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格局下國際新聞傳播人才敘事能力培養的 “文家法” 與“質家法”

2025-09-16 00:00:00陸洪磊

傳媒 2025年16期

2025年初，美國政府裁撤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的決策引發全球輿論場連鎖震蕩。據全球調查新聞網報道，特朗普政府突然凍結了約2.68億美元用于支持30多個國家獨立媒體的既定撥款，烏克蘭、喀麥隆以及巴爾干地區多國的所謂“獨立媒體”遭遇了“斷供”危機，瀕臨倒閉。這一劇變深刻揭示了西方話語體系的脆弱性——當金元支撐撤去，所謂“新聞自由”的光環瞬間黯淡。與此同時，民主危機與社會撕裂正動搖歐美傳統話語權威，全球輿論場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權力重組態勢，呈現出一幅“多維博弈 .+ 技術賦能 + 文化競合”的復雜圖景。

在此變局下，如何順應新的時代格局培養國際新聞傳播人才以更好地傳播中國故事，已然成為我國新聞教育教學研究的重要命題。現有的研究大多從“問題、經驗到策略”的路徑探討國際傳播人才的培養問題。筆者選擇回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尋找理論資源，試圖構建當代國際新聞傳播人才培養的“文一質”理論體系，為國際新聞傳播人才培養提供新的理論路徑。

“文家法”與“質家法”的理論淵源與時代新義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文”“質”關系的辯證思考，為當下新聞傳播人才培養提供了思路。

“文家”與“質家”的說法出自《論語·雍也》。孔子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公羊傳·隱公元年》指出：“質家親親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姪。”其中的“質家”特指商朝，王位繼承遵循兄終弟及的原則；“文家”特指周朝，強調血緣，孫承子業。從執政效果上來看，商朝更追求“實用”的邏輯，保障繼任者具有一定的執政能力；周朝更符合“規矩”的邏輯，可以保障王朝延續一定的穩定性。

孔子感于周王朝之文弊，作《春秋》希望以殷商之“質”加以折中，起到改制之用。班固在《白虎通》中進一步闡釋：“質家尚實，文家務華。”晚清時期，康有為為推動變法，重新闡釋了公羊家的“文一質一文”循環史觀，認為孔子改制將中國的體制“改周文向殷質”，延續兩千余年，這也造就了中國晚清時期的落后；而西方尚“文”，理論科學遠超中國。康有為的變法思路就是向西方學習，重新回到“文”的道路上來。到此，文家可以被理解為“合乎禮儀、程序正義、注重理論”，質家則可被理解為“合乎實際、結果導向、注重實踐”。

在當代國際傳播教育中，文質思想依舊具有強大的延展性和解釋力：“文家法”象征對文化敘事的堅守——價值明確、情感充沛的文化素質；“質家法”代表對實踐敘事的追求一與時俱進、行之有效的實踐能力。文家法與質家法本質上是一種“體用結合”的辯證法，互為表里，相輔相成（見表1）。

表1“文—質”雙維在國際傳播教育中的內涵解構

二、“文家法”：扎根文明土壤的文化積淀

從文家法的理論視角來看，新聞傳播學專業是具備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雙重屬性的學科。從學科特點出發，可以尋找到國際新聞傳播人才的培養重點和突破路徑。

（一）新聞傳播的“文家法”學科特征

1997年起，新聞傳播學被教育部列為一級學科，歸類于哲學社會科學，即“文科”的大范疇之下。按學者汪暉的說法，自20世紀70年代起，文、史、哲等諸人文學科是被我們“作為哲學社會科學的一個特殊門類來對待的”，這種分類方法深受西方學科建制影響。國內不少新聞院校的成立是從該校人文學科所在學院分出來之后“自立門戶”的，天然地帶有人文的屬性。雖說屬于“人文”大類，但在發展的過程中，受到各種歷史因素的影響，新聞學科或主動或被動地引入和接合了傳播學這一社會科學學科，變成了兼具人文和社科范式的“雜糅體”。在新聞傳播學這一級學科內部，新聞學與傳播學始終存在著一定的撕裂，無論是學科主體、研究對象、主要范式還是實踐領域，即使再“糅合”，二者差別還是非常明顯的。

