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教授是國內生態批評領域的代表性學者。他長期從事美國文學和生態文學研究,先后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與國家發展思想研究\"和“當代美國氣候小說主題批判研究”等,以及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和江蘇省重點教改課題多項;在《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學研究》《國外文學》《當代外國文學》等期刊上發表論文50余篇,其中《美國生態文學批評述略》是國內生態文學研究領域的高被引論文;出版專著《美國文學中的生態思想研究》(2006年)、《美國經典作家的生態視域和自然思想》(2015年)和《吟唱自然: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研究》(2024年)等。受《鄱陽湖學刊》編輯部委托,碩士研究生劉暢對朱新福教授進行了訪談。訪談圍繞朱新福教授的最新專著《吟唱自然: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研究》展開,內容涉及自然詩歌、氣候小說以及生態批評的發展前景等。現將訪談內容分享如下。
一
劉暢:朱老師,您好!首先祝賀您的專著《吟唱自然: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研究》于2024年9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從2003年在《當代外國文學》上發表《美國生態文學批評述略》一文和2005年發表博士論文《美國生態文學研究》至今,您研究生態文學已逾20年,請問您當時是如何確立生態文學這一研究方向的?
朱新福:我1984年畢業于蘇州大學外語系,1990年畢業于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研究生班,1999 年在考取了中美政府交流項目——“富布萊特項目\"(Fulbright Program)之后就讀于加州州立大學英語系,2001年獲碩士學位,2005年獲博士學位。在讀研究生期間,我就對美國文學很感興趣,接觸的內容也非常廣泛。“富布萊特項目\"的學習經歷更加深化了我對美國文學的了解。從文學體裁上來說,我對詩歌、小說、戲劇都有所接觸,其中包括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阿瑟·米勒(Arthur Miler)、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的戲劇作品,龐德(Ezra Pound)、普拉斯(Sylvia Plath)、默溫(William Stanley Merwin)的詩歌,以及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小說等等。我在蘇州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中心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師從方漢文教授。受方老師的影響,我對文學作品中的不同主題,尤其是與東方文化或國家意識相關的主題感興趣,比如龐德的意象主義詩歌主張對胡適文學改良“八不原則\"的影響,《蝴蝶君》(M.Buterfly,1988)對亞裔美國文化的重構等等。同時,我注意到生態批評這一新興的領域。
生態批評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在全球環境危機日趨嚴重的背景下產生的。1972年,約瑟夫·米克(JosephW.Meeker)在《生存的喜劇:文學生態學研究》(The Comedyof Survival: Stud-ies in Literary Ecology)中提出“文學生態學\"這一概念。1978年,威廉·魯克特(William Ruecket)在其論文《文學與生態學:生態批評的實驗》(“Literature and Ecology: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中首次使用了\"Ecocriticism\"這一批評術語。1990年代中期以后,一批生態批評專著相繼出版,其中包括格羅費爾蒂(Cheryll Glotfelty)和費羅姆(Harold Fromm)主編的《生態批評讀者:文學生態學的里程碑》(Eco-criticism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1996)。而1999—2002年間出版的作品,如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的《為瀕危的世界寫作:美國及其他地區的文學、文化和環境》(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 Literature, 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and Beyond,2Oo1)和《環境批評的前景》(TheFuture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2005)等,則把生態批評理論研究推向新的階段。當時正值國外生態批評的繁榮期,而國內將美國生態文學的發生與發展作為國別文學進行深人系統研究的專著尚未出現,能夠參考的研究內容寥寥,因此,我萌生了追溯美國生態文學歷史、探究不同時期美國作家作品蘊含的生態思想的想法,并將其作為我的博士論文選題,以期為志同道合的學者們提供一點參考。
劉暢:請問近20年來您在生態批評領域進行了哪些研究?
