陌生人再次走進來,有些抱歉的樣子。陌生人 阿姨我能在你這呆一會嗎?外面風太大了要下雨了哦,我車一會就來了,很快。
小說家沒事沒事,給你拿個凳子。
陌生人哎不用不用…謝謝了。
小說家沒事,你坐著吧。[小說家坐回手機前,又膘了膘陌生人,猶豫了一下,又繼續念了起來。
小說家昨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說周五一早就要走了,離開這個城市,以后大概不會見面了。我愣了愣,然后我發現我們的關系既沒到能問去哪里做什么的地步,也沒到抱怨怎么不早告訴我的程度。于是我只是安靜了一會,然后說好的,那么你今天要出來散步嗎?這條路的盡頭是時間,而不是地點,我們的終點是清晨。我開始后悔,這一刻我寧愿他不辭而別,而不是把分別拉扯得這樣漫長。我開始討厭這一切,我只想重溫那些溫熱的東西,而不是重溫痛苦。“太陽快升起來了。”他說,停住了腳步。我看向他看的方向,那里只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顏色,看不出什么跡象,我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就被他打斷了。他牽住了我的手。觸感太過陌生以至于讓我變得遲鈍,我記得青年男子的手,記得那些堅硬的骨頭和緊繃的皮肉。而這只手與我的手相似,在時間里浸泡了太久,擁有了相似的浮腫和褶皺。自欺欺人的謊言就這樣被戳破,我流下淚來。哪里存在什么重溫舊夢,曾經我們可以親吻,可以交換彼此的體溫,可以說出很多動人的、不舍的話來。而如今,過去擁有的早就被剝奪走了,只剩下兩只衰老疲憊的手。我嘲笑自己的遲鈍,把頭靠到他肩上,眼
小說家 啊…對,我自己寫的。
陌生人 (驚奇地)噢你平時寫完東西,都是直播讀嗎?
小說家 沒有,今天是第一次。
陌生人 哦哦難怪。
小說家 以前都是給雜志投稿子,但是那個雜志停刊了,也不知道現在發文章還能發到哪去,我朋友告訴我這么直播就行,我就試試,總歸想著都寫完了還是想著能讓人看到。
陌生人 嗯,要不然總覺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小說家 哎!對對!你、你是不是也寫東西啊?
陌生人 (支吾)啊,我呃算是吧,有時候也寫著玩兒。
小說家 你平時都愛寫什么啊?
陌生人 算…小說吧,也不是什么上得了臺面的東西。
小說家 這有什么上得了臺面的上不了臺面的。
陌生人 嗯…就是隨便寫的,可能也不是大部分人會喜歡的東西,甚至有的人可能覺得挺反感挺惡心的……
小說家其實不用管那些,我寫的東西,以前人家也說惡心,我家里人都嫌我丟人。說出來可能你都不信,我第一篇小說發表之后,我前夫跟我離婚了,我媽不想見我,我親哥哥罵我是個婊子。
陌生人啊?你寫了什么啊?
小說家 就是屬于像是一個女人的春夢吧,但是那個時候我孩子都七八歲了。
陌生人哦,你們那個時候寫這個題材,那確實挺…少見的。
小說家其實也不是非要寫什么題材,要標新立異什么的。當時就是覺得壓抑,寫點自己腦子里瞎想的東西,就覺得舒服點,也不是什么違法犯罪的事情,也沒明著寫什么不
陌生人 是你自己寫的嗎?
該寫的,重點也不是那個啊。
陌生人嗯我理解,我平時也是有時候寫一點瞎想的東西,虛構故事嘛,其實只是把自己生活里一些東西投射進去但是我寫的就是類似可能兩個男的的一些感情,就是那種感情,有時候是想象出來的角色,有時候是原本就有的。反正就是一些,這樣的東西。
小說家噢…像那個電影,《斷背山》那樣的是吧?
陌生人 嗯,差不多。
小說家 那我還真沒接觸過。
陌生人我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寫了,被我媽發現了,她說我不正常挺惡心的。所以后來我就一直瞞著她,平時身邊的人也都不知道我有這個…愛好。但其實就像你說的,我也不是說就為了寫那個,有時候就是覺得自己過得特別壓抑特別無望,好像腦子里想象的這兩個人如果能有另一種可能性,就會覺得自己心里好像也舒服一點了。[兩個人都沉默了片刻。
小說家我能看看嗎?