按照西方對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三分法”，新聞傳播學無疑是“不倫不類”的；但按照文家法的理解，現當代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探討的都是理論層面的問題，都屬于“文家”的范疇（與之相對應的是以工程技術為核心、以改造世界為目的的工科，即“質家”的范疇）。因此，新聞傳播學毫無疑問是“文家法”中的一門。新聞傳播學重在解決“怎么寫新聞”“怎么講好故事”“信息怎樣傳播”等源質問題，這也決定了“文家法”的新聞傳播人才培養一定是一個“向內求”的過程，需要培養對象扎根其所在的文化，深耕其中，積累文化涵養；同時掌握科學的思維模式和分析能力，以正確地認識世界。

（二）人才培養重點與突破路徑

根據文家法思維，國際新聞傳播人才的培養核心是要掌握人文素養和社會科學知識。人文素養主要體現為批判意識、全球視野、跨文化敘事能力、文化動員能力等。正如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首任院長范敬宜所呼呼的，新聞本身就是文化的一種，新聞人一定要有文化。在國際新聞傳播的實踐中，對于文化的把握和理解決定了跨文化敘事的成敗。而社會科學知識則主要體現為事實核查能力、調查能力、數據分析方法等，這有助于推動國際新聞傳播工作實現更好的效能轉化，以科學的認識論來看待國際傳播工作。

因此，文家法的國際新聞傳播人才培育需要實現以下三種突破，分別解決“如何理解”“如何建構”和“如何深入”的問題。

1．如何理解：跨文化素養。文化壁壘是我國對外傳播工作必須要攻克的難關，因此跨文化敘事能力、跨文化語境轉譯能力等素養均是我國國際新聞傳播人才所需要掌握的。浙江省國際傳播中心推出的創意短片《新馬可·波羅游記》，借歷史人物視角串聯浙江現代化圖景，在海外社交媒體平臺創下2000萬次傳播量，被意大利前總理馬西莫·達萊馬（MassimoD'Alema）譽為“文明互鑒的可視化樣本”。浙江借助《新馬可·波羅游記》的“符號創造性轉譯”，將義烏小商品市場轉化為“全球供應鏈神經中樞”，把安吉竹林經濟詮釋為“生態共生的東方樣本”，使“民為邦本”對接“人本主義”（Humanism），使“天人合一”呼應“可持續發展”（Sustainabledevelopment）。通過本土概念的全球化表達，浙江將自身的現代化經驗升格為全球敘事，特別是在“ChinaTravel”（來華旅游熱）的推動下，成為跨文化傳播的一個成功案例。

2.如何建構：國際文化動員能力。建構國際新聞傳播敘事，提升國際新聞傳播效能，需要盡可能增強新聞的表現力、感染力，發揮文化的動員力、影響力，將新聞報道與人文關懷、藝術表達結合，實現“情感傳播”與“價值傳播”的統一。學者周慶安等指出，無論是關系性、數據性、情緒性還是差異性敘事能力，其核心是“情感”，而非只有“邏輯”。國際文化動員的要旨是動員世界人民的情感，凝聚共同體意識，這是講好中國故事的重要目標，也是重要前提。2024年11月，知名網絡內容創作者“李子柒”回歸互聯網，瞬間引爆海外，再度成為海外諸多網絡視頻平臺的“頂流”。她將農村生活以本土化、情景化的敘事手法呈現，塑造了一個無比美妙的田園生活場景，激活海外受眾的“自我投射”機制。這種“感同身受的講述”遠比大多數官方敘事更具感染力。

無論是延安整風運動時期，毛澤東同志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還是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發表《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向群眾學習語言和表達形式、為人民服務，始終是我黨一以貫之的優良作風。在新形勢下，我國的對外傳播工作更應該向世界人民學習語言和表達形式，不斷錘煉國際文化動員能力。