朱新福:我在《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學研究》《國外文學》《當代外國文學》《蘇州大學學報》等核心期刊上發表了50余篇論文,其中與美國生態文學相關的超過30篇,包括:綜述類論文,如《美國生態文學批評述略》、《論早期美國文學中生態描寫的目的和意義》②、《美國文學上荒野描寫的生態意義述略》3和《后殖民生態批評述略》等;對特定作家生態視域和自然思想的研究,如《在寂靜的春天里創作的普拉斯》、《加里·斯奈德的生態視域和自然思想》、《羅賓遜·杰弗斯的“非人類主義\"生態詩學思想》《沉默之聲:從動物詩看默溫的生態倫理結和詩學倫理結之解》和《微小中含有偉大,自然中隱藏真理———瑪麗安娜·穆爾動物詩歌中的自然思想與生態文化意蘊》②等;對具體作品中生態意識的解讀,如《從lt;林中之雨gt;看美國當代詩人W.S.默溫的生態詩學思想》和《《白噪音gt;中的生態意識》等。
在論文寫作的基礎上,我出版了3部生態批評專著,即以我的博士論文為藍本的《美國文學中的生態思想研究》,2015年出版的《美國經典作家的生態視域和自然思想》,以及2024年出版的《吟唱自然: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研究》。3部專著在內容選取和主題選擇上有所重合,又各自獨立、有所拓展。此外,我還有幸主持了2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即“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與國家發展思想研究”和\"當代美國氣候小說主題批判研究”;2項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即“美國經典作家的自然思想與生態視域\"和“美國自然詩歌的主題嬗變及其生態詩學思想的構建”;2項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即“生態視角下的美國作家研究\"和“生態批評視域中的美國自然詩流變研究”。發表論文、出版專著和主持項目的經歷相輔相成,使我能夠始終保持對生態批評的科研熱情,并在深化理解中不斷探索,力求突破與創新。
如果說女權主義批評是從性別意識角度考察語言與文學的關系,馬克思主義批評把生產、經濟、階級的意識納人文本閱讀,那么生態批評則是把以地球為中心的思想意識運用到文學研究中,探討文學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生態批評通常是在一種環境運動實踐精神下開展的。生態批評家不僅把自己看作從事學術活動的人,還深切關注現實中的環境危機,參與各種環境改良運動,認為文學和文化研究可以為理解和挽救環境危機作出貢獻。同時,生態批評也是跨學科的,它從科學、人文地理、發展心理學、社會人類學、哲學、詩學、性別和種族研究中吸取闡釋模型。③
我認為美國生態批評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1970—1990年代)聚焦于自然環境如何被文學表達,重點挖掘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描寫與荒野意象,如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瓦爾登湖》中對森林生態的禮贊等;第二個階段(1990—2000年代)轉向對美國自然文學傳統的系統性梳理,深人分析其風格演變與題材特征;第三個階段(2000年代至今)則致力于構建生態詩學理論體系,通過引入生態系統概念,強化批評的理論深度,這一階段可以說是生態批評的最高境界。
在生態批評的理論構建層面,我認為跨學科整合至關重要。我剛才提到,生態批評是跨學科的,生態批評理論不可能總結出某種單一的模式。當代生態批評已衍生出如后殖民生態批評、物質生態批評、文化生態學、環境人文學、生態馬克思主義批評等新的分支,呈現出高度綜合化的研究態勢。未來生態批評應打破學科壁壘,融合生態語言學、生態符號學、生態心理學、生態現象學等多維視角。在構建中國本土生態話語方面,我提出從東西方哲學的自然觀中尋求對話契機。一方面,我們可以從西方文化轉型中尋求自然倫理觀。比如馬克思通過“實踐\"概念重構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他揚棄了主客二元對立模式,將“人的自然化”(人的本質力量受制于自然規律)與“自然的人化”(自然成為人的對象性現實)統一于人類對象性活動的辯證過程中,這一理論超越了以意識主體為根基的認識論傳統。又如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哲學融匯西方神學淵源與東方道家(尤指老莊)思想,拆解了主體性形而上學框架。他通過將“此在\"(Dasein)嵌入“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本源結構,懸置了主客二分認識論,進而揭示人與自然的非對象性共屬關系,最終指向一種基于“詩意棲居\"理想的存在論和諧,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人與自然是交互并存的。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東方傳統文化中尋求生態智慧。比如相較于西方哲學根深蒂固的人與自然二分法,老莊哲學跳出了人類中心論的窠臼,提出了“道法自然\"的核心理念。其精髓在于主張人事活動應順應天道,追求一種天、地、人相互依存、共生共榮的有機整體關系。《易經》尤重宇宙人世的循環更替、辯證轉化。儒家崇尚天人合一。孔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的訓誡,絕非漁獵技巧,而是一種深遠的環境倫理規約,其核心在于節制人的貪欲,釣魚不趕盡殺絕,射鳥不乘其不備(不殺待歸之鳥/宿巢之鳥)。這種行為準則,蘊含著維系種群延續與生態和諧的樸素而高明的理念,是對自然資源進行可持續利用的早期自覺。中國生態批評應從這些傳統智慧中汲取養分,以實現本土生態話語的平等對話與建設性創新。
劉暢:您最新出版的專著《吟唱自然: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研究》,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美國自然詩歌中的生態環境主題與國家發展思想研究\"的研究成果之一,請問您將美國自然詩歌與國家發展思想結合起來研究的契機是什么?
