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肯恩帶我們夢見什么樣的《人間樂園》？

5月31日到6月2日，法國鬼才導演菲利普·肯恩的《人間樂園》作為2025上海·靜安戲劇節展演劇目上演于。這部作品以一種深沉、滑稽又荒誕的方式，帶領觀眾走入了一場關于記憶、烏托邦與生存的當代寓言。讓我們一起來聽聽“海上青年戲劇沙龍”的作者們，看完這部作品有何感想…

劉軒丨浙江傳媒學院副研究員

法國鬼才導演菲利普·肯恩將《人間樂園》的舞臺設置成一片由瓦礫、廢棄的巴士、老式的擴音器和電子屏構成的奇特景觀，演員的造型則像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在鍵盤、長笛、提琴等不同樂器演奏出的頗具復古情調的音樂聲和蟋蟀等昆蟲的鳴叫聲中，演員們圍坐在一起，用歌聲、十四行詩和肢體語言自娛自樂亦或自我審判。

據導演本人闡述，15世紀神秘主義畫作《人間樂園》給了他創作這部劇的最初靈感，他希望在舞臺上借助各種感官的體驗比如燈光、音響等等將戲劇創造成一幅活的畫作。整場演出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接近結尾的部分，當恬靜的田園牧歌式的音樂與詩歌的交流即將結束，地球即將迎來劇變，電閃雷鳴的場景伴隨著長達數分鐘的仿佛轟炸機低空飛行的轟鳴聲，同時探照燈一樣的光束映照在舞臺的天幕上形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慢慢擴大，仿佛打開了時空之門，接著又逐漸縮小，最后刺眼的光束與轟鳴聲都戛然而止，劇場歸于短暫的黑暗和寂靜。當燈光再次亮起，演員們從舞臺的各個角落重新圍攏在巨大的蛋殼旁邊，開始探討生命的起源、人類對自身的感知等形而上的問題時，作為觀眾似乎也產生了一種劫后余生般虔誠的心情一一正如劇中人所說，怎么能斷定地球對于其他外來者而言不是地獄？如果我們所恐懼的未來恰是現在，那末日是不是也在庸常生活的每一天中輪回？

李祎舞臺設計師

這是我第二次看菲利普·肯恩的作品，上一部是《龍的憂郁》。這兩部作品中不約而同出現了“車”的意象。《龍的憂郁》是一輛小面包車，而《人簡樂園》則是一輛更大的長途巴士。舞臺空間被劃分為三部分：車上、車外、拆掉車板后打通的空間。而車外的場景，是荒漠、石頭，猶如末世的科幻片。我們不知道這輛車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輛巴士，如同福柯所說的“船”——是漂泊不定、聯系各地、獨立于常規社會秩序的異托邦，既不完全屬于出發地，也不屬于目的地，具有一種“懸浮性”和“臨界性”。而因為“巴士”這一空間容器的特殊性，乘客們被剝離了他們的社會身份，從而變成更純粹、平等的“陌生人”關系。

在這場旅途中，人們分享他們的思考一一有詩歌，有表演，有音樂我們看到博斯繪畫中的視覺元素，聽到“神曲”對地獄的描述，以及現代醫療過程中感官與心靈的幻象乘客們展現著古往今來藝術家們對于自然、生命、宗教的思考。時間空間被打破一一猶如一段晝夜顛倒、車窗外不斷變化地貌的旅途一樣，日常的時間似乎變得不太重要了。乘客們自娛自樂，詼諧幽默，卻又十分認真。他們一本正經地記錄著這一切一一好像是人類痕跡最后的記錄似的，充滿儀式感、詩性與憂郁。它像一部公路片，永遠沒有盡頭，但一直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一個承載著一種逃離、轉換、漂泊或回歸異托邦。

李旻原|上海戲劇學院副教授

肯恩的眾多作品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一群人乘坐某種交通工具，抵達一個目的地，并在那里經歷了一系列事件。這些并非是引發激烈沖突的重大人生事件，也不是曲折離奇的情節故事。相反，它們都是些生活中的日常小事，隨著演出節奏的緩緩推進，舞臺上演員們的小動作、幾句對話，以及歌唱、舞蹈、吟詩、嬉戲，在不經意間，總會激起觀眾的會心一笑。正是這會心的一笑，讓人們暫時忘卻現實，沉浸于肯恩所構筑的虛構世界中。《人間樂園》正是肯恩在這一基調下的最新創作。

受到博斯的畫作《人間樂園》（Lejardindesdelices）的啟發，肯恩創作了同名作品。然而，他并未選擇運用其裝置藝術的專業技巧，將畫中的場景搬上舞臺，而是從這幅三聯畫的細節中汲取靈感，將畫中激發的創意與演員在劇場中共同創造。