3.如何深入：掌握調研能力。在全球化新聞傳播實踐中，深度輿情調研是構建有效傳播路徑的前提基礎。全球傳播涉及多語種、多文化、多立場群體，表面媒體內容可能掩蓋底層態度。媒體和記者需通過科學的調查方法，系統解構目標地域用戶的媒介接觸場景與潛在需求圖譜，把握受眾對某一議題的認知結構、情緒態度和興趣關注點。在此基礎上，可以有針對性地選擇傳播渠道，根據輿情調研結果設置選題、議題框架、信息呈現方式，從而提升內容在不同國家受眾群體中的接受度。尤其是在當前全球性的信息戰和輿論戰背景下（如印巴沖突、巴以沖突、俄烏沖突中的假新聞泛濫等），掌握調研能力有助于及時甄別虛假信息源頭，了解敵對或競爭方的話語策略，為傳播路徑設定提供預警與反制依據。

總而言之，在信息過載而意義稀缺的當下，“文家法”提醒新聞教育工作者：新聞的生命力不僅在于“發生了什么”，更在于“如何理解與講述”。文家法的視角賦予國際新聞以歷史的縱深感、文化的跨越感與事實的真理感，使其超越簡單的信息流動，成為塑造共同體認知的精神資源。

三、“質家法”：駕馭技術革命的實踐意識

人工智能的爆發式發展正在重塑國際傳播圖景，語言障礙的消弭帶來國際傳播新機遇，語言帝國主義等既有不公平的國際傳播秩序可預見地將在全球退潮。但技術雙刃劍效應同步顯現，諸如AI虛假信息、算法歧視、信息繭房等新的技術隱憂不斷出現，這亟須新聞傳播人才與時俱進。

（一）新聞傳播的“質家法”學科特征

錢學森曾指出，基礎科學的任務是認識世界，而工程技術的任務是改造世界。新聞學這一學科的一大特征就是實踐性，與現實的新聞輿論宣傳工作有著強關聯，實際上是帶有工程學或工科色彩的。工程思維的特點就在于直接作用于實際場景，主要處理事物的特殊性而非普遍性。新聞輿論工作之所以帶有工科特色，本質上是因為輿論的發生是高度歷史化、情景化的，某個特殊歷史場景下的新聞輿論現象未必會再次出現。因此，過于抽象的宏觀理論往往無法有效地指導具體的新聞輿論工作。“文家法”的思維是在經驗中不斷尋找和驗證理論，但在現有的新聞輿論工作中顯然是不夠的，迫切需要“質家法”來進行補足。對外講好中國故事，做好國際傳播工作，更需要以一個宏觀工程的視角去看待，其重點是要抓落實、出實效。

因此，國際新聞傳播人才教育的“質家法”不是只望文生義地理解為要求學生對技術邏輯與媒介生態的“掌握和認識”，而是指要學生實實在在地去“做”，去實踐，去改造世界。一言以蔽之，質家法的教育理念就是“干中學”，不僅要發現問題，還要能解決問題，一切以“有用”為目標。

（二）人才培養重點與突破路徑

目前，國際新聞傳播人才的“質家法”教育仍面臨一些實踐難題。例如教學與實踐、學界與業界的脫離。學者歷軍等曾表達過“工科理科化”的擔憂，批評用理論科學研究代替實際工程問題解決的傾向，只以論文論英雄，缺乏對實際生產生活創新和改造的重視。當今的新聞傳播學界，恐怕也存在著“去質向文”的趨勢，即注重理論產出，輕視實踐轉化。雖有人謂之“理論生產是學界的使命”，但這種“使命”背后又何嘗不是西方經院式思維的延續？依據文質思想，人才培養在理論教學和實踐教學兩個層面均不可偏廢。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育人理念中的“素質為本，實踐為用”，正是強調了實踐育人的重要性。此外，具備實踐經驗的師資目前也比較匱乏。研究顯示，當前新聞院校內具備業界工作經驗的教師比例較低，具備新媒體實務經驗的教師則更是鳳毛麟角。

為突破現有困境，國際新聞傳播人才的質家法教育需把握三個支點：

1.積極推動各環節實踐轉化。推動國際新聞傳播人才培養的各環節實現有效的實踐轉化，關鍵在于打通“知識一能力一實戰”鏈條，使教學目標、課程設置、技能訓練與真實傳播環境深度對接。國際新聞傳播育人模式已從單純的語言教學轉向更為深刻的實踐浸潤。自20世紀80年代起，我國高校的國際新聞傳播教育主要以“外語 + 新聞”的模式開展。而后，在2009年，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傳媒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和復旦大學五所高校在中宣部的領導下，開展了國際新聞碩士項目的試點。在該項目中，學生們定期開展國情實踐，并產出大量新聞報道；學生被鼓勵前往海外媒體平臺實習，深入了解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基本情況。