朱新福:我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接觸到比較文學領域的知識,使我對不同國家、地域之間的政治經濟、歷史文化差異產生了興趣,因此在研究中特別關注不同作品對不同時期國家意識的反映。美國生態文學的發展與其國家歷史進程的演變是密不可分的,我們無法脫離時代因素分析作家作品。因此,追溯自然詩歌中國家意識的發展,一方面有助于對詩歌本身進行更加全面的了解和深入的剖析,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形成對美國政治、歷史、文化、意識形態發展的系統認識。
美國自然詩歌的發展經歷了四個重要的歷史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殖民地時期。這一時期的自然詩人受清教背景以及荒野環境的影響,萌生出樸素的、潛意識的環境意識。比如,安娜·布萊德斯翠特(Anne Bradstreet)和愛德華·泰勒(Edward Taylor)的自然詩歌包含著明顯的清教神學思想,這一思想成就了殖民地時期詩人天堂般的環境描寫,構建了北美荒野的正面意義,以及早期北美殖民者對新英格蘭的地域認同。殖民地時期自然詩歌的生態環境主題,著眼于對新大陸贊頌的環境描寫與清教神學思想相結合,積極參與美國國家意識的構建,成為日后美國國家意識的濫觴。①
第二個階段是浪漫主義時期。這一時期的自然詩歌蘊含著超驗主義思想、自然精神與國家民族意識,詩人們樸素的、潛意識的生態意識已經演變為自覺的生態意識和自然思想,其中代表性自然詩人主要有愛默生(R.W.Emerson)、布萊恩特(W.C.Bryant)、惠特曼(W.Whitman)和朗費羅(H.W.Longfellow)等。愛默生自然詩歌中的超驗主義思想和自然思想對美國國家意識和國家發展的影響深遠。布萊恩特的自然詩歌表達了自然、人、上帝的關系,以及人與自然相融合的自然觀。惠特曼的詩歌明顯體現出與時代一致的民主精神、現代化意識和國家發展意識。惠特曼生活的19世紀正是美國工業革命逐步深人、由傳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過渡的關鍵時期,因此,他的詩歌扎根于美國本土的自然與風土人情,展現出積極樂觀、勇于探索的現代精神,充分體現了美國的民主思想在工業化、城市化大潮之下的全新發展方向,是美國民主精神由抽象到具象、由理想化到世俗化轉變的生動例證。①將惠特曼的詩歌放在這一背景下進行賞析,才能更好地理解其“自由體\"創作手法的成因,了解這一時期詩歌主題轉變背后的政治歷史背景。朗費羅作為美國19世紀自然詩歌先驅,將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納入自己的寫作視野,通過自然探索自我、生命及國家命運。浪漫主義時期自然詩歌的生態環境主題表現出對美國前途和發展的關切和思考。
第三個階段是現代時期。這一時期的自然詩歌反映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上帝三重疏遠,表現為對現代西方工業文明進行批判并關注國家發展。探討這一時期生態詩學思想的形成過程與特征,可以揭示自然詩歌生態環境主題演變的意義、影響及其與國家發展的關系。這一時期的代表性自然詩人有杰弗斯(Robinson Jefers)、莫爾(Marianne Moore)和萊維托夫(Denise Levertov)等等。杰弗斯的自然詩歌試圖揭示西方文明與自然的對立,對西方現代文明、人類日益膨脹的欲望及濫用科技進行了批判,其“非人類主義\"(inhumanism)主張包含生態整體觀和人類生態責任。莫爾關于世界的認識論如何強化人與自然裂縫的論述,自然與工業社會的書寫及其對國家綠色發展的建議,動物詩對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描述及其生態倫理思想的建構,以及對《道德經》和“道法自然”思想的理解等等,都對我們深有啟發。萊維托夫的生態抗議詩歌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對科技文明的質疑及對人類生存狀態的人文生態關懷,也值得我們關注。美國現代時期自然詩歌的生態環境主題從征服統治自然批判、資本主義工業化批判以及欲望批判等方面出發關注國家發展。
第四個階段是當代時期。這一時期的自然詩歌一方面蘊含著對現代西方工業文明批判的內涵,另一方面向生態詩歌演變,展現出詩人的生態整體觀、生態預警觀和可持續發展思想,代表性自然詩人有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和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等。斯奈德致力于挖掘和再現印第安文化及其口述傳統,以此作為社會革命、生態革命和無意識革命的文化基礎,其詩歌中的印第安元素展現出他對印第安人的立場,具有參與國族構建和全球生態保護的現實意義。貝瑞基于農耕、農場、農民的生態家園理念,暗示了他對戰爭、當代美國資本主義生態掠奪與生態殖民的拒斥,其實用主義的創作風格使他的詩作在純粹的美學價值之外承載了更為多元的生態責任意識和文化使命。
總之,不同時期的自然詩歌作品反映出各異的時代背景,以及詩人國家意識的發展軌跡,這也是我在選擇代表性作家時慎重考慮的因素。
劉暢:從您所舉的例子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將國家意識融入美國自然詩歌分析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請問與其他文體相比,自然詩歌在生態批評領域有何獨特的研究價值?
