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6歲的俞明銳是一名職業書畫修復師,也是一位UP主。他將自己做修復工作的過程,拍成了無數網友的“解壓助眠神器”。視頻里,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面前的紅色操作臺上平鋪著一張被水浸透的破損畫作。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輕搓畫作背面,再拿起排筆輕柔地洗去歲月沉積的污垢……
走上書畫修復這條路,對俞明銳來說,是一場意外。他坦言,自己是個美術生,能報考的專業有限,最終被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的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錄取。2017年,他帶著對上海的憧憬,走進了大學校園。
在眾多專業中,書畫修復算是冷門專業。在讀這個專業之前,俞明銳對書畫修復的了解并不多。學了一兩年后,他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專業。在學校里,俞明銳要先學習書畫裝裱,大四才開始學習修復技藝。
“書畫修復有很多前置條件,裝裱就是學習書畫修復的必經之路。”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俞明銳認為,學裝裱是在鍛煉修復的基本功,能培養自己對紙的感覺和對書畫作品的敬畏心。初學時,考慮到有很多步驟在完整裝裱時只能練習一次,學習起來效率太低,俞明銳就把裝裱的步驟拆解開來,一步一步單獨練習。裝裱的第一節實操課練的是刷紙,需要將兩張薄薄的宣紙合在一起,刷上糨糊,拿著棕刷不停地刷洗紙張。宣紙很薄,沾水后變得極其脆弱,拿著棕刷的手稍一用力,紙張就會破損。為了熟練地掌握這一步,俞明銳用了笨辦法:他整整刷了一刀(100張)紙,來感受刷紙的力度以及紙張在不同潮濕程度下的狀態。
大三時,急性子的俞明銳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跑去找學長學姐請教修復技藝,并從一位學姐手中買了一幅破碎成片的日本畫作,借此做修復練習。
由于他并未系統地學習書畫修復技藝,那次的修復不太理想,畫芯被嚴重破壞,裂縫和全色也沒有做到位。那張畫他一直保存到現在。俞明銳坦言,那時他對修復的難度還沒有概念,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其實修復那幅畫的難度不算低,畫作除了破損,中間還有很多裂縫,即便現在讓我重新來修復,可能也要花很長時間。”
俞明銳提到,書畫修復有四大步驟,分別是洗、揭、補、全。拿到破損的古舊書畫后,修復師需要先評估書畫的狀態,再用熱水或合適的清洗試劑對書畫進行清潔處理,去除其表面長期累積的污垢、灰塵、霉斑等。清洗過后,就是最為關鍵的“揭命紙”步驟,要將裝裱書畫的原本的裱褙層小心翼翼地揭下來。“補”的過程就是對書畫上存在的破損、殘缺部分進行修補。“全”是書畫修復的最后一步,也稱“全色”,修復師需要針對書畫上因褪色、掉色、殘缺等原因導致的色彩不完整的情況,進行補色、添色。
“書畫修復不僅需要細心,更多的時候需要的其實是耐心,要等霉菌消除、紙變干,這些是急不來的。”俞明銳回憶,自己最初在面對修復工作時總是性情急躁,屢屢出錯,甚至因此導致整個修復工期延緩。
畢業后,俞明銳的同學中有人轉行,也有人進了博物館、拍賣行。談及自己為何能堅持下來,俞明銳說,看到學長學姐們的就業情況后,自己也曾動搖過,但大二那年,他的人生出現了一個轉折點。
那時,俞明銳剛開始嘗試做自媒體,因為喜歡攝影,經常會在B站(視頻網站嗶哩嗶哩)上發一些自制的旅拍視頻。曾有一條視頻有20萬的播放量,這讓他的賬號漲粉將近2萬人。考慮到外出旅游的頻率不會太高,同類視頻的產量有限,俞明銳決定將鏡頭對準自己。他開始記錄自己學習修復書畫的日常生活,從介紹常用的修復工具,到解釋書畫修復中“揭命紙”的技術原理,再到講解保存書畫的方法……他的視頻讓更多人了解了書畫修復這門古老的手藝。從大三至今,不斷有粉絲留言請俞明銳幫忙修復書畫。做修復工作的收入加上運營自媒體的收入,正好解決了日常開銷,俞明銳就決定在書畫修復這條路上再試試看。
