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是公認的世界上最兇險的體育賽事之一。選手們從法國旺代省出發,一人一船,繞地球航行一圈后回到起點,中間不能停靠,不能接受外界援助。完成旺代賽程的船長數量,比進入太空的航天員數量還少。第100個完賽的船長,是一個中國人——徐京坤。與其他健朗的船長相比,只有一只手的徐京坤格外引人注目。他讓這場征程有了更厚重的意義。
海面之上,這位船長獨自探索著關于生命和自我的命題。以下是他的航海日志。
2024年11月10日,我知道,我將在余生的很多個清晨,想起這個特別的日子。
從浮橋口走下來,經過旺代環球帆船賽獎杯,走到我的船上,短短幾步路,我好像走了很久。許多朋友不遠萬里而來,我們用力地握手和擁抱。
我放眼望去,人群密集,幾乎望不到邊。我原以為我會平靜地走出航道,但聽到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時,我想起了2016年自己站在岸上為其他船長歡呼的樣子。這次,我終于成為旺代船長中的一員了。
一陣熟悉的旋律從身后傳來,那是陪伴了我無數個日夜的《真心英雄》。我的朋友們坐在一艘快艇上,齊聲唱了起來:“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歌聲把我帶回12歲,那時我剛剛因意外失去左手,村里人都說“這孩子廢了”。他們的話沒有束縛我的命運,從我遇見帆船開始,我的船不僅是我的左手,更是我的翅膀。
起航的喧囂漸漸遠去,眼前是無垠的大海,內心慢慢平靜下來,我開始進入航行狀態。調試設備,檢查航線,確認天氣預報……各項工作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比斯開灣被稱為“風暴的故鄉”,法國航海圈流傳著一句話:“合恩角好過,比斯開灣難出。”這里是旺代環球帆船賽的第一道坎。風并不大,但我還是小心地觀察著四周的狀況。海上的第一晚,月亮明亮如燈塔。能在旺代環球帆船賽的第一天迎來這樣的夜晚,慢慢進入“地獄模式”,實在是幸運。
未來的3個月,這片海洋將是我的家園,我將全心全意地享受比賽,仔細體味這一路的美好。朋友們,3個月后,我們再會!
終于脫離了第一輪風暴。今天特別遺憾的是,我的朋友小馬哥退賽了。他和我一樣,開賽就扭傷了腳踝。在這一輪海神的“獵殺游戲”里,有好幾位朋友的船受損,希望他們一切都好。
賽船駛出了令人焦躁的馬緯度無風帶,迎來了穩定的信風。這已經是我第10次到北半球信風帶航行了。
跨洋航行中,水手們最愛的訪客,大概就是信風了。之所以得名“信風”,是因為它的恒定與可靠。
有人說,航海是人類最后的英雄主義,我深以為然。此刻,我和幾百年前的航海家們一樣,一人一帆,完全憑借風的力量繞地球一圈。我覺得自己無比幸運。
然而,要讓我的船發揮得足夠好,我必須做一次系統性的調整——移動壓艙物,把重心后移。帆船航行時的每一次調整,都是一種向自然妥協的智慧。無論是改變帆的角度,還是調整船體的重心,都是為了讓人與自然更加契合,而非試圖對抗自然。
這次航行,除了比賽,我還帶了一位特殊的“乘客”——一個約2米長、20公斤重的Argo海洋觀測浮標。它在我的船尾躺了19天。我稍微減速,將浮標從船尾丟入水中。
離開我的船之后,這個浮標將在海底1千米深處漂流9天,之后再潛至2千米深處,數小時后返回水面,將采集到的數據通過衛星傳輸至Argo海洋浮標觀測系統,供全球的學者調用。它會在海里工作8年,規律地下潛、上浮,采集海洋數據,為人類繪制出一幅幅海洋的“肖像”。
終于遇見了南大洋的第一只信天翁。在海上有一個傳統,水手可以給自己航行中遇到的第一只信天翁取名。
我的信天翁叫小明。據說,信天翁是老水手的靈魂變的,它們會指引你走出風暴。
在南大洋的波濤之間,兩三只沙漏斑紋海豚像從風浪里生出的精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船邊。
與它們相比,我只是南大洋的訪客。這片冰冷的水域是它們的家,它們比我更善于在風暴和洋流之間游走。
我每次睡醒,都有一瞬的恍惚,忘了自己在航行,好像從病床上醒來似的,整個身體的右側都在報警。