朱新福:無論是在美國文學還是世界文學的發展史上,詩歌都是重要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的文學研究主要以小說為研究對象,因為小說的受眾較廣,對于剛剛接觸文學研究的青年學子來說易上手;而詩歌由于篇幅相對短小,如要對其進行分析,則需要對文本以外的內容有廣泛且豐富的了解,才足以建立起可靠、有效的支撐,因此,青年學子可能會產生畏難情緒,這是正常的現象。但無論是從歷史地位還是研究價值來看,自然詩歌在生態批評領域的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當我們追溯美國生態文學的發展歷程時可以看到,在早期殖民地時期的荒野描寫與生態敘事中,詩歌已然建立起自身的地位;在浪漫主義時期,自然詩歌與散文分庭抗禮,共同構成了浪漫主義文學的繁榮鼎盛;現當代文學雖然以小說為其主要表現形式,但依然涌現出如默溫、阿蒙思、斯奈德、貝瑞等一批優秀的生態詩人,他們的作品隨著時代變遷更具現實意義和研究價值。總之,詩歌研究是文學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并沒有想象中那樣艱深晦澀,而是獨具樂趣。比如,詩歌雖然簡短,但語言凝練、信息密度高,能夠在極短篇幅內融合意象、情感與哲思,提供了高維度的解讀層面,使生態批評者能通過一個畫面、一種意象,追溯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層結構。同時,詩歌天然具有感官、情感、倫理的三重聯結功能。生態詩歌不僅呈現自然,更激發讀者的情感共鳴與倫理覺醒,通過視覺、聽覺、嗅覺意象喚醒讀者與自然互聯的敏感性,并引發讀者保護自然的責任感。此外,生態詩歌還具有跨學科啟發力,其中常融合的哲學思辨與感官經驗,使其成為跨學科研究的理想文本。盡管看似艱深,但詩歌因篇幅簡短與意象集中,能快速幫助研究者掌握文本與背景、意象與情感、語言與哲學的互動關系。人門者在詩歌研究中訓練細讀力和意象敏感度,可為深人研究小說、散文乃至理論文本提供堅實功底。我相信,青年學子投身于詩歌研究,不僅不會跌入“死胡同”,反而能借助詩歌的獨特之光,更敏銳地理解生態批評的核心。
劉暢:您著作中選取的詩人與作品時間跨度非常大,從美國殖民地時期到浪漫主義時期再到現當代,其中前7章選取了安娜·布萊德斯翠特、愛德華·泰勒、愛默生、惠特曼、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等一批經典詩人進行分析,請問重讀經典文本對生態批評有何幫助與啟示?
朱新福:我在教學過程中,一直向同學們強調閱讀經典的重要性。近年來,由于生態批評展出現與其他批評理論相結合的探索方向,一些年輕學者往往傾向于選擇能夠體現這些最新理論價值的小說文本進行研究,由此產生了一種誤區,即新興理論必須應用在對最新文本的闡釋中,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當我們摒棄理論先行的誤區后,對經典作品進行重讀,會發現經典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正是因為這些作品有著可供反復咀嚼的價值,并隨著時代發展展現出不同的意義,能夠提供多樣且合理的闡釋途徑。比如,從新物質主義與生態后現代主義中汲取營養所建構的物質生態批評理論認為,人類與非人類自然不僅是文本的描述對象,而且本身就是文本,就是敘事,這種敘事能力即生成故事的能力。①當我們重新審視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還鄉》(The Return of the Native,1878)中的愛敦荒原,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描寫的大海與白鯨,以及惠特曼筆下的草,會發現這些自然元素體現出物質生態批評理論所強調的敘事能力的兩個方面,即非人類自然的施事能力在敘事文本中的描述與再現,以及物質作為文本在互動中生成意義的敘事能力。②這是作者與自然之間物質內在互動的結果,體現了現實世界中人類與非人類物質的關系,表達了文化與自然之間交融的根本關系。當前生態批評的熱點涉及動物研究、地方研究、空間研究等等,重讀經典文本同樣對這些研究方向有所啟發。比如被譽為\"鯨類學與捕鯨業百科全書\"的《白鯨》(MobyDick,1851),正是文學推動科學知識傳播的典范。小說對鯨魚的詳實敘述與生動描繪,使其承載的動物學發現得以觸達更廣泛的讀者群體。這種深度的文學再現,不僅能夠引領公眾更深人地理解動物本身,更能促使人們對根深蒂固的人與動物關系進行反思乃至重構。闡釋經典并不意味著老生常談。隨著各種跨學科理論的出現,我們需要具備從不同視角解讀經典的知識儲備和研究能力。重視經典也不意味著輕視當代文學作品,我們在重理論的同時不應輕視文本,在重當代的同時不應輕視經典,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出腳踏實地、言之有物的研究。
劉暢:您的《美國經典作家的生態視域和自然思想》一書,不僅探討了美國自然詩人與詩歌,也涉及威拉·凱瑟(Willa Cather)的《啊,拓荒者!》(O Pioneers!,1913)和唐·德里羅的《白噪音》(TheWhiteNoise,1985)等小說,請問您是如何選擇和安排這些作家和作品的?