大四那年,俞明銳計劃通過修復一張古畫和拍攝一條記錄全過程的視頻來完成自己的畢業設計。為此,他制訂了詳細的修復方案和拍攝計劃,還邀請了一位攝影系的同學來幫忙拍攝。“那位同學只有一周的時間能來幫忙,導致修復的每個步驟都跟我預想的差了很多,我只能通宵完成修復工作。”那一周,俞明銳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他必須在7天內完成80%的古畫修復工作,整個人都瘦脫相了。
畢業設計作品的破損程度遠比俞明銳想象的嚴重。此前它已經被修復過一次,所以表面看起來相對完整。但當俞明銳揭掉命紙開始修復時,才發現古畫上的窟窿竟有200多個,是預估數量的10倍,修復難度也隨之加大。由于拍攝時間的限制,修復質量并沒有達到俞明銳心中的標準,但好在他最終順利畢業了。
“當時我只有一個想法:如果以后不再從事這書畫修復工作,那至少能留下代表我上大學時修復水平的一條視頻作為紀念;如果以后繼續留在這個行業,那么我大學時能達到的書畫修復水平一定不是我的終點,而是我人生的起點,我以后一定能修得更好。”
至此,一向喜歡把事情做到極致的俞明銳終于說服了自己。他如釋重負,內心不再糾結畢業設計作品的修復質量。


畢業后,俞明銳留在上海,在學校的工作室幫老師修復書畫。2022年,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幾年來,他修復了將近40件老物品,有霉斑重重的書畫,有被老鼠啃食的古籍,也有殘缺不全的地契……
俞明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修復,是一位粉絲寄來的一套從元代開始記載的族譜,一共4本,每本130多頁。其中受損最嚴重的一本幾乎碎成了渣,無法打開。4本族譜連同破損的木盒一起寄到了俞明銳的手中,他和師傅及其他兩位同學共同參與,將每一頁拆解下來逐一修復,4人耗時近半年才完成這套族譜的修復工作。
“書畫修復和古籍修復雖然看起來類似,但二者的修復理念區別還是很大的。書畫修復有四大步驟,但古籍修復很少會用到‘揭’和‘全’這兩個步驟。”俞明銳解釋,古籍最大的問題是蟲蛀,補洞才是修復工作的重中之重。至于全色更不可能,因為修復師并不了解它缺失的信息到底是什么。“修復族譜有一種‘錙銖必較’的感覺,每一個有字的碎片都想拼進去。因為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代表的很可能是一個人的一生,也是這個人在這世間走過一遭的唯一證明。”
修復這套族譜時,師傅的一席話深深觸動了俞明銳:“還好這本族譜被送到了我們手上,不然它可能會繼續遭受蟲蛀或老鼠啃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徹底消失,這些名字也將隨之湮滅于歷史長河。”那一刻,俞明銳才體會到自己的工作意義非凡。
古字畫裝裱修復技藝,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距今已經有1700多年的歷史。如今,透過俞明銳的鏡頭,這項小眾又冷門的技藝漸漸為人們所熟知。
從事書畫修復行業4年,俞明銳越發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沉甸甸的。雖然修復的大都是一些民間書畫,但對他而言同樣意義非凡——一幅幅古舊書畫歷經百年、千年,代代相傳,其背后必然離不開無數修復師的努力。“雖然在保護和修復的過程中,我們的名字不會留下,但助力傳統文化延續卻是我們實實在在地在做的事情。”
(趙斯拉摘自《北京青年報》2025年5月21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