陌生人你寫的東西,我沒太看過你說的這種文章,我女兒跟你也差不多大,我還挺好奇你們寫出來的東西都什么樣呢。
陌生人啊…哎呀,我車到路口了,我得走了。
小說家哦,哦,好,剛才謝謝你啊姑娘,東西別落下了
第七場
女兒她的遺體是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才被發現的,一群釣魚的人報了警。發現地點上游的河段有河流分支,有缺少護欄的部分,也有監控不能完全覆蓋的部分,所以可能落水的地點有很多。而那天晚上的暴雨大概把痕跡都沖走了,所以即便警察在上游幾公里都排查了,最終也無法完全確定落水的地點。
但現在我有一個猜想,也許這座橋就和那個陪她在軌道邊散步的男人一樣,是真實存在的。
[她穿上衣服匆忙地要出門。
女兒周日的傍晚不太好打車,我實在等不及,干脆在門口掃了一輛自行車。[街道的音效。自行車空騎著,有時她會猛然停住像是在等紅綠燈,會躲避開小孩子或者寵物。
女兒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這么著急,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座橋,它又不會消失不見。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完全沒辦法慢下來,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我的手要很緊很用力地握住把手才能停止顫栗。我覺得像回到了上學的時候,要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然要遲到了,不,我已經遲到了!不能遲到更久了!我像是想要追上些什么,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從她的小賣部到江邊的距離,變得前所未有的遙遠。而且老天爺好像在故意跟我作對,一路上全是紅燈,一個接一個的紅燈,反方向涌來成群結隊的路人,突然蹄出來的小狗,我感覺就好像我這輩子都到不了江邊了一樣。(抬頭)突然我看見她在街對面,就在離我不遠處,步伐并不快,她穿著那件深紅色的外套。[“小說家”出現。
女兒(叫喊)是你嗎?喂!你聽見了嗎!人太多了,她好像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車像
河流一樣一刻不停,我過不去,只能在街道的這一邊試圖跟上她的腳步。人群過去她的身影就短暫的消失,我急得要死,害怕得要命。她還很悠閑的樣子,有時看向
路邊的商店和住宅樓的窗戶,但她的腳步一點也沒有停留。快到拐角了,我怕她拐過去我跟不上,又是一個紅燈,為什么永遠是紅燈,我是不是又要把她跟丟了。(大喊)喂!喂!回頭!你聽見了嗎!回頭啊!我在叫你啊!你看看我!媽媽!媽媽一[“小說家”停下了,她回頭,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并不是小說家。
女兒不是她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她停下了,回頭張望著。她應該是某個人的媽媽,但不是我的。[女兒喘息著下了自行車,緩慢地走到了另一個光區出現,她來到了江邊。
女兒距離上游最近的是一座新橋,雙向六車道,兩側有非機動車和很窄的人行通道,來往的車很多,人也很多,是個交通要道。我走了一半就折返回來了,不是這里,太新了,太大了,太重要了,不可能容納一個中年女人在這里逗留。[走到下一個光區。
女兒第二座是鐵道橋,沒有人行通道,這里應該是禁止進入的。第三座正在施工,上面都是帶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我不太確定幾天前是否也是這樣的景象。這座橋的建設是為了代替第四座橋,那是一座老橋了,車道又少又窄,通行很不方便。所以第三座橋建得離它比較近,據說等新橋建好了就會把老橋拆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還沒見過一座橋被拆除,那要怎么才能做到?我到第四座橋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大概是夏天,晚上本來就晚,或者因為我沒怎么在這個時間段來過這里。人竟然不算多,也沒什么車。
我走上這座橋的瞬間,就感覺到了腳底下傳來的震感,一輛車飛馳而過,這大概真的是一座老橋了。也許這里曾經也是很重要的交通橋梁,但是隨著市中心往下游移動,這座橋就像一個人,老了,也慢了。橋上的人走得慢一些,車輛也都稀疏一些,不知道是因為河道變窄了一些,還是什么別的原因,從橋的這一頭到另一頭,好像要比下游的那座大橋短一些。
我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很慢的走,緊町著地上,仔細地搜尋著。想找到一個和她小說里一樣的地方,也許散落著鵝卵石、碎葉子、枯萎的花或者一個打火機。
在橋上某個不太起眼的地方,對于匆匆經過的人來說不太起眼的地方,在一小段欄桿上拉出了兩道警戒線,圍起來一個小小的三角形區域,有個維修工師傅靠在不遠處的路燈桿抽煙。
[光區起,維修工在抽煙。
女兒 我走近一些,看到被圍起來的那段欄桿中間胡亂綁著紅色的繩子,我想再走近一些看,那個師傅叫住了我。
師傅哎,別往那邊去,沒看圍上了嗎,不安全。
女兒 這是怎么了?