朱新福:除了詩歌以外,小說也是生態文學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威拉·凱瑟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位描寫美國西部拓荒時代的女作家,其作品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因此我在這部專著中選擇用單獨的一章對《啊,拓荒者!》中的花園形象及生態畫卷進行闡釋。生態批評話語在后現代語境下也是一個非常值得探討的重要話題。我在這部作品中將當代美國詩人的生態意識和美國當代小說家的生態思想分為不同章節,選取了德里羅和莫里森作為代表作家,對其作品中的生態思想進行分析。比如,德里羅的《白噪音》就是一個典型的生態讀本,被稱為當代的“生態災難小說”,后現代社會中愈演愈烈的人類文明與自然生態的對立在這部小說中得到了多層面的展現。作家對人類精神生態的關注貫穿始終,以先知的眼光審視了后現代人類生存的悲劇性,洞察了自然和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類自身多層次的生態危機,鋒芒直指以人類中心主義為特征的文明。③
我在這部專著中還對海明威(Ermest Hemingway)與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作品中的生態思想進行了探析,這也是對經典作品進行重讀的一次嘗試。事實上,這兩位現代作家也保持著回歸自然的心態。比如,從生態學意義上解讀《老人與海》(TheOldMan and the Sea,1952),我們能夠看到老人與大海之間物我相征的關系,因此可以說這部小說在很大程度上達到了物我相親、物我相忘甚至物我同化的境界,達到了審美的最高層次,體現了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雙重效果。①福克納的《熊》(“TheBear”,1942)與《老人與海》有異曲同工之妙,啟示人類必須遵循自然法則,學會“詩意地生存”具備“詩意生存觀”;同時遣責了工業化對自然美的破壞,暗示工業的發展可能給自然和人類帶來災難。②對現代、后現代作家作品的分析,可以使專著的結構更加系統、完整、完善,給讀者以清晰的脈絡和全面的信息,這也是我在遴選作家作品時的標準。
二
劉暢:除了自然詩歌和生態小說以外,您近年來正在開展氣候小說研究,并主持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美國氣候小說主題批判研究”。氣候小說脫胎于科幻文學,緊扣全球變暖和氣候變化議題,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近未來\"現實主義特征。請問氣候小說的主題與自然詩歌相比有何異同?
朱新福:迄今為止,生態批評已歷經五波發展浪潮。從關注自然景觀和荒野的第一波生態中心主義浪潮,到著眼環境公正,將種族、性別、階級議題納入探討的第二波環境公正浪潮,到添加跨文化維度,從地區走向全球的第三波跨文化主義浪潮,到強調物質能動性和敘事能力的第四波物質生態批評浪潮,再到涉及情感理論、心理概念和信息傳播策略的第五波心理與信息生態批評浪潮,生態批評一直在發展,其倫理主體范圍不斷擴大。
與自然詩歌一樣,氣候變化小說的產生與發展都與其背后的時代特征是分不開的,就像你所說的,具有“鮮明的時代性”。“氣候小說\"并不是一個全新的概念。早在19世紀,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Jules Verme)就在《旋轉乾坤》(The Purchase of theNorth Pole,1899)中探討過氣候變化和溫度突降問題。氣候小說的真正興起則是在21世紀初,它脫胎于科幻文學并逐漸形成體系,成為一種獨立的、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學體裁。但與傳統科幻小說不同,氣候小說的故事很少聚焦于虛構的科技或遙遠的星球,它描述的是污染、海平面上升和全球變暖對人類文明的影響,因此氣候小說研究仍屬于生態批評的范疇。
氣候小說主要涉及以下幾個主題:一是氣候危機主題,代表作品有金·斯坦利·羅賓遜(Kim StanleyRobinson)的《紐約2140》(New York 2140,2017)和《未來部》(The Ministry for the Future,2020)等。此類小說將人類視作一個整體存在,凸顯環境災難的危害性和緊迫性;其中的氣候書寫類同于生態啟示錄,對讀者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等方面都會產生影響;認為氣候變化既是環境危機,也是一種道德困境;呈現了人類在氣候危機面前顯露的各種負面狀態,暴露了人類精神層面的萎靡之態以及自私本性背后的可憎。二是氣候暴力主題,代表作品有羅賓遜的《零下 50度》(FiftyDegrees Below,2005)和《生死60天》(SixtyDays and Counting,2007)等。氣候暴力包含自然與社會的雙重屬性,以及時間性、空間性與衍生性的三重特征。時空距離、認知距離與權力距離,構成了氣候小說研究的三維闡釋路徑。氣候暴力距離所涉及的物理、心理及權力向度,能夠較為全面地揭示氣候問題的復雜面向精神。三是氣候變化的全球性和潛在性主題,代表作品有羅賓遜的《雨的40個征兆》(Forty Signs of Rain,2004)和保羅·巴奇加盧皮(Paolo Bacigalupi)的《淹沒的城市》(The Drowned Cities,2012)等。氣候變化是一種超越地域和國界的生態危機,是一種典型的\"超客體\"(hyperobjects),一種相對于人類而言在時間和空間上大量分布的事物。作為一種超物體,氣候變化的相性特征在時間上體現為慢性且長久,空間上涉及多個地區的“多重危機”,而非聚焦于某一個災難性事件。四是氣候正義和代際主題,代表作品有芭芭拉·金索沃(Barbara Kingsolver)的《逃逸行為》(Flight Behavior,2012)和巴奇加盧皮的《發條女孩》(The WindupGirl,2009)、《水刀子》(TheWater Knife,2015)等。氣候異常導致各種自然災害頻發,加劇了社會差異。資源分布不均等因素使貧困地區適應環境能力較差,易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當代氣候小說旨在向全人類呼呼社會平等,強調實現環境公平。同時,氣候變化也是一個代際問題。代際公平是環境公平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核心內容之一。為后代留存足以支撐其生存的生態環境,是當代社會亟待回應的現實命題。代際公平主要涉及當代和后代之間資源和福利分配的公平配置問題,人為導致的氣候變化對人類本身甚至其他物種的代際公平產生危害。這一觀點蘊含的“非人類中心主義思想”,與羅賓遜·杰弗斯的“非人類主義\"生態詩學有異曲同工之處。五是末日預言和生態政治主題。一些氣候小說勾勒出一幅反烏托邦的圖景,其中滲透著悲觀的預言意味,也蘊含著對人類當下生產生活方式的深刻批判。如奧克塔維婭·巴特勒(Octavia E.Butler)的《播種者寓言》(Parable of the Sower,1993),反思白人文化對地球生態的破壞以及地球生態對人類的反作用。此外,氣候小說還展現出關注所有物種及整個生態系統的傾向,關注全人類的世界主義文學傾向,以及關注性別的女性主義維度,這與貝瑞的世界主義精神也有所重合。總之,作為一種新興的文學題材,氣候小說所展現出的主題更具21世紀的時代特征,具有極強的現實與警示意義。它與自然詩歌中的環境主題有所重合,亦具有自身特色,二者相互交融,共同構成了生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劉暢:氣候小說作為新興文學類型,正迅速成為探索全球氣候危機的重要文化載體。隨著氣候變化的緊迫性加劇,需要在哪些方面深化氣候小說研究?
