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在1929年生我的時候,已是高齡產婦,拖了很長時間才生下來。
我的名字是父親給我取的。“先取‘海嬰’吧!‘海嬰’,上海生的孩子。他長大了,愿意用就用,不愿意用,再改也可以。”從這一點來看,父親很民主,當我還是一個嬰兒時,他就很尊重我將來的自主選擇權。
父親跟我講的話帶有紹興口音,他喊我“乖姑”,卻有點像廣東話里對孩子的稱呼。
那個時候的上海,夏天空氣濕度非常大,又沒空調,人身上整天都是濕漉漉的。每年一到夏天,我總要長一身痱子,又紅又癢,又抓撓不得。
吃過晚飯后,我跑到2樓,躺在父親的床上。那時天色已暗,但為了涼爽,我們并未開燈。
父親準備好一個小碗和海綿,把一種藥水搖晃幾下,再用海綿浸了藥水,輕輕地涂在我身上。父親每搽一面,母親就用扇子扇干。有機會親近父親,不用怕因為影響父親寫作而被“驅趕”,我躺在父母中間,心里無比溫暖。
直到天黑盡,父親又要開始工作了,我才戀戀不舍地回到3樓自己的房間里睡覺。這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父親去世前,有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感覺有個聲音對我說:“你爸爸要死了。”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這個聲音來自何方,也許是那一段時間身體欠佳的父親給我的心理暗示?
1936年有大半年,我們都是在又憂又喜之中度過的。
我每天從3樓下來時總是躡手躡腳。父親的房門一般不關,我悄悄鉆進他的臥室,聽一會兒他的鼻息。
父親床頭的凳子上有一個瓷杯,里面浸著他的假牙。瓷杯旁邊放著香煙、火柴和煙灰缸,還有個象牙煙嘴。
我自知幫不了父親什么,但總想盡點力,于是輕輕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插進那被熏得焦黃的煙嘴里面,放到他醒來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離去。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總盼望著父親能對我安裝香煙的“功勞”有所表示。不料,父親往往故意不提。我忍不住,便迂回地詢問一句:“今朝煙嘴有什么事?”父親聽后,微微一笑,說:“小乖姑,香煙是你裝的吧?”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它比什么獎賞都貴重,心里樂滋滋的,飯也吃得更香了。
1936年10月19日早晨,許媽上樓低聲說:“弟弟,今朝儂勿要上學堂了。”我知道,父親走了……
我沖下樓,看到父親躺在那兒,像以往入睡時一樣安詳。
以前我不知道父親是個那么有影響力的人。父親去世后,很多人把他從家里抬出去,送到萬國殯儀館,后來還辦了非常盛大的葬禮。在葬禮上,我第一次知道父親的地位和影響力。
身為魯迅的兒子,是我無法自己選擇的命運。對于這個身份,我自己一方面很淡然,另一方面很回避。
我始終不愿意人家提到我時說“這是魯迅的兒子”,因為我有我的生活、我的事業。
我畢業于北京大學核物理系,后來在廣電部工作。我覺得自己并不是靠父親的光環才獲得今天的一切的。但很多時候,大家的確是沖著“魯迅的兒子”來的。
我早已意識到,魯迅是世界的——父親是一個沒有隱私的人,他的所有日記都一字未改地發表了。
作為魯迅的兒子,我希望大家不僅研究他的思想、他的文學價值,更希望大家看到凡人魯迅、生活中的魯迅。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眾號“文史茶座”,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