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萊頓大學中文系做交換生后,很多同學都會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在他們看來,一個中國人,又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去荷蘭學習中文,是一件很離奇的事。但我申請時沒考慮這么多,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看世界的機會。
我總共選了三門課,一門是給交換生介紹荷蘭文化的課,另外兩門分別是宋元明的藝術和文言文高級閱讀。
大家肯定會以為,一個中國人在文言文課上,能秒殺全場。但我到這邊后才發現,在國外學中文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最大的挑戰其實是英語。一段文言文,我得先把它從英語翻譯成中文。一篇有關中國古代藝術的論文,對我而言就是長達四五十頁的英文閱讀理解。尤其是那門宋元明的藝術——我對藝術一竅不通,完全是從零開始學習的——最痛苦的是,盡管那些畫作、畫家、流派的名字都有對應的中文,但所有材料都是用英文寫的,我還得一個一個去查。有一次,我看一篇論文看得一頭霧水,就去查文中提到的那個人到底是誰,查來查去,結果發現他竟然是蘇軾。
不過,等適應后,語言不通的痛苦慢慢被好奇心替代了。我每天在萊頓大學觀察外國人怎樣學中文,就像在做田野調查。
在萊頓大學,說中文要格外小心,因為漢學系的學生還挺多的。有一次我在食堂給朋友打電話,肆無忌憚地說著中文,因為我覺得周圍沒有人能聽懂。結果我剛掛了電話,坐在旁邊的一個外國人突然說:“有點意思,對不對?”
萊頓大學還有一個非常出名的亞洲圖書館,每次我走到那兒,看著門口掛的中國書法作品,就感覺特別親切。據說那里的藏書量在歐洲各國的中文圖書館中排第一,很多歐洲的漢學家想要借閱中國古籍的話,都會跑到那里去。
有一堂文言文高級閱讀課,老師帶我們去圖書館“游學”。圖書館保存了一些珍貴的手稿。有一個早在18世紀就開始苦心學習中文的荷蘭人,留下了一本特別厚的筆記,上面是他學到的漢字和他用拉丁語寫下的批注。不過,一個18世紀的荷蘭人想要學會中文,多少有點生不逢時。據我的老師說,這個人寫完這本厚厚的筆記后,發現中文實在是太難了,從此埋頭收藏中國的藝術品,不再學習中文。這讓我想起,有次在圖書館上自習時,對面坐著一個外國男生,正抓耳撓腮地看朱熹的著作。我感覺他都快把自己的頭發薅沒了。
學期過半時,文言文高級閱讀課的老師讓我們準備課堂展示——拿一篇自己喜歡的古文,在講臺上給大家講解、翻譯。我想不出拿哪篇古文去展示,最后腦子里蹦出來高中課本上的《荊軻刺秦王》,我就把最著名的那段“易水送別”摘了出來。
我講解完,有個同學說,希望下次我選這種古文時,能盡量從開頭的部分開始講解。我從中間截取,弄得他一頭霧水,聽了很久都以為“荊軻”是指“荊”和“軻”兩種植物,后來才知道那是個人名。
我完全沒想到講荊軻刺秦王還需要進行鋪墊,因為幾乎所有中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于是,我很自然地跳過了“前情提要”,完全忘了自己面對的是一群非母語者。
中國的歷史和文學都太博大了,我的外國同學學中文,都傾向于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里深挖。比如,課堂上另外3個進行展示的外國同學都有他們各自的研究方向,選的文章也都帶有很強烈的個人色彩。像那個主攻中國古代歷史的同學,他選了某本地圖冊的序言來展示,那篇文章連我都覺得很難。他在臺上口若懸河,我坐在下面完全聽不懂。
還有一個意大利男生,展示的是《說文序》,第一句話是“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他剛念完就說,這句話真是太漂亮了,它有點像“之乎者也”,完美地契合了漢語中最古典的句法。然而我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完全沒理解他所說的“漂亮”。
來到國外后,我發現外國的學生總是會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上課時我們一起翻譯宋詞。宋詞對外國人來說,算是中文里最難懂的那部分。我和老師是這里為數不多的中國人,其他人就向我們提問:“你們中國人到底是怎么讀這些詩詞的?尤其是到了宋代,這些詩詞里面有很多典故,你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和老師都有點被問住了,最后老師說,也沒有什么辦法,就是多讀書,從小背誦,等長大后就慢慢理解了。然后那兩個意大利男生就說,在他們奶奶那一輩,也是這樣的,當時的意大利學生必須背但丁的《神曲》的節選內容等。但是到了他們這一代,這已經不是強制性的了,他們都不喜歡去背,因為記不住。要不是他們提醒,我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潛意識里我總是把這些知識當作是自然而然獲得的。
柯雷教授是荷蘭著名的漢學家,知道柯雷教授在萊頓大學教書后,我想來做交換生的想法更堅定了。一天,我去拜訪柯雷教授,有很多話想和他聊。我一開始說的是英文,有些地方我表達不出來,就換成了中文,然后教授也跟著我切換成了中文,他用的還是地道的北京腔。
我問教授,應該去哪兒找有關漢學的文獻資料,教授就很熱心地給我推薦了一個網站。最后,他用中文說,你可以“小心翼翼”地把這個網站瀏覽一遍。他想表達的其實是“仔細”,但一說出口就有點像英文直譯。柯雷教授在中國待過很長時間,也用中文出過書,按理說他的中文已經很好了。所以我有時就會想,一個人把一門外語學得再精深,可能也還是達不到母語使用者的水平。
一個人看另一個國家也是這樣的。來荷蘭之前,我對它的認知就是風車、郁金香;現在,我對它印象更深的是它眾多的運河和美麗的橋梁,以及每到晴天,草坪上就擠滿了荷蘭人。
有個跟我一起來做交換生的同學,她選修了一門叫“當代中國”的課。期中考試結束后,她跟我們說,考試的內容讓她有點摸不著頭腦。有一道討論題是“談談你對中國信貸系統的看法”,她不太清楚信貸系統是什么。最后成績公布了,她只得了4.9分——萊頓大學采用10分制,5分以上算合格——她一個中國人去考“當代中國”,沒考及格,還挺讓人哭笑不得的。
在萊頓大學學中文的外國人,出發點都很純粹,就是感興趣,想要做研究。之前我問一起上文言文高級閱讀課的外國同學,為什么想要做文學研究,有沒有動搖過?那個意大利男生回答:“如果你很熱愛它,你就應該全身心地投入。”
(小雙摘自微信公眾號“看客inSight”,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