朱新福:綜合考慮氣候小說的主題及其現實意義,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深化氣候小說研究:
一是對生態環境的反思及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自然環境的惡化態勢和動植物的生存窘境,既是氣候小說的核心敘事元素,也是其展開生態反思與批判的重要起點。在人類世背景下,人類與自然的界限已逐漸消解,地球上所有存在物都具備了“施動力\"并反作用于人類,這一現實使得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深度反思與徹底批判成為必要。具體到研究層面,揭示氣候變化的“暴力\"本質,借鑒跨物種生態批評、情動生態批評等理論視角,運用“跨物種共情”“跨身體性”“生態全球主義\"等核心概念,構成了批判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可行路徑。
二是對環境倫理及氣候正義的反思與批判。氣候小說以環境正義、氣候正義為核心依托,其關切范圍還可輻射至種族正義、性別正義等相關議題。氣候小說的話語分析應充分考慮不平等、脆弱性和正義問題。相關氣候小說表明即將發生、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氣候變化本身就是一場倫理悲劇。氣候變化和氣候正義敘事也涉及種族、少數族裔和生態女性主義等話題。氣候小說研究需要關注種族、少數族裔和女性等在氣候災難中的受害者地位,及其在應對氣候變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
三是殖民歷史批判。氣候變化是一個歷史過程,同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密切相關。西方殖民主義造成了原住民和前殖民地居民氣候變化的受害者地位,因此歷史維度下的后殖民批判理應是氣候變化文學書寫和研究的重要層面。
四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近幾年西方氣候小說研究已從主題、敘事風格等表層分析,深化為對資本主義及西方工業文明的批判。氣候變化的根源,在于西方主導的資本全球化及其背后所依托的資本主義制度與帝國主義侵略本性。從這一視角看,氣候小說堪稱人類世的警示寓言。而氣候小說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既揭示了氣候變化的本質,也觸及其制度層面的根源。①
劉暢:氣候小說中的“烏托邦實踐\"(如《火星三部曲》中的生態公社)會對現實國家政策產生影響嗎?
朱新福:氣候小說中的“烏托邦實踐”雖然屬于文學想象,卻無疑在塑造公共想象力和政策討論方面具有潛在影響。這些小說通過生動的敘事讓讀者身臨其境地體驗不同的社會生態實驗,從而提高公眾對氣候危機的關注度與緊迫感。一項針對美印兩國讀者的實證研究發現,結合恐懼與希望雙重元素的氣候小說能顯著激發讀者的氣候行動意向,說明文學敘事在喚起公眾情感并推動行為改變方面具有獨特優勢。②當科幻作家對未來社會生態治理的構想足夠嚴謹和可行時,政策制定者乃至國際組織也會借鑒其中的視角和框架。金·斯坦利·羅賓遜在《火星三部曲》(The Mars Trilogy,1992,1993,1996)及其后續作品中所描繪的生態公社、多中心協作機制,以及對工業文明與資本力量的批判,為一些環境規劃與治理思路提供了虛擬試驗場。正如他在最新作品《未來部》(The Ministry for theFuture,2020)中設計的駐聯合國機構模式,已被廣泛討論為應對氣候危機的可行方案之一。該書甚至被部分氣候政策倡導者視為藍圖。從學術視角來看,《火星三部曲》中對閉環生態與多樣化自治實踐的描寫,與當代學者對地球生態系統整體性治理的探討不謀而合。羅賓遜通過構建跨學科團隊協作,科技、社會、經濟一體化的拋接模式,為思考如何在現實中實現可持續發展與環境正義提供了富有啟發的案例。需要指出的是,文學本身并非立法或行政決策的直接驅動力,但它所塑造的政策想象力和公共話語,無疑能夠影響決策者的視野與話語框架。通過對烏托邦實踐的虛擬演練,氣候小說幫助我們超越常識限制,鼓勵各國政府和國際組織在制定氣候政策時更大膽地借鑒公社式治理、閉環生態與全球協作等理念,從而在現實層面激發更多創新性的制度設計與行動方案。
劉暢:氣候小說需要精準傳遞科學數據與事實。當科學語言失效時,故事能否成為拯救文明的最后語法?
