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岷山區域,我曾參加過一次真正的野外巡護。
與普通的戶外徒步完全不同的是,巡護路線上幾乎沒有路,大家沿著一個大致的方向攀爬,隨機應變:遇到瀑布就繞一下;遇到密林就用鐮刀劈開枝丫,手腳并用地鉆過去。密林中,落葉及腐殖層有時候厚及小腿。坡度之陡,能讓人鼻尖貼地,抬頭只能看到前面隊友的腳后跟。
我走的是一條十分典型的巡護路線,平均海拔在1700米至2660米,途經岷山區域青川縣與平武縣交界處,串聯起了兩個自然保護區。正值4月末,大片的箭竹生長得極茂盛,密得連雞都飛不過去。我們必須長時間彎著腰,穿行其中。我保持這個低頭彎腰的姿勢超過10分鐘腰就會酸,而我們的腳程要10個小時。這段路用衛星地圖測算,直線距離不過20多公里,但走起來爬坡下坎,彎彎繞繞,實際腳程是直線距離的兩倍以上,絕不輕松。
領隊叫何軍,1994年出生的本地人。他身形纖細,看起來像個少年,加入巡護員行列僅僅6個月,還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線。
出發前夜,全體人員開會。負責人發了徒步路線圖到何軍的手機上,叮囑他“過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務必把所有人安全帶到”,何軍頻頻點頭??勺鳛轭I隊,他看起來過于年輕,我甚至擔心他能不能跟上隊伍。
進山不久,手機就完全沒有信號了。我忍不住問何軍:“你有把握找到路嗎?”他笑著大聲說:“沒把握啊?!?/p>
說歸說,何軍始終拎著鐮刀走在最前面開路,不時還要停下來等隊友們。循著獸徑,他邊走邊觀察地形,偶爾對照一下手機里的路線圖。過河時,何軍腳尖點石,身輕如燕,三兩步就躍了過去。到了休息時間,有隊員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何軍卻輕松得仿佛春游閑逛,面容光潔,一頭板寸干燥如初,不見一滴汗。
隨著海拔攀升,低矮的箭竹長得越發稠密。僅僅貓著腰鉆了半個小時,我的腰肌就酸疼得厲害。前面的人一走過,竹枝就噼里啪啦往回彈,鞭子一樣抽打在跟在后面的人臉上,所以我們彼此之間不能離得太近。鋒利的斷竹殘枝插在地面上,一旦有人滑倒,戳到眼睛,后果不堪設想。
獸徑實在太不人道了!可能因為大自然中的一切,從來不是專為人而設計的,對我們來說苦不堪言的箭竹林,卻是動物們的天堂。
“等等,有大熊貓糞便,我記一下。”隊員王超喊了起來。
“前面還多得很呢!”何軍說。
“海拔才1800米,挺低的,值得記一下,等等我。”王超停下來,迅速從背包里掏出一個藍色的文件夾,打開巡護表格,墊在膝蓋上填寫起來。
另一位隊友拿出GPS(全球定位系統)查看數據,念道:“方向,西南116度;時間,5月19日10點16分;生境,‘落闊’(落葉闊葉林)……長度,15厘米;糞便新鮮程度……嗯,一個月了吧?!?/p>
他們的背包里沒有氣罐和爐頭,他們也幾乎不帶帳篷。夜里砍些箭竹鋪著當床,席地而睡,就是所謂的“天地賓館”。至于珍貴的負重額度,則要留給GPS、海拔計、對講機、巡護表格、文件夾、筆、相機等。
另一支隊伍里,一位擅長戶外徒步的攝影師試圖跟隨3號線的隊員進山,卻在幾百米之內,就被溪流和亂石搞得焦頭爛額。他摔了一跤,還差點弄壞鏡頭,因此被勸退。這位攝影師事后感慨:“普通人對于巡護實在是缺乏了解……”是的,巡護絕非簡單的徒步或爬山,除了挑戰艱險的路程,還要完成一系列任務。比如,拆除獵套或陷阱,排除非法采挖草藥,為防火處理一些落葉及腐殖層,以及觀察和記錄各類生態痕跡,采集有代表性的野生動物的糞便,等等。多數情況下,巡護人員還要肩負起生態監測的任務,為紅外相機更換電池、獲取數據。所有的設備都需要他們親力親為地背上去,再背下來。
“快看!蛇!”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家立刻停下腳步。在幾米開外的石頭縫隙中,一條俗稱“菜花烙鐵頭”的毒蛇,一動不動地趴在陰涼處。它的學名是菜花原矛頭蝮,劇毒,分布頗廣,且活動范圍常與人類的活動范圍重疊。我們小心地不驚動它,拍攝做記錄后,繼續上路。
不知不覺中,獸徑已消失,我們只好循著溪谷前行。青苔和流水使得石塊非?;覀兩圆蛔⒁饽_下就會打滑。好不容易爬過一片溪潭,眼前出現一道疊瀑,美得叫人嘖嘖稱奇,卻也讓人好奇怎么爬上去。何軍再次大顯神通,生生沿著瀑布邊上的密林剖出一條路。