師傅臺風來的那天應該是有什么撞上了,本來這個護欄也有點老化了,應該是整個豁開了,但是沒掉下去。不知道誰路過發現了,在裂口那用鞋帶給綁上了,估計是提醒過路的那塊已經不安全了。上周不是臺風嘛,都忙著去搶修了,發現這之后就給圍起來了,但這兩天才開始修。
女兒 臺風天的時候,這里已經裂開了?
師傅應該是,我們是臺風來的第三天吧,才發現的。挺嚇人的,也是臺風鬧的,現在你看這一段都是新補上的,原先從這到這全裂開的,要有往這一靠,它承不住重量就往外開了,那人就直接摔下去了。
女兒 綁繩子的人沒給市政打電話嗎?
師傅 那就不知道了,我們只管來修。
女兒 監控呢?這里沒有攝像頭嗎?
師傅 那邊原來有一個,但臺風那天也給刮壞了,我昨天才修好的。
[女兒忙怔地看著。
女兒 師傅,那是你掉的火機嗎?
師傅啊?不是啊,我火機在兜里呢。
[女兒從欄桿邊撿起一個白色的打火機。光收。
第八場
[小說家把盆栽遷移到更大的花盆里,順便修枝剪葉,嘴里斷斷續續哼著歌。脫下手套在小桌子旁邊坐下,那兩只玻璃杯放茶葉,用保溫瓶沖茶。
[她準備好這一切,四面張望著,好像在等著誰來。
[女兒上。
小說家 來啦,坐啊。我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喝茶,這是人家以前送我的,應該還行。人家說這個茶不能用開水沖,就得放保溫壺里,等八九十度了再泡茶才正好。你嘗嘗,我反正是喝不出來什么區別。
女兒 我也不懂,喝著不苦就行。
[女兒掏出打火機。
女兒 這個是你的吧。
小說家 啊,對,我的。
女兒 它不是藍色的。
小說家 藝術加工嘛聽起來更別致一點。
女兒 但你也不抽煙,我記得你不抽煙。
小說家 我不抽,但我看人家電影里那主角晚上站在大橋上不都得點一根,我有時候就點一根在旁邊放著,找找那個氛圍。
女兒 所以那天…你是因為護欄壞了意外摔下去了。
[小說家笑了笑,不置可否,給女兒拿干果吃。女兒上次問你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
小說家 我沒辦法告訴你,怎么定義一個人的死,是活著的人去做的事情。你可以覺得我是意外失足,也可以覺得我是萬念俱灰沒有求生意識,索性松開了手。你們相信什么那就是什么,決定權在你。
女兒 我知道你不是。
小說家 不是什么?
女兒不是你松的手。你還要研究什么時間直播才有人看,還要去看看那個女孩寫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你才不會松手。對嗎?
小說家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女兒看著她,緩緩握住她的手。
女兒 最后的時候……你害怕嗎?
小說家 你是說掉到水里之后嗎?
女兒嗯,疼嗎?冷嗎?很痛苦嗎?