朱新福:近年來,氣候變化一直是人類關注的焦點。自工業化時代起,溫室氣體排放量的大幅度增加給人類帶來一系列環境問題,如大氣和海洋溫度明顯升高、極地冰層融化、海平面持續上升等等。預計未來氣候變化將對人類資源、生態系統、居住環境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食物水源短缺、生物多樣性喪失、流離失所都是人類必將面對的嚴重后果。為了進一步了解這種前所未有的復雜現象,我們不僅要從科學的角度探討氣候變化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在更廣泛的話語和敘事背景下對氣候變化進行文化研究。
科學語言的精確性與權威性在解釋氣候機制、傳遞觀測數據方面無可替代,但又往往因術語的專業性和模型的復雜性而難以打動更廣泛的公共受眾。科學語言在面對急速惡化的氣候危機時,會出現傳播速度與社會行動之間脫節的情形。專家共識迅速累積,卻難以轉化為足夠的公眾壓力與政策變化。在這種科學失效的情境下,文學敘事尤其是氣候小說便可能成為拯救文明的最后語法,其作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情感共鳴與想象代入。氣候小說通過鮮活的人物命運與具體的情節沖突,將抽象的氣候數據具象化為他者的苦難和可能的未來。讀者在共情主角的痛苦與希望時,能直接體驗到氣候危機的緊迫性,從而超越冷冰冰的數字,激發行動意愿。二是敘事實驗與方案預演。小說可以構建多種假想世界,將不同的技術路徑、政策選擇與社會反應在虛擬中展開對比試驗。正如前面提到的《火星三部曲》中的生態公社實驗和《未來部》中對全球氣候治理機構的設計,文學敘事為現實決策提供了沙盤推演的想象空間。三是話語權的再分配。在現實中,氣候科學常被少數專家和利益集團壟斷,而氣候小說則將話語權下放到普通讀者層面,通過更平等、開放的敘事框架,讓公眾也能參與應對氣候變化的話題討論,重塑公共想象力。四是倫理與價值的再定位。科學圖表可以告訴我們溫度升高多少度會怎樣,但對于何為可接受的犧牲與代際正義,科學語言往往無能為力。氣候小說能夠將這些價值困境放置于生動的倫理抉擇中,迫使讀者反思:我們愿意為了子孫后代付出什么代價?氣候小說并非要替代科學語言的精確描述,而是在科學語言失效或無法直擊人心之時,以敘事之力填補情感與倫理的溝壑,激發公眾的想象與行動。氣候小說是氣候傳播的最后語法,在喚起人類共同體意識、引導政策創新及重塑價值觀念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獨特作用。
三
劉暢:正如您所說,生態批評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演變、不斷完善、不斷創新,如今已迅速發展成為一個高度多元化、跨學科、具有強烈政治介人性和全球視野的研究領域。在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的形勢下,未來生態批評會朝著何種方向發展,需要克服哪些誤區?
朱新福:如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D.Murphy)所說,如今的生態批評展現出跨文化、跨文明、國際性、多元化的趨勢,這是生態危機背景下的必然發展方向。同時,人文社會科學在跨學科研究中展現出活躍的態勢,甚至對自然科學和技術有了較大規模的反向滲透。除了我之前提到一些研究熱點之外,生態批評還展現出跨學科的趨勢,產生了諸多跨學科研究領域。在此背景下,中國生態批評應該更加積極地參與到國際話語中,發出生態文學領域的“中國之聲”。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避免形式主義、淺嘗輒止,我們需要克服以下幾個常見誤區:一是泛生態化誤區,即把生態批評理論視為文學批評的通用準則,并用其闡釋古今中外所有文學作品,將這些作品粗暴歸為生態或反生態兩類,進而作出主觀臆斷的價值評判,這種做法往往漠視了文學本身的審美特質、多義內涵與時代屬性。二是批評對象與思路單一化誤區,即多聚焦于人與自然的關系議題,著重呈現人類對自然的無度索取及其引發的自然反噬,卻未能延伸至社會、民族、性別等更廣闊的維度,對生態問題展開更深層的思考與探討。三是批評話語單一化誤區,即多局限于生態學與生態美學的早期理論范疇,不僅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生態學、女性主義生態學等前沿視角認知有限,更未能將這些理論融人文本批評實踐,自然也難以引導生態書寫實現突破。四是去人類化誤區,即片面解讀生態美學中“去人類中心主義\"的核心理念,將人權置于次要地位,過度抬高物權,甚至將“人\"置于“物\"的從屬位置。這種傾向不僅顛覆了人本主義所倡導的思想觀念、情感意志與人權價值,還陷入了對“自然意志論\"的單向度宣揚。①