昨天在南緯50度的冰原禁區轉向,手腕被搖把撞得疼瘋了,但是我不能停下,必須得先完成操作才行。
進入太平洋倒計時開始了。我記得艾瑞克說過,如果不是因為帆船賽這么難,我們這群人就不會在這里了。
昨天的兩次強陣風把船吹得幾乎呈90度傾斜,我被慣性扔到艙壁上。起身后,我趕緊爬出去調主帆、調龍骨,恢復航行。在南大洋翻船太容易了,這里的陣風神出鬼沒的。
一路南下,氣溫一降再降,除了必要的檢查監控和調帆,我根本不愿出艙?,F在我主要的生活空間就是一兩平方米大的黑壓壓的船艙。
連續的逆風加劇了生活的無趣和航行的艱難,整個世界看上去都是傾斜的。

昨天經歷了非常神奇的事情。在大約300海里以外,我得知了奧利船長遇到冰山的坐標。在之后20多個小時的航程里,我一直試圖躲開這個坐標。但無論我做了多少努力,船仍然像一顆精準的子彈,命中注定似的經過了奧利遇見冰山的坐標。
如此神奇的經歷就在這片神秘的南大洋發生了。經過這個坐標后,我忽然想起,由于0.7節(航海速度單位,1小時航行1海里為1節)的洋流,這個冰山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奧利遇見它的坐標。也就是說,在冥冥之中,風和海浪指引我來到了最安全的穿越冰山區的路線上。
今天經過了“尼莫點”(地球表面距離陸地最遙遠的點),又一個有意義的地理坐標被我收入囊中。此時,周圍1000多海里內完全沒有陸地,我正在世界上最孤獨、離人類最遠的地方。
不過,合恩角不遠了,家也不遠了。
在世界的盡頭合恩角,有一個燈塔。當我經過的時候,燈塔向我發來信號。守塔人竟然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Jingkun Xu,我一直在關注旺代的比賽,我知道你今天會經過這里。”說實話,經過合恩角的船只非常少,即便是萬噸巨輪,也會盡可能從巴拿馬運河通過,很少有人愿意到合恩角冒險。在這樣一個遙遠又孤獨的地方,我突然發現有個人在等我。一個阿根廷人,用蹩腳的英文跟我溝通、祝福我。他說他會記得我是第一個在旺代環球帆船賽中經過合恩角的中國船長。那一刻,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對我來說有了一種新的定義。我被重新拉回了人世間。
神跡一般的日出,萬里無云、干爽溫暖的晴天,醉人的日落,再加上夢幻的星空,這一天的美好可以排在旺代環球帆船賽榜首。
升帆索斷裂,零號帆無法放下來,昨天我不得不爬上桅桿解決。用來固定自己和桅桿的安全索松開了,我像一個悠悠球一樣被甩到了后支索上,糾纏了幾圈,好不容易才掙脫。掙脫不了的話,我就會被一直掛在桅桿上。
由于浪涌的影響,29米高的桅桿劇烈搖晃,我在桅桿頂端感覺自己被胖揍了一頓。當時如果繩子斷了,我就會被扔到海里,一點回到船上的希望都沒有。
我在心里默念了無數次:老天爺,我必須活著回到甲板上。雙腳著地的時候,我的全部力氣都用完了。只靠一只手撐起我85公斤的體重爬了29米,我實在太疲憊了。
退賽,還是冒險?這是個問題。
昨天是元宵節,夜里實在不平靜。我知道,在船速20多節的情況下,站在船尾維修液壓發電機的支架是一種冒險行為。但還有最后4天的航程,如果沒有電力,全船設備失靈,就意味著退賽。
在我走過了26000海里,離終點還有1000海里的時候,我不能接受退賽這個結果。
午夜時分,一片漆黑,由于風暴,沒有月亮和星星。但在這樣的黑暗里,我修好了液壓發電機。雖然引擎發電仍然無法啟動,但是修好的液壓發電機產生的電量足以支撐我到終點。我給自己的完賽點亮了一盞燈。
再有一天,我就能抵達終點線,完成這次有些瘋狂的長達99天的不間斷環球航行。我以前覺得,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我一直盯著前方的目標,闖過了一關又一關。
最后一天的航行,我迎來了難得的風平浪靜和藍天白云——像老天爺安排的迎接儀式,一切美好的事物又都回來了。從世界各地飛來迎接我的親朋好友已經陸續抵達,我想想都覺得振奮——見到陸地和他們。
我們做到了?。?025年2月18日)
(明灼摘自《中學生天地》2025年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