小說家 我記得最后閉眼之前,我看見一條魚從我頭頂游過去。那個畫面很奇妙,那天下著大雨,天上又是閃電又是打雷,河里波濤洶涌的,在水里感覺像在是在洗衣機里,四面八方天旋地轉的,但那條魚就在我頭頂,輕輕松松慢慢悠悠地游過去,旁邊水流激蕩得都像跟它沒有一點關系。我覺得那個場景好奇妙,簡直像是在電影里,我想眨眨眼看得更清楚一點,但是再睜開的時候就結束了。
女兒 就一眨眼?小說家 就一眨眼,很快,所以我覺得還行。
[女兒點點頭,短暫沉默。
小說家 對不起。
女兒 我不想聽你說這個。
小說家 但是我確實女兒 你說過太多次了。你走的時候,還有后來我們重新聯系上之后,每回你見著我都在說對不起。我不想聽。
小說家 (認認)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女兒 別。就是…別。
小說家(停頓)我一直覺得,不管我寫什么,人家說我怎么傷風敗俗,總歸我也沒出去傷人害人,我沒做錯什么。但是只有對你,我不可能不愧疚。
女兒 我確實也怨過你,但是說到底,你也沒做錯什么。
小說家 你們老師把我叫到過學校去。
女兒 把你叫到學校去?什么時候?
我看見你的書桌上被畫得亂七八糟,寫滿了那些不堪入目的話。我沒想到我寫的東西,會讓我-自己的女兒被這樣對待,那是我第一次恨我自己,為什么不能和別的媽媽一樣,別想亂七八糟的,別覺得自己什么壓抑不壓抑的,有孩子就行了唄,一輩子湊合湊合就過去了。從你們教室出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你和另外幾個孩子吵架,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一面。他們罵得臟,你就罵得更臟,一點沒有受委屈了難過要哭的意思,我聽得又難過又好笑,我心想這是個好勇敢好可愛的小潑婦啊。最后他們說“你說什么都沒用,你媽就是個婊子”,然后你沒聲了,我感覺心一下子都要裂開了,我剛要沖進去結果突然聽到好大嘭的一聲,不知道你是扔了什么東西還是怎么的,你好大聲地說“去你媽的,我媽是小說家,你懂個屁”。
女兒 我都不記得了…小說家 我忘不了。我永遠都忘不了。現在想想這輩子,確實挺自私的。
女兒如果不自私一點,你就會被困在那里,困一輩子。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很討厭那種父母和孩子互相理解原諒和解大團圓的場面,每次看電影看到都會跳過去的。作為孩子,你們有沒有過讓我傷心的時候?有。但是現在我是個成年人了,我也快三十了,我知道你當時不是故意的,你可能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去解決,我不怨你了,就是這樣。
小說家 那你現在過得好嗎?
女兒還行吧…我不像你有個自己很喜歡的東西,一個什么愛好之類的,我沒有。我更喜歡一切都在可控的軌道上,我以前一直覺得不理解,你也好,我爸也好,為什么都總是要把好好的日子給搞砸。我討厭這樣,所以我高中的時候就在想,我一定要把所有東西都規劃好,我不要因為任何事情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團亂麻。
小說家 你比我們都厲害。
女兒但是總有我規劃不到的時候,控制不了的時候。所以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很焦慮,整夜的睡不著。
小說家 現在呢?現在好些沒有?
女兒 現在還沒有,但是覺得很快會好的。好了,不說這個了。第三個作用是什么?
小說家 什么?
女兒橋梁的第三個作用。你不是寫不出來才跑到橋上去的嗎?最后你想出來了嗎?
小說家 沒有,坐到快天亮了都沒想出來。
女兒 啊……
小說家 但是剛才,你問我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
女兒 是什么?
小說家 不是每一個人走上橋都是為了過河,除了過河之外橋有三個作用,用來跳河,用來逃離陸地,還有…為了人們能在這里相遇。
女兒 為了人們能在這里相遇。[光收。
尾聲
[直播畫面。
女兒大家好,我想來給大家讀一篇文章,是一個短篇小說,我媽媽寫的。她是一個有點糟糕的母親,一個差勁的情人,也是一個寫了半輩子但是無人知曉的小說家。但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很熱愛生活和寫作,無論怎樣的境遇都沒有停下筆的女人。這篇小說她沒有起名字,所以我擬了一個題目,叫作《橋梁》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