2025年7月，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國際新聞傳播碩士項目國情實踐支隊師生在福建省開展國情調研

因而，在未來的戰略層面，應將“能夠進行跨文化內容生產與全球輿論引導”作為新聞傳播專業的核心育人目標之一。這一目標不僅包括堅持新聞倫理與事實導向的基本要求，還要突出受眾意識、國際視野與平臺適配能力，明確人才需兼具新聞采編能力、外語能力、媒介策略判斷力和數字傳播操作力等，以實踐轉化為最終培養導向。

2.新型技術整合與應用能力。隨著技術的迅猛發展，新聞生產的邏輯與價值鏈正在發生深刻變革。傳統媒體時代，“在現場”被視為新聞報道的核心資源和記者的獨特優勢；而在新媒體時代，其正被移動終端用戶生成內容（UGC）、社交平臺即時傳播等新型信息來源所重構。記者亟須在“現場之外”尋找新的專業“增長點”。這不僅要求新聞人才具備扎實的職業素養和新聞敏感度，更需要掌握多維度的媒體融合技能，以實現內容策劃、信息采集、稿件編輯、傳播發布和效果評估（即“策采編發評”）等流程的一體化運作。

在此基礎上，深入參與學科交叉合作亦成為新聞傳播復合型人才培養的重要“技術增長點”。以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為例，其設置了“新聞 + 計算機科學”“新聞 + 國際事務”“新聞 + 法律”等雙學位項目，并在“國際新聞”方向下開設“大數據與跨境新聞生產”課程，旨在打破傳統學科壁壘，培養具備技術與人文素養并重的新聞專業人才。

因此，未來的國際新聞記者不僅要在內容生產層面實現多技能整合，更應在技術理解力、跨學科協作能力和國際傳播能力方面具備系統性思維，以應對數字化轉型背景下新聞實踐的全新挑戰。

3．駕馭平臺的能力一“網感”。新聞傳播教育亟須將“網感”作為一項核心能力納入教學體系，即通過引導學生深入理解網絡語境、算法邏輯與用戶行為，提升其在多元數字平臺上進行有效溝通與內容策劃的能力，使其真正具備跨文化傳播與議程設置的實戰能力。

當前，眾多高校新聞傳播專業的教學內容仍以傳統新聞寫作訓練為主，較少關注媒介渠道的選擇與運作機制，更缺乏對內容與傳播路徑有效整合的系統指導。面對當代全球傳播格局的深刻變革，新聞傳播專業最為迫切的任務在于培養具備新聞專業素養，同時能夠理解和回應國際受眾需求的復合型人才。此類人才不僅應具有良好的新聞倫理意識與表達能力，更應熟悉海外社交媒體生態，具備敏銳的網絡感知力與實戰經驗，能夠以簡練、精準而富有情緒穿透力的語言觸達受眾、激發共鳴，從而提高內容在算法驅動環境中的傳播效率，具備生成“爆款”內容的潛質。

四、結語：文質相濟構建國際新聞教育的“君子之道”

文質彬彬，然后“記者”。國際新聞教育的使命，正是培育“文質相濟”的當代君子。“文家法”的敘事智慧，將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與傳統文化的“和合之道”融為跨文化對話的橋梁；“質家法”的技術根基，使人本精神在技術革新浪潮中錨定真實價值。我國新聞傳播教育應當通過對“文家法”與“質家法”的兼收并蓄，融合馬克思主義新聞觀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智慧，培養兼具敘事能力與技術能力的國際傳播復合型人才。這既是對傳統文化“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理念的現代詮釋，也是“第二個結合”在國際新聞傳播領域的生動實踐，更是我國新聞傳播教育體系走向成熟的關鍵一程。

（作者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國際新聞流動失衡的話語困境與應對策略研究”（項目編號：23CXW01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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