開場，演員一一從“公交車”上走了下來，如同創世紀中人類初生來到世界，左顧右看四處走動，接著迎來了一顆橢圓巨蛋對應了博斯畫中的元素，也對應了《人間樂園》的主題。

在簡單的儀式后，演員們仿佛走入了人間，在“樂園”中盡情嬉戲，隨著各種事件的展開，視覺畫面也細膩地變化，宛如畫中天堂的光輝、人間的陽光、地獄的暗影。這群人吟誦著或分享著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但丁的《神曲》、勞拉·巴斯克斯的詩篇，這些看似毫無邏輯關聯的作品，在這個肯恩創造的人間樂園中產生了互文性，進而在這個場域中創造了一種詩意，在那一瞬間的會心一笑中，引人深思。最終，劇中的人物踏上了另一段旅程，而我們則回歸現實，繼續在這座真實的人間樂園中笑著生活。

王非一編劇

單薄的巴士，像拋錨一樣停在“未完成”的舞臺上，沒有明顯“到了某地”的暗示，車中的人下車再上車，仿佛要在此地“做些什么”。車上的對話被仔細地通過麥克風傳遞到我耳中，車作為一個相對封閉而獨立的意向被建立。

降到一半的幕布升起，他們用鐵鍬鋪上石子，讓字幕機“顯示”出標題，認真地放置那顆“蛋”，圍著蛋依次做出祭祀般的動作。與電影《2001：太空漫游》中猿猴面前立起的那塊黑色巨石不同，這一車上的人通過自己的行為構建出了這一場圖騰。征求意見、舉手表決、分享、表達，現代社會的議事規則呈現出了博斯畫中的那種疏離，LED屏幕燃起的篝火邊，人們圍坐，在這樣一片人造的荒野，在每個人分享的段落里，展開了另一種《神曲》式的想象旅途，辨識出對人類文明古往今來的思考。

或許把“人間樂園”放置在一場沒有具體時間、地點、參與者的旅途中呈現，意味著虛無的“樂園”只可能在“尋找”中，來自“行為”本身，在這些行為中，人們完成了對自己行為的探索，對彼此關系的探索，對環境的探索，對過去和未來的探索。另一些人物聆聽、觀看、感受。

我們聽到蟲鳴，蟲鳴可以應要求關掉，再次響起蟲鳴的舞臺，這蟲鳴就是確實的存在。我看著幻覺出現在我面前，明知道這是幻覺，更清晰地感受到我仿佛就要相信這樣的幻覺，我有一種真實的沖動，我也想加入這樣的幻覺。

忻穎 劇評人

看《人間樂園》的時候，我總是時不時地想起第一次看肯恩的《龍的憂郁》時的體驗一一同樣是一輛車來完成一次旅程，同樣是一群人，不知他們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他們奏樂、唱歌、跳舞、念詩、采訪、角色扮演，這樣不知前因后果的演繹，讓觀眾仿佛接受了一次天外來客般的相遇。

在這個旅程中，演員那些模糊因果、碎片化的表演，是導演直觀地去表現對人間世事的認知與感受，但在我看來，也有為故布疑陣而如此遮遮掩掩的目的存在。因為相較于《龍的憂郁》的小世界中的一景，《人間樂園》則是大世界中群像，談論的是更宏大的人與生命的主題，所以需要觀眾有更多的知識、經驗，才能在觀看中拾取到更多文化、藝術、宗教、歷史信息。

旅程結束時，眾人投擲石塊，決定把車開向下一個目的地，然后一束光打出了一個“△”在幕布上，伴隨著機械音，“△”忽大忽小，忽遠忽近，最終消失在黑暗中。這時，我突然想到了博斯，并且產生了看博斯畫作時那種難言不解又隱秘的愉悅感。

木葉 劇評人

《人間樂園》很酷很法式，菲利普·肯恩真的有把“無聊變有趣”的魔力，將日常的無聊化作舞臺上非凡的趣味。劇中那些怪誕的舉動，在音樂、詩、歌的交織映襯下，顯得既可笑又可愛。多么荒唐啊，荒唐的是你竟也會被那份閑適的松弛感悄然俘獲，甚至萌生沖動，想要加入舞臺上那場奇妙的分享會，搭上那輛魔幻巴士，一同駛向那有光的“人間樂園”。

時隔多年再看肯恩，《人間樂園》更深沉了些，《龍的憂郁》顯得更加孩子氣。猶記戲劇開場，眾人下車鏟石的場景，那一刻不禁遐想，若能置身于阿維尼翁采石場的晚風中觀賞此劇，該是何等的契合與美妙。

“沒有信念，生活多么無聊。”生活本就充滿未知與荒誕，可正因心懷熱愛與信念，才讓我們在戲劇里尋得獨屬于自己的精神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