到了瀑布頂,我們發現了一臺紅外相機,何軍立刻取下它,通過小屏幕翻看數據卡里面的照片?!敖鹭?!……熊貓!……還有熊貓!……拍到3次!”所有人都興奮起來,圍著相機研究,稱贊拍攝角度真好,運氣真不錯。
“可以把這里的箭竹再劈開一些,擴大視野,更容易拍到?!标爢T們商議著角度問題,又用鐮刀除掉一些相機周圍的枯枝。
紅外相機的布設是一門學問,需要考慮周全。比如,在冬季安裝時,乍看視野還挺好,但到了夏天,草木瘋長,很快就會遮住鏡頭,讓整個記錄周期徹底白費。這種可能發生的變化,必須提前考慮到。
即使有了這臺紅外相機的鼓舞,山梁依舊挺立在那里,無論我們爬了多久,它看上去始終不遠不近。直到下午2點30分,在爬了5個小時之后,我們撥開最后一片糙花箭竹林,山頂終于近在眼前了。我們所有人都興奮地叫喊著,沖上山脊線。
我回望身后,一目十嶺,壯美的岷山諸峰匍匐云下,連綿不絕,如靜止的巨浪。那一刻世界清澈如初,風聲過耳,人類似乎不曾存在。我恍惚覺得自己是從外太空降落的,第一次踏上地球。我難以相信,自己就是從那密實綿延的茫茫山林爬上來的——這里就是老河溝保護區和唐家河保護區的分界了。
“快來看這是什么!”王超笑了起來。大家圍攏過去一看,剛好就在山梁的最高處,有一塊完整而新鮮的熊貓糞便,像一枚獎牌那樣端端正正地擺在石頭旁。“這肯定得撿回去!分成兩半啊,說好了,一半是老河溝的,一半是唐家河的……”所有人一起迸發出大笑。
我們興奮了沒多久,才發現下山的路怎么都找不到了,目之所及只有茫茫山嶺,杳無人煙。如果方向選錯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何軍獨自探索了很久,還是沒有眉目。我想起出發前負責人叮囑的那句“過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可這也太模糊了,哪邊算是右邊?此時此刻,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何軍終于摸索到一個入口,試著鉆下去,果然有一條隱秘的獸徑,滑梯似的,陡轉直下。一名隊員立刻調侃:“上國道啦!”
上了“國道”才知道,下山竟比上山更累。由于坡度向下,箭竹林更難鉆了。我貓著腰往下挪,腰肌與膝蓋的酸疼加劇,每一秒鐘都煎熬不已。我迫切地想要站直,但箭竹林像矮人國的拱形天花板,壓迫著我。突然,有位隊員的耳朵被竹枝戳中,疼得大叫,我們不得不坐下來,等他緩一緩。
“噓——聽!川金絲猴!”何軍忽然壓低聲音,提醒大家。眾人屏息,循聲望去:在一叢杜鵑花后面,有大片晃動的樹影,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果然是一群川金絲猴,活潑的身影飛閃其間。川金絲猴大約是最漂亮的靈長類動物了,面呈藍色,目光溫柔、清澈,“發型”更是可愛。它們在枝頭飛躍,一個個如精靈般快樂自在,那一幕美得讓人心醉。我呆呆地望著它們嬉戲,真想變成其中某一個。
隊員王超拍下了珍貴的視頻和照片,那臺相機從始至終他都護在手上,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
整整10個小時后,天色已晚,我們終于抵達山底,穿過了最后的河谷。何軍腦中仿佛嵌有GPS,一步不差地帶領我們前進,從唐家河吳爾溝走了出來。
“你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嗎?”有隊員道出了原因:只有獵人才具備這么強大的腳力、敏捷的方向感、豐富的生物知識。何軍曾靠打獵為生,是爬山的一把好手。就專業性而言,沒有比獵人更好的巡護員了。
如今,隨著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深入,獵人這一群體正在消失,許多獵人轉為巡護員。他們無可替代的能力在生態保護工作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卻極少獲得關注和支持。
(江城蘿卜摘自新星出版社《橫斷浪途》一書,本刊節選,大冰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