在克服以上誤區的基礎上,生態批評亟需不斷進行自我創新與發展。一方面,理論資源的持續引人將成為生態批評創新的動力源泉。未來應更多關注新物質主義、后人類理論所涉及的泛靈論、多物種正義與能動物理論等,借此打破人與物、主體與客體的傳統鴻溝;同時,將生態女性主義、環境正義理論與后殖民批評相結合,形成具有跨文化和批判深度的本土化話語。另一方面,研究對象的空間維度將從荒野向城市再向行星尺度甚至虛擬空間延伸。城市生態批評將關注城市供給鏈、污染治理與城市綠地的文化表征;行星尺度的地外生態想象(如火星、月球生態實驗)則使我們得以反觀地球治理的可能性;數字生態批評將研究人機共生、虛擬現實中的生態敘事與在線環境行動。在方法論層面,生態批評需要汲取地理學的空間分析、環境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和科學人文學的技術實踐評估等,從而實現文本解讀與社會實踐的雙重聯結。在跨平臺合作方面,如與生態科學家、城市規劃師、政策制定者共建知識場域,開展公眾藝術介人、社區共創與科普寫作,也將成為學界常態。面對氣候變化與人類世的雙重挑戰,生態批評必須超越學術內部對話,積極參與全球環境治理話語的建構:一方面,通過翻譯與對話,將中文生態文學研究成果推向國際舞臺;另一方面,以開放獲取、科普講座與社交媒體等形式,推動研究成果走人公眾視野,影響生態政策與教育實踐。其核心目標是:在去人類中心主義的基礎上,構建共生主體,既承認人類的能動性,也賦予非人他者以行為力,既揭示現存制度與話語的生態暴力,也提供可行的生態想象與實踐范式;通過學科協同、文化對話和社會實踐,營造一個既有批判鋒芒又具建設溫度的生態智識共同體,讓生態批評真正成為拉動社會變革與文明轉型的力量,以此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批評學術體系、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
劉暢:請您具體談談如何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批評學術體系、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
朱新福:在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批評學術體系時,首先要解決的是理論依賴與創新不足的問題。長期以來,中國生態批評多在借鑒西方流派和話語之上開展,缺乏本土哲學資源與文化傳統的深度融入。為此,學術體系必須以儒釋道中“天人合一\"\"以和為貴\"“萬物有靈\"等生態智慧為根基,對新物質主義、多物種正義與后人類理論等進行本土化闡釋,創造共生主體式的批評范式。這樣的學術體系既要涵納東方生態倫理精神,也要對話國際批評前沿,通過各種媒介倡議中國生態倫理議題,實現“引進來\"與\"走出去\"的雙向互動,為中國特色生態批評在全球學術版圖中贏得話語高地。
在搭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批評學科體系時,需要解決的是跨學科協同機制不健全的問題。2021年3月5日教育部發布的《教育部辦公廳關于推薦新文科研究與改革實踐項目的通知》指出,“全面推進新文科建設,構建世界水平、中國特色的文科人才培養體系”。①新文科“是相對于傳統文科而言的,是以全球新科技革命、新經濟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為背景,突破傳統文科的思維模式,以繼承與創新、交叉與融合、協同與共享為主要途徑,促進多學科交叉與深度融合,推動傳統文科的更新升級,從學科導向轉向以需求為導向,從專業分割轉向交叉融合,從適應服務轉向支撐引領”。②當前,生態批評往往分散于文學、環境科學、人類學等各個領域,缺乏系統化的學科定位與課程設置。學科體系應依托高校文、史、理、工、法、管多院系協同,設立生態批評與環境文化研究中心,開設從生態文學概論到地理信息解讀、從田野調查方法到公共藝術實踐的系列課程,并推動產學研跨部門合作,讓文學批評、社會調研、科技應用在同一平臺上相互滋養,形成既深耕文本分析又緊貼社會實踐的跨學科格局。
在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批評話語體系時,需要在國際傳播與本土普及之間實現良性互動。一方面,應加強中文生態批評成果的英譯和多語種推廣,扶持生態批評專刊或譯叢走向海外,實現全球學界對中國生態批評的及時理解。另一方面,要利用新媒體、科普專欄和公共講壇等,將生態批評的核心觀念用通俗而富有感染力的方式呈現給社會大眾,從而在公眾話語場中形成對環境正義、生態文明的共同認知和價值共識。唯有話語建構與傳播渠道雙管齊下,才能讓中國特色的生態批評既成為學術高地,也成為社會變革的重要智識資源。在氣候小說研究方面,需要特別注意當代美國氣候小說中關于中國形象的描寫,揭示其中中國形象塑造的深層動因和試圖建構人類世話語霸權的意圖,尤其要關注那些將氣候危機歸咎于中國的敘事傾向,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意識形態化和“甩鍋”化表現,并對其開展系統性批判研究。
責任編輯:胡穎峰